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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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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魂

聽到這句話, 大師兄第一反應就是,完了,裴師弟果然瘋了。

他年長裴玉京十來歲, 某種程度來說,師弟是他看著長大的。記憶裏,裴師弟修習刻苦, 也算守禮, 哪怕和湛雲葳定親,在外人面前, 沒有半點逾矩的地方。

原本沒有王朝插手這事,再過兩年, 裴玉京和湛雲葳就該成婚的。

今日之言,儼然不似師弟會說出來的話。

可裴玉京偏偏說了,縱然明知或許是錯。

湛雲葳的驚駭並不比大師兄少, 她皺了皺眉,再一次發現自己並非那般了解裴玉京。

她也已經看出來,裴玉京沒有半分要放棄的意思。

這句話實在太過反常,偏偏還是對著越之恒說的,湛雲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臉色。

越之恒緩緩擡眸,視線終於落在她身上。

桃源人間已是暖春,她卻平白覺得他的視線很冷。這種過於平靜冷寂的情緒,她只在越之恒身上看見過一回。

是那個雨夜,宣夫人說他該去死的時候。

命運若要薄人, 連怨恨都升不起來。人能爭錢、爭權勢, 甚至與天爭命。但世上總有些東西, 是無法爭的。

湛雲葳對上他的視線,第一個湧上腦海的念頭, 竟然是下意識想要解釋。

可她要解釋什麽?越之恒早就說過,自己在他眼中,只是王朝階下囚。倘若在他身邊之時,她還勉強擔著越之恒的道侶之名,他不容背棄。可他亦早早說過一旦她逃離王朝,兩人便再無瓜葛。

她覺得自己此時想到宣夫人也是錯的。

靈丹中的道侶印,來秘境之前,二嬸已經用靈藥替她洗去。湛雲葳雖然不曾用靈力探過越之恒的道侶印,但想必他也不會留著。過往這樣的事屢見不鮮,王朝的貴族們失了仙門的“俘虜”道侶,往往第二日就將道侶印洗去了。

這念頭太奇怪,她為什麽會想要和徹天府掌司解釋自己的私事?

她一時不知自己該生氣裴玉京胡言亂語,還是該斥責自己第一次生出的這陌生一念。

巷口桃花飄落一地,被風卷到越之恒腳下。

越之恒見湛雲葳緘默不言,桃源本就美如畫,她著一席淡粉色羅裙,被對面那人護在神劍之後。

巷子不過兩步的距離,他的神隕橫在中間,如傷人的懸崖天塹。

十六歲那年對著祖父發下的毒誓,親自扔掉的香囊,以及來秘境前斷幹凈的決心……種種情緒,有一瞬皆如冰冷殘燼。

“越某若一開始知道是她,便不會救。”

越之恒擡步碾碎那桃花,他的鞭子已經將裴玉京他們逼退兩步,得以讓他和曲攬月先行通過。

他這樣冷情決絕,是蓬萊大師兄都沒想到的,以至於裴玉京那句話,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再擡眸時,越之恒已經帶著曲攬月離開。

湛雲葳聽見這句話,微抿著唇,心裏莫名有點堵。

升平十四年那個冬日,越之恒死去的那天,所有人也說,他的心冷著呢。

一生唯一的溫情,也只給過啞女。

湛雲葳只慶幸自己沒有真去解釋什麽,否則在越之恒眼中,定會覺得她言行無狀,可笑至極。

她擡眸去看裴玉京:“師兄為何這樣說?”

聽出她言辭之間的冷怒之意,裴玉京沈默良久,艱澀笑笑:“你生我的氣?”

“是。”

“那方才為何不說。”

“師兄到底是師兄。”

就像家人永遠是家人,就算裴玉京一念之差想不通,可十年相識,相伴相知,裴玉京甘願以身為媒介,為她驅使修習控靈。她既然已經逃離王朝,便不該、亦不會在本該是敵人的掌司面前,斥責他的不是。

“泱泱,你總是將是非曲直劃得這樣分明,可我寧願你沖動一些,”裴玉京垂眸看她,道,“哪怕……你打我一巴掌呢。”

至少,若對他的情念還在,就不該這般冷靜。

他承認今日的不矩之言,一來出自對越之恒的憎怨,其二便是想知道泱泱的心,到底棄他到了哪一步。

可她哪怕生他的氣,當面斥責與他使性子,也不會再比一句“師兄到底是師兄”更傷人。

他並非天生就清正溫順,劍骨、仙門,像壓在身上的重擔。他只能被迫沈穩,無欲無念。

少時為了讓他修身養性,師尊命十來歲的他看佛經。他看不下去,每每總會被責罰。

佛經裏寫,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1]

師尊說,情愛無常,唯有他的劍能伴他一生,可他不信,他偏要一爭,偏要一試。

到了今日,方覺綿綿密密的痛。

越之恒輸了,他何嘗贏了什麽?無情劍道反噬,丹田內一片劇痛。

*

走出很遠,曲攬月擡頭看了眼越之恒。

越之恒冷淡垂眸,咽下喉間湧上的血氣。

曲攬t月轉著傘柄,世間情愛一事麽,來來回回儼然就那幾樣。

曲攬月腦海中細細回憶湛雲葳的神情,不由心生憐愛。

“你說那樣的話,就不怕湛姑娘當了真。”

說什麽若知是她,便不會救。越之恒的語氣太冷漠,自己乍一聽,也以為是真的。

可若真這樣不在意,空氣中便不會有這般濃郁的冰蓮香氣。

要她說,湛姑娘也不見得對她師兄有意,她這個局外人看得分明,當時湛雲葳分明是皺了眉,眼含不解斥責。

但當局者迷,曲攬月不指望他們任何人看清。

“掌司大人,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猜我這幾日發現了什麽。”

越之恒懶得理她,他在村裏唯一的小茶肆坐下,調理內息。

在桃源村中,最好將自己的狀態調整回去,命最重要,旁的他不想再理。

“真不聽?”曲攬月眼波流轉,瞳中隱現妖異碧綠之色,“你知道我曲家的能力吧,生來的魂瞳之術,你猜,我在湛雲葳身上看見了什麽。”

越之恒根本不吃她這一套:“不想說就別說。”

他越是漠不關心,曲攬月就偏要說,她不信越之恒真能無動於衷:“不管湛姑娘什麽反應,做什麽說什麽,你其實都怪不得她。”

魂瞳之術每每一開,必定有損修為。曲攬月從不濫用,但這幾日的相處,她隱約覺察到湛雲葳魂魄古怪。一看才知,旁人都有三魂七魂,而湛雲葳竟然少了半縷人魂,故而對情愛之事、怨懟之意,會比尋常的女子懵懂遲鈍些。

饒是這樣,湛雲葳仍舊在努力感知這世間一切,缺魂之心,仍舊試圖在荒漠開出花來。

從她表面看上去與其他女子無異,就能看出她已經做得很好,何必苛責,說決絕之言騙她。

曲攬月這兩日仔細看過,那半縷人魂不像後天被掠奪走的,山主理當將女兒保護得很好。

倒像是天生、或是幼時剝離的,湛雲葳自己興許都不知道。

這便造成,旁的時候湛雲葳或許能分辨,這群人偏要在人家短板上為難,又氣不著人家湛姑娘,少了半魂麽,就算難過委屈也消失得快。

湛雲葳可比你們這些男人想得開,曲攬月想想湛雲葳興許郁悶片刻,捉摸不透,幹脆轉眼思考怎麽救她兄長就想笑。

曲攬月說完,不禁觀察越之恒反應,他興許也沒想到湛雲葳竟然少了半魂。淡淡垂眸,沒有說話。

她一時也摸不準越之恒的心思。

春風起,吹動小茶寮上的招牌布,半晌,嗅著空氣中的血氣,曲攬月也不賣關子了。

“若是一魂還好說,招魂可以一試。半魂……無解,倘若天生如此,缺了那半縷魂更不知何處去尋。”她頓了頓,“但好在,於湛姑娘來說,影響不大。”

*

湛雲葳在清點自己帶來的符咒和法器,當務之急是救被困在桃源村的湛殊鏡等人。

她總不能讓阿兄隕在秘境中。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事令她感到頭疼,她冷靜地在心裏算。

花巳宴那日是六月十五,赤蝶傍晚入體,越之恒替她勉力壓下去已過子時。

也就是六月十六,往後數十日,六月廿六雨夜她解了第一次意纏綿。

如今已是七月廿四,還有兩日,意纏綿便要第二次發作,偏偏花蜜最早也得在三日後才能拿到。

如今和越之恒鬧成這樣,總不能再同他一道解意纏綿。

她臉色古怪,冷臉做那事,莫說她做不到,越大人必定也不肯。

但若不解決,她大概率殞命,越之恒必定掉修為。

九重靈脈的天資與修為,她要是有,也舍不得輕易掉。這樣說來,越大人興許也有概率同意?

湛雲葳支著下巴,不由苦惱。

要不下次見面,她私下好好與越大人商量一番。人總不能因為莫名其妙的情緒,和自己的性命修為過不去罷。

桃源村本就不大,白日裏村民是不讓他們進屋的,仿佛會破壞這幅假得令人發指的畫卷,夜晚卻不允許他們待在外面。

最後一次談話後,裴玉京似乎整個人沈默了許多。

對上湛雲葳視線時,他還是會溫和笑笑,但就如一柄昔日灼灼的劍,驟然黯淡不少。

湛雲葳狠下心不去看。

她知道師兄的視野裏,他並未做錯太多事,非要論起來,興許只是沒有從王朝將她及時救回來。

可他們之間豈止隔了滄海桑田?

這件事得有個習慣的過程,待來日創傷愈合,記憶淡忘,興許就會好起來。

不等湛雲葳想好如何破局,第二日卻發生了變故。

興許有意避開,當夜越之恒他們住的村南,湛雲葳則住的村北,這是一戶姓王、上了年紀的人家。

夜半,王老突然點上燈,神色虔誠往外走。

開門聲驚擾了一行人,大師兄推開窗,困惑道:“家家戶戶都點燈外出,朝同一個地方而去。”

湛雲葳下意識想:“是不是又有人誤入村子?”

裴玉京在大事上,顯然穩重沈靜不少,他搖搖頭:“應當不是,村民殺人之時,並不會如此鄭重。他們換了衣,沐浴,點燈,並且沒有帶任何利器。”

他們被村民追殺過,已有經驗。

湛雲葳若有所思望著他們去的方向,是村西最茂密的一片桃林,她有個大膽的猜想:“有沒有可能,釀蜜提前了?”

大師兄道:“可湛師妹先前不是說,釀蜜三日後才開始,如今算來,應該也還要兩日。”

“我們總共問過兩次。”湛雲葳細細回想,“第一次村長回答我說,還早,村裏並未開始釀蜜。第二次,他卻明確說還有三日。若我猜得沒錯,‘釀蜜’本就不是真正的‘釀蜜’,若真提前,只有一種可能。”

她擡眸看向裴玉京:“你們昨夜進來,仙門又多付了兩次‘房錢’,桃源村想必已經湊夠了人數。”

而若非他們主動問起,村長並不會通知他們任何變動。

如今,只剩一種可能,明繡和另一個師弟被抓走,竟導致釀蜜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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