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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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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怒意

夜風吹動院子裏的梧桐, 落葉在地面翻滾。

前幾日一場暴雨,將夏花打得七零八落,空氣中隱約帶著殘留衰敗的香氣。

沈曄的視線從那些零落的花瓣上收回, 發現自己面前站了一人:“大人?”

本該靜養的越之恒,不知為何從院子裏出來了。

越之恒一席瞰青色的麒麟外袍,散落的發也用青色發帶束了起來。

離得近了, 沈曄才發現越之恒身後還有個女子身影。

越之恒淡聲開口:“我有要事去做, 你與其他徹天府衛留在越府,湛小姐, 跟上。”

湛雲葳小跑著追上他的步子。

這命令明明不合常理,但沈曄以及一眾徹天府臣, 沒有一個人敢置喙,肅然應是。

湛雲葳走在越之恒身側,松了口氣。她看一眼身邊的越之恒, 越大人的身份好用就好用在這。

整個王朝,除了那位靈帝,試圖與越之恒作對的,要麽已經入了土,要麽就在入土的路上。

兩人出了越府,湛雲葳伸出手:“替我解開。”

今夜的汾河郡很是晴朗,星子漫天,月亮隱在雲後面。越之恒看上去與平時別無二致,但靠得近一些, 就能發現他的眼瞳比平日更深。

往常他如淺淺水墨的瞳, 如今是一片冰冷的漆黑。

妖傀丹在起作用。

越之恒擡起手, 沒一會兒,湛雲葳感覺到困靈鐲被解開, 滂沱的靈力回歸體內,她早就養好了靈丹的傷,這一瞬只覺得滯澀的身體開始吸納天地靈氣,連身姿都變得輕盈起來。

閉上眼,甚至能聽到遠處汾河流水潺潺的聲音。

湛雲葳不欲耽擱,妖傀丹的作用只有三個時辰,如果越之恒清醒過來,那他們想走也走不了。

汾河郡離王朝雖說不遠,但趕過去也要一段時間。

坐上越之恒的青面鬼鶴,湛雲葳低頭甚至能看見汾河中倒映著的繁星點點。

越之恒就在她身後,他現在是傀儡狀態,沒法離她太遠。

夜風吹拂著她的發,與越大人獵獵作響的青色外袍交織,他無知無覺,身子卻冷得厲害。

湛雲葳默默坐直了身子,替越之恒擋住身前吹來的夜風。

對不住,她心想,我無意傷你,越大人。

念及一會兒要逃命,這青面鬼鶴是個好東西,湛雲葳只能讓身後的傀儡教自己怎麽使用。

他得了令,一只手環過來,帶著她熟悉藏在鬼鶴翎羽下的機關。

傀儡無知無覺,自然也就沒有男女之別的概念,湛雲葳發現,自己幾乎被越之恒抱在懷中,他棱角分明的下頷,再低一些就能抵住她的肩。

她連忙錯開一些,不敢再占半點越大人的便宜。

她至今都不敢想,若他日還有機會再次相見,越之恒會多想要殺了她。

越大人這樣討厭禦靈師,今日被她如此輕薄,還成了被-操控的傀儡,恐怕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她餵妖傀丹時,越之恒雖然動彈不得,可意識還在。

那漫長的過程,他想必記得清清楚楚。

湛雲葳第一次覺得,要是給她個機會,抹去越之恒這段記憶就好了。

遺憾自己不是丹修,也沒有這個時間。

她索性不再想,只希望這輩子都別和越之恒再見面了,不然這多尷尬啊。

湛雲葳收斂起心神,專註熟悉起青面鬼鶴來。

越是摸索,她越驚嘆越之恒在煉器方面的造詣,前世她只以為越之恒的九重靈脈厲害,但沒想到,他煉器的天賦絲毫不遜色。

這青面鬼鶴平日只有徹天府衛在用,看上去陰森可怖,外形也不似仙門的鸞鳥、烏金鳳車、太歲仙架那般仙氣飄飄,恢弘美觀。

可青面鬼鶴速度極快,它的爪牙,尖喙,幾乎能將普通邪祟撕得粉碎。

鬼鶴的每一片翎羽,都能隨意念拆卸,騰空而起,甚至當做萬箭齊發的利器!

不說翅膀下有無數機關,湛雲葳在探究的時候,發現這家夥竟然能吐火球?

湛雲葳連忙阻止了身後傀儡想要示範給自己看的行為,開玩笑,下面就是百姓的村莊,鬼鶴一個火球下去,能把別人的屋子燒得幹幹凈凈。

難怪百姓忌憚徹天府,光一個坐騎法器,既能殺人,又能放火。

三兩只鬼鶴,甚至可以輕而易舉踏平一個村子,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湛雲葳能熟練掌控青面鬼鶴時,王城也到了。

與秀美安謐的汾河郡不同,王朝四處燈火通明,亮起的地方歌舞升平,無數王朝貴胄會在夜晚取樂。

王朝的宵禁,僅僅只為普通平民設立。

她低眸凝視這頭龐大又華麗的巨獸,明明如此糜爛,偏偏堅不可摧。

昔日與它作對的仙門,紛紛被它無情吞吃。

*

詔獄在一更天收到徹天府的命令,掌司大人要連夜提審仙門餘孽。

一行被關了多日的仙門靈修,終於從刑具上被放了下來。他們已經數十日沒有喝水,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前日,最小的兩個靈修,四歲的元琮和五歲的別有恙,紛紛發起了高燒。

對於凡人來說,傷寒會致命,對於靈修來說,高燒意味著他們體內的靈力潰散得差不多,再無法維持活下去的生機。

地牢中的靈修,大多沾親帶故。

別有恙是蓬萊尊主的關門弟子,裴玉京的小師弟。

元琮則是湛雲葳的表弟,從能走能跑開始,就十分聰明乖巧,湛殊鏡雖然對湛家一家子都有怨恨,卻不至於將氣撒在一個四歲小孩的身上。

以至於元琮經常追在他身後喊阿兄。

成為俘虜時,琵琶骨被玄鐵穿透,元琮尚且還會哇哇大哭,這幾日,他漸漸說不出話,偶爾只能呢喃一句阿娘……

昨日好不容易醒來,他虛弱地問:“阿兄,我是不是要死了。”

湛殊t鏡這樣一個只在父母身死時流過淚的人,忍不住紅了眼眶。

王朝歷來殘忍,連一口水都不給靈修,大人還熬得住,可孩子紛紛肉眼可見走向了衰敗。

五歲的別有恙這幾日也不在睡夢中喊師尊和裴師兄了。

地牢充斥著死亡的氣息。

今日被放下刑具,元琮的身子無意識滑落下去,湛殊鏡不顧身上的劇痛,將他接住,抱在了懷裏。

元琮睜開眼睛,氣若游絲,瞳孔渙散地說:“阿兄,我看見你悄悄藏起來雲葳表姐的香囊,但是小琮不會告訴雲葳表姐,這是我們男子之間的秘密。”

放在平日,湛殊鏡會說你放屁,敢亂說小爺就把你屁-股打開花,但今日,他抱著懷裏幾乎要消散的孩子,啞聲道:“嗯,我們的秘密。”

“我好想爹爹和娘親。”

可他的爹娘都已經戰死了,和湛殊鏡一樣,成了孤兒。

湛殊鏡就像抱著幼年的自己:“阿兄會想辦法帶你走的。”

今夜的提審,就算豁出這條命去,他也要試著劫持那王朝狗賊,將族人放出去。

十六年前,長琊山主牽著他的手,告訴他,今後長琊山就是你的家。那時候湛殊鏡心中嗤之以鼻,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願意為了湛氏族人去拼命。

地牢陰暗的火光跳躍,遠遠的,湛殊鏡就看見了審他們的人。

那人劍眉淩厲,狹長的眸涼薄,擡起眸來冷冰冰地看著他們。

正是徹天府掌司,越之恒。

抱著別有恙的那位靈修,哀求著開口:“掌司大人,審訊前,能不能給孩子一口水喝。”

世間最要命的武器,並非什麽嚴刑逼供,而是折磨人的柔軟心腸。

湛雲葳的臉隱在兜帽下,有一瞬心酸得眼眶發疼。

湛殊鏡抱著元琮,冷道:“求他做什麽,他這種狗雜碎,給仙門提鞋都不配。”

說這話時,湛殊鏡已經準備強行扯出身體中的玄鐵鉤。

卻見面前的越之恒沒什麽反應,反而對獄卒說:“出去。”

而他身後的人,也從披風中露出了臉:“湛殊鏡。”

她輕輕說:“我帶你們走。”

*

密閉的審訊室,要將仙門弟子體內的玄鐵鉤取出,並非簡單的事。

湛雲葳以靈力護著他們的經脈,讓身後的越之恒來取。

湛殊鏡見越之恒言聽計從,皺眉:“他怎麽回事。”

“吃了妖傀丹。”

湛殊鏡古怪地看了一眼湛雲葳:“他對你沒防備?”

湛雲葳:“……”這話沒法接,她接過旁人遞過來的別有恙,替他用靈力護住心脈,又往他體內送了不少靈力。

這孩子睜開眼睛,認出了湛雲葳,抱住她:“嫂嫂。”

湛雲葳身後的傀儡垂著頭,沒有反應,倒是湛殊鏡發出一聲嘲諷的笑。

也不知誰教別有恙的,湛雲葳有些頭疼,但也不至於和一個病重的孩子計較。

別有恙:“嫂嫂,我師兄呢?”

湛殊鏡說:“他連你嫂嫂都不要了,還指望來救你?”

“閉嘴吧,湛殊鏡。”

湛雲葳發現,還是走投無路的湛殊鏡靠譜,好好一個人,偏偏長了一張嘴。

別有恙臉色蒼白,低落地垂下頭。

湛雲葳說:“他胡說的,你師兄和師尊一定也想來救你們,只是脫不開身,你離開這裏以後,就跟著族人去找他們。”

地牢裏只有湛雲葳一個禦靈師,但靈修有五六十人,光解開他們的枷鎖,就耗費了一個半時辰。

好在湛殊鏡也看出她的急迫和吃力,一直在幫忙。

“妖傀丹時效還剩多久?”

湛雲葳一直留意著,她看一眼冷冰冰毫無反應的越之恒:“約莫還有一刻鐘。”

湛殊鏡也知道意味著什麽,幫最後一個仙族解開束縛,他說:“趕緊走。”

恐怕走不出多遠,妖傀丹就要失效了。

*

城郊處,停著一艘巨大的雲舟。

華夫人從裏面探頭:“泱泱,殊鏡,你們可算來了。”

今夜湛雲葳回王城第一件事,就是假借越之恒的命令,將這群禦靈師從丹心閣接了出來。

華夫人擔心了許久,唯恐計劃出紕漏。

她不安地開口:“我們離開丹心閣的時候,被王朝那個方大人看見了,我擔心他們已經起疑。”

湛雲葳聽見這話,不由心中一沈。

城郊十分寂靜,幾乎聽不見一點夜風的聲音。她有種不好的預感,空中隱約有靈力震蕩。

不好,方淮帶著徹天府衛趕來了!

“走,上雲舟。”

仙門弟子一個個登上雲舟,湛雲葳將懷裏的元琮遞給華夫人,回頭卻看見湛殊鏡打算殺了越之恒。

她連忙用控靈術擋下了湛殊鏡的命劍:“阿兄,你做什麽?”

“當然是殺了他,難不成還留著這個禍害?你攔我做什麽?”

“他死了,你再對付下一個東方既白嗎?再不離開,就走不了了!”

湛殊鏡也知道這個道理,東方既白、越之恒,本質上沒有太大的區別,他們同樣天賦強悍,靈力高深,手段狠辣。

每一次徹天府變更掌司,靈域必定血流成河,遭殃的是普通百姓,不殺越之恒才是對的。

可他沒法完全忽視越之恒和湛雲葳做了快一月道侶的事,他狐疑道:“湛雲葳,你難道舍不得他死?”

說這話時,他沒看見,被湛雲葳擋在身後的越之恒,垂著頭,手指無意識地動了動。

湛雲葳:“你在胡說什麽!”

她不想越之恒死的原因有很多,哪一個都和“舍不得”沾不上邊。

湛殊鏡看她表情,不似作偽,總算懶得管越之恒,伸出手去接湛雲葳,說:“走。”

湛雲葳將手搭在他手上時,身後一陣寒意。

沒了困靈鐲,她的感覺敏銳很多,下意識將身前的人一推,二人雙雙滾在雲舟之上。

雲舟旁,地面被鞭子劈開十丈深的裂痕。

湛雲葳回頭,有一瞬頭皮發麻。

原來最可怕的不是徹天府兵追來,而是暗夜下,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的越之恒。

越大人仍是那身青衣疏朗的著裝,他低著眸,把玩著冰藍色的長鞭“神隕”,揚起唇道:“好快的反應啊湛小姐。”

他雖然語氣含笑,可湛雲葳莫名感覺到,越之恒比過往所有時候都生氣。

她方才要是慢了一步,那鞭子劈碎的地方,就是湛殊鏡的腦袋。

她就說吧,以唇渡妖傀丹,越之恒恐怕恨不得殺了她。

好在她成功登上雲舟,雲舟開始載著仙門子弟升空。

也是在這時,方淮帶著徹天府衛趕到。他腦子也是好使,路過的時候,順手將侯府的湛雪吟拎了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怎麽對付仙門的人,王朝老謀深算這批人十分有經驗。

果然,華夫人看見女兒出現在這裏,臉色都白了。

越之恒聲音平靜帶笑,道:“攔下來,若是攔不住活的,就殺了,死的也一樣。”

方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越大人好大的火氣。

無數青面鬼鶴在空中升起。

湛雲葳見識過厲害,知道大型雲舟的速度及不上鬼鶴,如果沒人攔著他們,今晚誰也走不了。

她當機立斷,從懷中召出越之恒的鬼鶴,踏上鬼鶴的背。

“湛雲葳!”湛殊鏡想要抓住她,卻晚了一步,只能看她驅使著鬼鶴,回身雙手結印。

無數銀白色的光芒如星子散射而下。

“……”方淮仰頭,“越大人,你這是把青面鬼鶴都給她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話音剛落,越之恒神色更冷。

那些細若蒲柳的靈力傾斜而下,沒有任何一個徹天府衛當一回事,直到他們發現那銀白星芒,將他們靈力封鎖,甚至連鬼鶴都無法再啟動的時候,眾人才知道問題嚴重性。

“煙海之靈,星羅棋布,萬物蕓蕓,莫不從命!”

身下無形棋盤憑空升起,所有被靈力籠罩的徹天府衛,仿佛變成那少女手中旗子。

意志力薄弱的甚至喪失理智,朝著同伴砍殺而去。

方淮幾乎看傻了眼:“這是什麽玩意?”

越之恒望著驅使鬼鶴的少女,冷道:“你沒聽見她說麽,控靈術。”

眼見清醒的府衛越來越少,越之恒冷笑一聲,終於動手,鞭子“神隕”在他手中化成二十四枚詭異的冰淩,朝越來越遠的雲舟冷銳刺去。

湛雲葳見勢不好,只得收回控靈術,去攔那冰淩。

可惜冰淩四散,她只攔住了一半。雲舟之上,不斷有人慘叫著掉落。

湛雲葳來不及回頭去看受傷的都是誰,純白的靈力與冰淩接觸,她發現自己的靈力竟然在慢慢變黑!

越之恒的法器能腐蝕他人靈力?

她不敢再硬攔,索性將冰淩推回去,借力打力。越之恒不閃不避,輕笑了一聲,抓起身t邊的湛雪吟擋在身前。

湛雪吟慘白著臉尖叫,湛雲葳咬牙,生生控住了靈力,自己卻被反噬吐出一口鮮血。

“越之恒!”

“湛小姐,越某可沒躲,是你膽怯了。你若狠狠心,將我與她一起殺死便好。”

他笑聲狂妄,道:“我教教你罷,拿弓來。”

身後的徹天府衛遞上弓箭。

他挽弓搭箭,對著那雲舟上掉落的人,箭箭指著靈丹。

“你知道自己輸在哪了麽,你不敢殺的人,我敢殺。”

方淮默默退了一步,也是第一次看越之恒瘋成這樣。湛小姐哪裏惹了他,非要一點餘地都不留,往人家軟肋上紮。

下一瞬,越之恒毫不意外地看見,湛雲葳舍棄了鬼鶴。

以靈力為網,飛身攔住他的箭矢。

七支箭,在觸到她身體的那一刻,全部變成了玄色霧氣,鉆進她身體中,湛雲葳直直墜下。

越之恒沈默片刻,神隕恢覆成鞭,纏繞住她的腰,將人帶到他的身前。

他低咳兩聲,咽下喉間血氣,也沒追那漸行漸遠的雲舟,低眸看了眼懷裏的人。

平靜道:“行了,回去。”

回去再和你好好算賬,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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