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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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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念

韋玉絜晌午才沐養的發,用今歲新摘烹制的桂花汁子浸了許久,養護青絲的姑姑給她梳洗時,崔慎在一旁接了碧雲的活,給盆中添水。

小雪一直下,外頭冷得很。

婦人晨起只說頭皮微癢,想沐發。侍女勸她待晚間盥洗時,凈室湯水暖和,不易受寒。她歪在榻上半晌,說什麽都熬不到那會。崔慎聞言,便讓原本就燒著地龍的屋子,又添炭盆,直烤得暖中生躁,方讓人擡水給她梳洗。

韋玉絜從榻上起身,本還披著一襲氅衣,待轉過屏風過來閣中,尤覺換了一方天地,果然暖如春晝。

她便未再回妝鏡前,直接脫了大氅躺下來梳洗。初時只半闔雙眼讚姑姑手法甚佳,後來模糊睡了過去。

崔慎知她昨夜沒有睡好,許是做了什麽夢,被魘住了。他喚醒她兩回,她甕聲甕氣地應聲,昏黃壁燈下一臉混沌模樣,瞧著不知夢中幾何。崔慎便沒說什麽,她瞇著眼沖他笑了下,人往裏翻去便靜了聲息。第二回時夢魘,崔慎揉著她背脊,如哄孩童般拍了許久,直待她呼吸勻了,方合眼睡去。但那會已接近天明,可見未睡足,這會又困了。

崔慎想,這許就是大夫說的氣虛血瘀之故,身子還是弱了些。他分明比她睡得還少,如今精神甚好。

卻也惱這體力太旺。

於是在這又是地龍又是炭盆的屋內,後背生出一層又一層的汗。

卻又舍不得出去。

雖一室同榻多時,但守著那條線,他只得控制自己少看少思。久而久之,當真養出兩分問心問情不問欲的和尚品格來。

但他又不是真的和尚!

這會天清日白,明光透窗,他的眼睛鼻子安置地正大光明,藏也藏不住。若是避開,落在侍奉的人眼裏,豈不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就不該進來的。

就該進來的!

婦人這會睡得沈靜也隨意了些,少去白日清醒時的端莊明熠,平添一段玲瓏婀娜。她還穿著過夜的緞面寢衣,當也有些熱了,胸膛的布帛粘著肌膚又被她扯開一截,雪玉般的肌理,便同矮榻這頭露出的一雙玉足輝映。

首端盛水,青絲飄擺,水霧氤氳裏帶出桂花氣。儼然一方深山罕有的羊脂玉,玉生煙,煙籠水,水浸玉,如此暖玉彌香。

“公子,換水了。” 姑姑捧著她綢緞般的發,絞幹托在手中,喚他。

他心神一顫一蕩,後背細汗凝珠,好在有衣袍遮著,滴落也不丟人。

起身,將熱水拎去倒出。

是同她更近的位置。

她擱胸撤衣的素手玉指,貝指上這一季新染的玫瑰蔻丹,細白鶴頸呈一字的鎖骨,鬢角殘留的一點碎發,闔目後覆在芙蓉面上濃密微卷的睫毛……全部遠觀不得見的細節,都清晰呈現在他眼前。轉瞬隨熱騰騰水霧彌漫,變得朦朧縹緲,似畫中仙隱遁人間,卻留下一段更濃郁纏綿的香。

“公子,夠了!”侍奉的丫鬟眼見銅盆中熱水就要溢出來,急急喚出聲。

聲量高了些,驚了他,也擾到了她。

他拎銅壺的手一歪,滾燙的熱水灑出來,於是丫鬟惶恐聲起,恐燙到主子,又因自個被濺到兩滴。

其實他尚有分寸,及時扼住了手,沒有釀成大禍。但還是惹惱了想要借此解乏補眠的人。

是從煙籠霧罩中睜開的一雙鳳眼,含著薄薄一層怒,將細長的遠山黛挑起,眉宇皺得緊緊的,眼波轉過,又舒展了眉,只餘下一聲無奈的輕嘆,“郎君出去吧,讓她們來便好。”

他不太想出去,又不知要說些什麽,僵了一會。

“這般亂撒,妾要著涼了。”她總能一下掐住他的要害,令他聽話離屋。

他走出了內寢,外頭攜雪的朔風一吹,讓他打了個激靈,拂散了妄念,但沒能拂開她周身的香,層層疊疊縈繞在他鼻尖心間。

尤其是步步靠近,她滿頭秀發散發的桂花香,愈近愈濃,遠而不散。

便是此時此刻,她讓他靠近後的一低頭,人在他掌中飲茶,青絲繁髻在他眼前如雲堆疊,花香一陣陣襲來,懾他心神,勾他魂魄。

他想避開的,垂眸卻見甜白釉薄壁含在兩片飽滿啟開的朱唇中,暈開的一絲艷麗口脂混在琥珀一樣的茶湯中,婦人的喉嚨是吞咽的動作。

他避無可避也不想再避,任由自腹底騰起的一腔熱火蔓延沖天,將眸色都激得深濃。握盞的手露出繃直的青筋,指腹涼白,忍過她飲盡茶水的時辰將茶盞擱下,卻由重新擡起手,掰過她正欲回轉的面龐,捏住她下頜。

婦人有一瞬似受驚的小鹿,不知他意,美目陡然瞪大一圈。但她到底不似十五六歲的閨中女郎,今已二十又三,是為人婦的第六年,出嫁時閱過匣中書,被教導過房中術……

第六年。

她的思緒糾纏在這三個字上,想得便多了些。

面前男人長她三歲,已經二十有六,正往而立之年奔去。

他三書六聘中開大門,迎她過門六年,至今未染她一指,得到她片縷。膝下更無一子半女,絲毫血脈。

反得了一重莫須有的病,背負了許久的惡名,淪為世人茶餘飯後的笑資,年節席宴上宗族之中的話柄。

她這樣想著,眼中那點驚慌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難言的愧疚,繼而化作柔軟的濕意,一層層從眼底疊湧,最後盈滿整個眼眶,眼角紅熱。

這樣的百轉千回裏,便也不知何時他推開了擺在兩人中間的四方矮幾茶案,原本供兩人對案而坐的暖榻成了可以將她玉體橫撐的地方,他一手箍掌她的腰,一手撫她面頰,人已經覆上來,銜住了她的唇。

唇齒間交纏。

遙遠的記憶襲來。

是那年的灞河畔,她從冰涼洶湧的河水中把他拖上岸,卻依舊只搶回了他半條命。他嗆了太多水,沒有蘇醒過來。她便靠著零星的書中片段,控他腹又渡他氣,方法不當直將他唇瓣咬破,滿腔皆是血腥氣,卻也沒有放棄,只一次撬開他牙關將生的氣息灌入……終於把餘下的半條命也奪回來。

未入人世,他們便定了姻緣;世間行樂,她予他新生。

“我是你的……”男人的聲音嘶啞又蠱惑。

蠱惑聲中婦人懵懵癡癡,“……我的?”

我的。

他撫她面的溫厚手掌挪去了她後腦,頭被他微微擡起。原本掌腰的手施了力,將人起身半坐靠入他臂彎。於是,她雙手便不受控制地攀上了他脖頸,反咬住了他的唇,熟悉的血腥味彌散開來,令男人蹙眉無奈,只得容她啃噬,隨她節奏將她托起,任她跪坐起身,最後繞過他的唇齒卻又盯上他耳垂。

是一副滾燙又精壯的身體,胸膛溫暖結實,韋玉絜從耳垂咬到他脖頸,覺得舒坦又興奮,便也由著他卷起她衣裙,卻不理他緣何生出低低的惱意。

許是冬日裙裳繁瑣,一層輕紗一層棉麻,逼得他額角汗水滴落,手背筋骨畢露,不知過了多久才將她煙霞一般的襦裙全部翻卷至腰間,似繁花擁簇,人比花嬌。後摸索探路,感慨曲徑通幽,坎坷難行。

她在陣陣酥麻中戰栗,終於咬磨著他肩頭皮肉深闔了雙目。

是我的。

也是你的。

彼此間交融,不分你我,難分你我,重塑你我。

是又一個新的你和我。

我們也會和阿兄他們那般,有兒有女,天倫美滿。

兒子,會與你一樣端方又英武。

女兒,便同我一般美麗又嬌憨。

同我一般……

如春日灞河之上的水波漣漪圈圈蕩漾開去的理智,在一個瞬間,風雲變色,倒春逆寒,在雪飄人間裏,層層回神聚攏,重新凝成一塊生人勿碰的寒玉。

四目相視。

狼狽至極。

空氣中,只有兩人喘息聲起起伏伏。

她釵環散落,衣衫褶皺,唇齒張合不知該吐出什麽。

他眼神無措又不解,隱怒中藏不住傷。

是的,實在太傷人了。

他們拜過天地與高堂,飲過寓意同甘共苦的合巹酒,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行周公之禮,再正常不過。

但他應了她,願意等一等。

所以等到從同室到同榻,從同榻到這日。

都是成年男女,同一屋檐下共坐臥之間,早晚有這樣一天,何論他本就情意滿懷,她早就頻頻失了分寸和尺度。

他是個正常男人,有情自然生欲,原沒有半點錯。

但若她狠心絕情些,非要在這一刻吹毛求疵地挑錯,歸罪與他,也不是不可以。她可以斥他不守君子之諾,不尊不重她之意願,不問不言便強行縱情。終以男子強壯之身,欺她一介女流。

他眼裏的那點無措,大概就是這瞬間對自我品格的反省;而那點怎麽也壓不住的傷,便是時至今日的愛而不得。

還有不解,當是她對他進進退退態度的疑惑。

“你到底在顧忌些什麽?到底有什麽是不能與我說的?”他終於還是問了出來,“白晝賭茶潑墨,夜來耳鬢廝磨,你對我笑過,也同我哭過,怨我來遲,思我久別,我不是傻子,能感受你變化,所以莫再說無情於我!我不信你無情,你告訴我,你到底怎麽了?”

婦人避開了他欲給她拂鬢的手,心緒理好。也咽下腦海中已經醞釀了許久上頭那些吹毛求疵斥責他、又可讓他生厭的話,如同那年的驪山問心亭邊,她終究沒有跳下湖去救宋瑯惡化彼此的關系,而是順從地被他牽著跟他離開。

他想知道的緣由,她沒法說出口。但她很努力,想要搏一個出路。

也快要有出路了。

於是,她與他說,“日久總會生情,何論郎君又這樣好。妾不否認也動了情,心悅於郎君。但是郎君再容妾緩一緩,待到情濃意滿一切自然為知,如水至渠自成,瓜熟蒂自落。妾希望能有一日,妾對郎君的愛,能同郎君對妾的愛一樣多時,我們再……”

婦人雪白的面龐泛出濃烈的緋紅,晚霞一般艷麗,鴉羽長睫垂下又擡起,眼似一汪春水脈脈,“郎君,妾保證,不會太久的。”

崔慎看她半晌,沈默不語。

“郎君,緣何不說話?”

崔慎目光不移,依舊凝在她身上,又片刻驀然笑了一聲,抵頭靠在榻上,無奈嘆聲,“你都說到這份上,我說甚呢?”

“我與你道個歉吧。”他蓄力過久而不得散,面色有些蒼白,雙頰透著些許病態的潮紅,連著氣息都不太平順,緩了緩,吐出一句話。

原也不是病,排遣便可。

韋玉絜對上他的視線,身子挪近了些,伸出一只手欲穿過他半散的衣袍,但被他一把扼住了。

“你最好以後能給我一個圓滿的說法。” 崔慎被磨的半點脾氣都沒了,他低著眉,似笑非笑,“出去,容我一人待會。”

兩扇門扉合上的一瞬,韋玉絜望向男人身影,心道,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

確實沒有太久,這年六月裏,韋玉絜依舊來小慈安寺探望華陰。華陰給了她一枚玉令。準確地說,是半枚。

顯而易見,這是由一方巴掌大小的玉牌上下分割成了兩半,按反面紋絡,她所得的是下半塊。

因為這半塊的背身圖案是龍尾,未見龍頭。

“龍頭在阿襄手裏,作為她出閣之禮,上月我送給她了。”華陰手中還捏著另一個玉牌,她細細撫摸著上頭的鳳凰,話語緩緩而來,“一共是龍鳳兩枚玉令,分我和皇兄共同執有,可調兵,可譴將。如今皇兄的一分為二,分給你和阿襄所有。她就要嫁入晉王府,你的任務便是保護好她。”

韋玉絜握著那枚玉令,心中難免激動,只面上未顯,溫聲道,“阿母的意思是,阿襄有難,女兒可以執令直接傳人,不知可有數量限制?如遇緊急關頭,可是需要回來阿母處,與您手中玉令合二為一,以調更多人手?”

“龍鳳令同等權力,皆可隨意調派人手。” 華陰搖首,“只是你和阿襄如今分符執手,你的是死令,需要待她喚醒。”

“阿母的意思是,只可阿襄執令傳我,我不可私自動用此令?”

華陰笑道,“她是主,你是臣,自然如此。”

韋玉絜恭順頷首,“女兒明白了。”

只要信物離了華陰手中,只要曉得去處,她總有辦法套出來。何論,對付李襄總比對於她的母親要容易許多。

韋玉絜這般盤算著,卻不想僅兩個月後,八月廿二晉王大婚之日,李襄便出了事。

天子因久病在榻,不好離宮,遂在在宮中受了兒子兒媳的跪拜後,親送新人出麒麟宮門。

之後便由太子在晉王府中主婚,然華堂行禮,新婦奉酒,太子代君飲下,未幾卻毒發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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