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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06 集體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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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06 集體消失

爬上卓瑪拉埡口已經是兩個小時後的事。

在翻越了天葬臺後的第一個山頭之後,關越幾乎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兩條腿了。

這裏的海拔太高,空氣太稀薄,路況也太差。走到後來,天漸漸變得明亮,他幾乎是靠著本能反應在山路上持續不斷地邁步。蘭澤也累,但狀態比他好一些,路上還能撿點冰雹子和雪往他身上砸著玩。

到了五千五百米往上,他們就走進了一片茫茫的白色裏。昨晚的後半夜埡口附近下了雪,天葬臺處沒有影響,可這一段山路已經完全被雪覆蓋。一朵雲都不見的碧藍色天空壓得很低,像床被子蓋在皓色大地上。被太陽烤化了的雪水從步印之間流淌而下,不知將成為哪條大川的源頭活水。

等到立著卓瑪拉的牌子終於出現在面前,轉山者們都在這裏停下了腳步,關越的鼻頭也泛著酸。

他看見蘭澤在雪地裏走向了懸崖的邊緣,伸手擦去了路牌上覆著的雪。

她在卓瑪拉三個字前轉頭,又從地上撈起一把半融未融的冰雪,對他一笑:“關三子,恭喜你!”

她第一次這麽叫他,關越有些意外的驚喜。

他滿眼都是白閃閃的光,滿眼也都是她。

“恭喜什麽?”

“恭喜你找到了古格壁畫的秘密。”她笑得眼睛藏進了深邃的窩裏,嘴角咧到了耳朵根。

就好像她也是壁畫修覆組的成員,而來到這裏,也是完成她的工作一樣。

她在真真切切地為關越高興。

“傻站著幹什麽。收集雪吧。這才是你來這裏要做的事。”

他這才醒過神來,趕緊掏出了手套和保溫杯,在卓瑪拉的最高處,小心翼翼地將純凈的雪裝進杯子裏。第一杯裝滿後,他反覆擰了幾次瓶蓋,確保不會破壞保溫效果。

蘭澤沒去插手,只蹲在一旁,觀察著他的動作。

他的手套是白色的,雪也是白色的。那只手在白色的雪堆裏躍動,就像一大片雪花突然起舞一樣。細碎的雪沫子被風吹在他的外套上,稍作停留又隨風而逝。

兩杯雪都裝滿了以後,他看向蘭澤。

“這樣就行了嗎?”

她點點頭:“嗯。”

杯子重新放回包裏,他特地用一件衣裳把它們裹起來,聊勝於無地增加了保溫效果。

至此,爬上卓瑪拉埡口、收集岡仁波齊的雪,這兩個任務都已經完成。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帶著兩個保溫杯平平安安地回去。

至於怎麽回去,眼下有兩條可選擇的路。

一是原路返回,從之前上山的巨石懸崖上再翻下去,路過天葬臺和經幡廣場,回到塔爾欽鎮。

二是繼續順時針轉山,跟人群一起從前面的下山路下去,完完整整地走完轉山的全程,從不動地釘補給站後漫長的下坡路上往回走。

他與她對視一眼,不必問,就知道她傾向於後者。

完整地轉一圈岡仁波齊,這是多少人一生的心願。路已經過半,又怎麽能半途折返。

他朝她伸出手,將她從雪堆裏拉出來。兩人一起走過山頂的白塔,塔前有一家子藏族人攔住了他們的路。

藏族一家子熱情地塞給他們一大把風馬紙,和一條長長的經幡。

“紮西德勒!紮西德勒!”

他們沒說什麽,只是重覆著一句話,讓兩人把東西收下,就笑呵呵地往山下走去了。在這種地方卻之不恭,兩人於是把東西都收下。

卓瑪拉埡口懸掛著的經幡原本就多,繡著經文的五色風馬旗在風裏搖曳。

漢族人的成語“借花獻佛”在這裏演變為了“借經幡獻佛”,關越和蘭澤一起挑了合適的位置,一人拉著一頭,去原本就掛著經幡的繩索上綁上。恰好的長度,使得經幡甫一固定,就在風裏招搖著飄動了起來。

蘭澤站在飛舞的風馬旗下,高高拋出手中的風馬紙。

糯米紙片迎風而去,如白日焰火,在藍天下燦爛盛放。

她大喊著——嗦嗦嗦,頗啦嗦,紮啦嗦,唷啦嗦!

聲音在山頂一陣又一陣盤旋,關越也緊隨其後,加入了她的歡呼。這是藏族人懸掛風馬旗,拋灑風馬紙,為眾生祈禱時,最熱烈誠摯的吶喊。

這條經幡從此會長留在冰雪潔白的卓瑪拉。

風吹過一次,便是為世間眾生的幸福,向神明祈福一次。

*

下卓瑪拉埡口是碎石路,一路的下坡最傷腳踝,也很危險。

大雪覆蓋過的下坡路不僅濕滑,也難以辨別落腳點究竟是路還是石塊。路上有人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雪後的山坡上,跌跌撞撞地滑降下去。也有從山下爬上來的轉山者,手中拿著巨大的轉經筒,一邊爬著山,一邊高聲唱著歌。

他們從關越身邊擦身而過,與他反向地朝著埡口去了。

關越在下山路上好奇地回過頭看一眼,蘭澤就知道他在疑惑,好心地為他解釋:“那是信苯教的人。我們的教派轉山是順時針轉,他們是逆時針。”

“所以他們是反著轉山的?”

“不是反的。”她很嚴肅地糾正他,“同樣都是為眾生祈禱,哪有什麽正反,只是方向不同而已。米拉日巴尊者和那若本瓊尊者要爭個正統,但那已經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現在,早就沒有什麽正反了。只是方向不同。”

其實,關越的本意也不是說苯教徒們走的是反路,只是順著她的話問一句而已。

可他也沒想到,蘭澤會對他說出這些話。

雖然藏區大多篤信佛教,不過藏傳佛教中眾多教派之間都存在著差異,佛教和苯教之間更是差距甚遠。千百年來,各個宗教、各個教派紛爭不斷,新教派的誕生或外來宗教的入侵,都引起過雪域高原的動蕩。

就像泊來的聖經和天主教,在古格末年對搖搖欲墜的古格國產生過影響。

但時光匆匆過去,這些紛爭和摩擦,最終被雪域上的百姓用他們的方式化解了。或發動戰爭,或慢慢演化,事到如今,他們早就學會了接納不同的觀念。

正如蘭澤所說,都是祈禱眾生幸福,那就沒有什麽正反,不同的只是方向。

“這是我的問題。”關越很坦然地承認自己話語的毛病,“我以後不會這樣說了。”

蘭澤點點頭:“嗯。孺子可教。”

“你這成語是從哪裏學來的?”

“小說裏看來的呀。”她腦袋一歪,眼睛瞇了起來,“難道用的不對嗎?”

“對。我這個孺子,多虧了有你教。”

他淺笑著,繼續往山下走著。這一次蘭澤走在了他身後,但沒落後多少距離,她就跟了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別走這麽快,我還有東西沒教你呢。”

“什麽?”他回過頭問。

“你知道為什麽剛才那幾個人要唱歌嗎?”

關越很識趣地搖頭。

蘭澤於是又傲傲地哼哼了兩聲,才告訴他:“那是他們苯教徒的習俗。他們認為,在距離岡仁波齊的卓瑪拉埡口唱歌,歌聲就能傳到三惡道,讓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裏的生靈都能聽到洗滌罪惡的歌聲。這是從古格時就流傳下來的習俗了。”

提起古格,他很感興趣。

之前她說過,關於古格的事,很多她都已經遺忘了。但看來,這件事是個例外,至今還存放在她的腦海之中。

他問:“古格時候,苯教徒也允許在岡仁波齊轉山嗎?”

“當然咯。我們的大法師,雍仲法師,他就是在岡仁波齊修行的苯教上師。就是他告訴古格的苯教徒,要在卓瑪拉埡口高聲歌唱這首歌的。”

關越點點頭,一看就是把話聽進了心裏,可眉頭卻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怎麽?你不相信嗎?”

蘭澤敏銳地瞧見了他的小表情,湊上來想問個究竟。

他剛想開口說話,著急過來的蘭澤就一腳踩進了空雪包裏,直直地栽了下去。他眼疾手快把她扶起來,撣掉她褲腿上那些雪花片。

但冰雪早在她陷進去那一腳時就鉆進了她的褲管。他也沒法伸進她的褲腿裏去掏,只能擡起臉看著她問:“冷不冷?”

蹲在地上的他就更像牦牛或是狗熊,大大的一只。捧著她的褲腳一副很虔誠的樣子。

她心跳著癢癢的,動腳在他手上輕輕地踢了踢。

“你傻不傻。冰和雪,那都是水啊。哪有水會冷得著我呢?”

關越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她的那些神通。

也是,她連冰冷刺骨的河水都能不動聲色地變成熱的,這點小小的雪花片又怎麽能奈何得了她呢。她是很厲害的。而他是關心則亂。

他笑起來,幫她又翻好了褲腳的邊,站起身拉住了她的手。

他手心和手指上的老繭就在她的皮膚上摩挲,蘭澤的腳步頓了頓,等他往下走出了幾步,才想起來要跟上。剛才麻癢癢的心現在軟綿綿了,像跳進了地上這蓬松的雪堆裏。

她把剛才關越皺眉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但他沒忘記為自己辯解。

“剛才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話,蘭澤。”他緊緊扣著她的手,側頭看著她說道,“我在想,歷史學家和考古專家們說,古格末期的十萬人口是在一夜之間神秘消失的。但是,如果那十萬人真的很短的時間內集體消失了,那麽雍仲法師傳授給古格人的歌曲,又是怎麽流傳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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