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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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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是恐懼。

未知的動物是恐懼,接連不斷的屍體是恐懼,人們臉上的是恐懼。腦中的噩夢、眼前的幻境、耳畔的囈語,通通都是恐懼。

他時不時辨認出那種東西,並告訴自己:那是恐懼。

恐懼是種怎樣的東西?

無助者的心跳,軟弱者的顫抖。危機面前,那是從血肉之軀上裂開的一道致命縫隙。瑟瑟發抖而不得動彈時,人人都會希望自己是個不會恐懼的無畏者。

然而它平等存在於每個血肉之軀,區別只在於明顯或隱蔽。

有人天性膽小如鼠,也有人仿佛生來無畏,如果有人曾告訴那個住在城堡裏的男孩:你會恐懼,你將翻來覆去品味恐懼,你會像只懸崖上掉下來的紅毛松鼠那樣瑟瑟發抖地恐懼——比起這樣的鬼話,艾格更樂意去相信松鼠會長出翅膀,相信“世界上還有種未知動物以恐懼為食”之類的離奇之談。

他幾乎不曾恐懼。

他生來無畏,加蘭海姆所有令人頭疼的孩子裏,他是最膽大包天的那一個。他不怕黑,不怕懸崖,不怕風暴和打雷,松林和雪山是游樂園,他第一個玩具是把金屬制成的轉輪火.槍,灰頭土臉的一次炸膛後,緊接著他會去開第二槍。

加蘭海姆的男孩得長到十二歲才能擁有出海遠航的經驗,他覺得那實在是個漫長的期限,早在個子還沒船舷高時,他就已試著偷溜進父親的遠航大船,躲在一個酒桶裏聽輪船拔錨起航。他自小聽人們討論海上的東西,暴風雨、暗礁、海盜、戰爭。他從來不覺畏懼。

有誰會畏懼大海呢?那是加蘭海姆的養育之地,是最自由最廣闊的冒險之境。

孩童因無知而無懼,長大才因經驗而無懼。時隔多年,不經意間回想起來,那本該是他在皮破血流的經驗裏獲得第一個道理——那也該是每一個自認勇敢的孩童最早明白的道理——人人都是一具血肉之軀,有些事情並不會遵循無畏的意志,有些事情得有第一次、第一次過後還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經驗才能教會人怎麽克服意志之外的麻煩。

比如暈船,比如醉酒。

曾經的男孩藏進那艘遠航大船,曾經的船長——北海領主打開酒艙大門的時候,酒桶裏偷渡者正在對著滿室的酒氣嘔吐,東倒西歪的腦袋上還帶著摔倒磕出的傷,活脫脫一只落湯的紅毛松鼠。

領主把暈頭轉向的紅毛松鼠從桶裏拎起,已慣有的眼神挑剔,開口第一句是訓斥:“你知道船上對偷渡者的刑罰嗎?”

北海的統治者對他的長子總有各種各樣的不滿意,他火燒的紅發,深藍眼睛,銅鑄般的方下巴,威嚴目光是比言語更有力的號令,然而除了都是紅發,孩子們長得更像母親,一點兒也不像他,女孩不像他,男孩也不像。

他揣著灰頭土臉的男孩一路走過甲板,邊走邊訓斥,用他一貫的大嗓門。

那是一艘以展翅海雕為船首像的輪船,載滿了經驗豐富的戰士,充斥著號令、抗擊風暴、預備戰火的聲音,教訓孩童的話語像格格不入的雀鳥誤入了海雕群。聞聲的船員開始發笑,笑聲一傳十、十傳百,領主將肩膀上越埋越深的紅發腦袋一把撥開。

“你在學鵪鶉嗎?”他有千百種挑剔的話,每逮著一次機會,話語就會像齊發的箭矢,紮向男孩那遠超身板大小的自尊心,“你也會覺得自己見不得人嗎?哈,我以為你已經可以憑借一顆膽子橫行大海了,你兩條腿不是快得能溜上船嗎,怎麽現在站不穩了?腦袋不是比火炮臺還硬嗎,怎麽埋起來了?對著海面照照你現在的樣子,你最好再掉兩滴眼淚,讓所有人都來看看掛在我身上的這只洋娃娃。‘哪裏來撿來的’,別人會這麽問我,我告訴他們,安潔莉卡丟掉的,因為我的女孩嫌棄這娃娃太過軟塌塌。”

渾身力氣跟著憤怒一起回來了,他開始掙紮,卻被一只大掌捏著衣領提到船舷外邊。領主還在嘲諷不停,另一只手掰上男孩的臉,讓這個向往遠航的不知天高地厚者直視眼前的洶湧大海,直視狂風與怒濤,而他沒忘甩頭給那手掌惡狠狠的一口。

“現在,我要把這只暴躁的洋娃娃丟進海裏,嘶——你可以去跟下面的海怪比比牙口了。”

他從不討饒,也並不害怕。他遠離陸地,見到了雙腳不可著落的海面,風浪襲湧,他只覺無論輪船如何顛簸,下一次自己定能穩穩站在船頭。暈船是一回事,恐懼又是另一回事。

還是那句話,有誰會畏懼大海呢?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那是一種魯莽的、毫無自覺的無畏。

他從來不畏疼痛與鮮血,所以他好像總是在流血受傷。手中火.槍的威力在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大,炸膛的意外卻仿佛不在果斷開槍之人的考慮範圍內。他快要有自己的船了,出海的次數越來越多,又總是在暴風雨的天氣裏遲遲不歸。年少的無畏者在用一次又一次的險境丈量恐懼的邊緣,而他的恐懼生來就遠在天際。

皮破血流的事情不在少數,長輩們教授經驗的同時,恐懼竟也成了一種時不時念叨在嘴邊的課程。

“至少你不該一個人出海。”醫生替他包紮在船上暴風雨裏弄出來的傷口,“到時候被海怪卷去了,也沒人替你報個信。”

每當巴耐醫生離島行醫,城堡裏替他包紮的醫者通常就會是他年紀輕輕的助手。

比起老人家處理傷口時的溫聲細語,那個渾身異域裝扮、與海島格格不入的助手總會說上一通恐嚇之言,每每還說得煞有其事。

“海怪,知道嗎?海怪才不管你是誰的孩子,有誰做靠山,它們憑靈魂和血液認人,最喜歡你這種從裏到外都聞起來香噴噴的人類小孩。不信的話,下回你站在船舷邊時低頭看看,然後你終於能發現在你撒歡的大海上,海面之下有道黑影子一直在尾隨。想想看,一頭海怪為什麽要跟著一個人類?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它就會把你拖進海裏,拖到海邊的洞穴,先把你養胖,養得白白胖胖,再起把火,架口鍋,放點鹽巴和香料——”

海島上有學士,有醫生,有匠人,來自海上的各種各樣的人,帶著各種各樣的故事。他早已到了不需要床頭故事的年紀,也早已在那些或離奇或恐怖的怪譚故事裏千錘百煉,他無動於衷,甚至懶得去指出那些故事的重覆與拙劣。

“還有鮮血。”異域來的醫生嘆氣,“看看我這滿手的血,我的殿下,你該對疼痛有點敬畏,別把流血不當回事。”

那是一個擅長講述巫師故事的醫生,口音總是帶著奇特的韻律。

“記得我以前跟你講過的那些嗎?要知道,鮮血不止是破皮和傷疤的問題,巫師的詛咒——所有詛咒可都是基於鮮血,一旦你這隨地亂灑的血落到了一個巫師手裏……”他給出神秘又意味深長的眼神,“真有那時候,你還不如選擇躺倒在海怪嘴邊,至少那種死法利落點。”

“島上沒有巫師。”

“這可不一定。”

“你篤定得好像你就是那巫師本人。”

“……話可不能亂說。”異域之人壓低聲音,“否則明天你就得到火刑架上找你正直無辜的醫生朋友了。拜托,多少信一點,看在你老爹幫我解過奴隸鐐銬的份上——一般我不告訴別人這些隱秘的知識。我是在向你提醒詛咒的危險,好嗎?”

“比如?”

“不同的巫師掌握著不同的詛咒,比如你可能會突然全身生瘡、吐血暴斃,也可能一會兒怕冷裹上冬衣、一會兒又熱得脫光衣服,白天畏光、晚上怕黑……最可怕的是——”

他說:“我不是嚇唬你,有的時候,死亡也不會是終結。最可怕的是等你靈魂湮滅,肉.體還會變成一些……一些其他的東西,你不妨想像一下,一棵香料樹,一株紅珊瑚——被販賣,被收藏,總之,一切的開始僅僅是因為你留了一滴血給巫師。”

“聽起來比火.槍還危險。”

“不一樣。”那人想了想,“人類的血肉之軀可擋不住一次火.藥的炮轟,然而照理來說,詛咒卻可以被抵禦。”

“怎麽抵禦?”

慢悠悠的、騙小孩的那套,“勇敢、純潔的靈魂能抵禦一切。”

“勇敢。”他甩甩手上的傷,“照你這麽說,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該蔑視疼痛和流血。”

異域之人啞口無言。

“講點好的,別再拿可怕的睡前故事嚇唬他。”每次都會這樣打斷恐嚇的是母親。

在那些黑漆漆的長夜,她提燈從門外走進,拉上天鵝絨的窗簾,點起壁爐裏的火光,確保屋內的每場安眠。是否所有孩子在母親眼裏都是異常脆弱的樣子?她問詢每個講給幼童的床頭故事,剔除那些黑暗陰森的,留下那些不會引發噩夢的。

當他把鮮血淋漓的傷口遞給醫生,她總在一旁提醒:“輕一點,你弄痛他了。”當他闖禍被父親教訓,她總是不認同地皺眉:“言語是利器,你把他說得眼淚汪汪。”

他從來不覺被嚇唬,也不怕疼痛,更不要說冒眼淚了,然而在母親的柔聲細語裏,任何反駁似乎都是言不正名不順的事。他時時懊惱,以至於決定少闖點禍、也盡量別把自己弄得頭破血流。

所有關於收斂與謹慎的教育裏,她的話總是最有效的一課。去往她的書房的時候,他得藏好每一道新冒出來的傷口。

那是個擺滿金屬零件的房間。

鎖扣,鑰匙,滴答滴答的鐘表,不同制式的火.槍,他能在那裏認全所有金屬。然而進屋之後,最常聞見的氣味卻是花香,來自窗外花田,來自桌上花束,來自屋子主人的袖擺和雙手。

“又受傷了?”她從羊皮紙堆裏擡起頭,一眼就能看出所有,“火.槍的炸膛?”

“一次。”他說,“槍口對面的海盜比我受了更重的傷。”

母親拉過孩子的手,端詳透血的繃帶。

“跟槍口朝向了誰無關。”她搖搖頭,“最常被火.藥所傷的一直是最常和這種武器打交道的人,艾格,你會不斷受傷。”

“我不怕。”他知道那是自己會打一輩子交道的武器。

“我知道,什麽都嚇不倒你,你是最勇敢的那一個。你幾乎快長大了。”她捋順他的頭發,“但是我會害怕。”

火.槍,最新式的火.槍,一把五歲幼童也能安全使用的火.槍——很難想象那種危險的武器會出自這樣一個花香四溢的房間,就像那些海盜與貴族們——那些真正的海上掠食者們也很難想象,這種帶來了巨大變革、令北海天翻地覆的武器的誕生僅僅是因為一位母親的恐懼。

人性並不共通,艾格曾想。

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也許遠大於人和獸類。獸類飽食後常懂饜足,而貪婪之輩永遠在張著血盆大口,人們會背叛,會籌謀,會有漫無止境的欲求。

哪裏有寶藏哪裏就有爭端,所有平靜的前提是這種武器誕生在了加蘭海姆——雪山和冰海教會了人們用最冷酷的方式掠奪,也教會了人們用最堅固的方式守護。他們是冰之群島的統治,是最無畏而古老的強大家族,海雕飛過的地方會留下加蘭海姆的信,鯨魚游過的地方將揚起加蘭海姆的帆,人們誇誇其談,宣揚海神無處不在,在人間留下的名字叫做加蘭海姆。

他們可以在任何混亂之地守住每一條岸線的平靜。

城堡一如既往巍峨,海岸一如既往堅固,那個本該平靜一如既往的夜晚始於一場噩夢。

他在黑暗裏睜開眼睛,聽到暴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自小到大,噩夢屈指可數,更別說冷汗與心悸。他坐在床上,聽到屋外有短促的尖叫,轉瞬又消失了,他聽到有東西翻倒的聲音,轉瞬也消失了。像還沒睡醒,像場夢境。他下了床鋪,打開房門,迎上眼睛的是一株紅珊瑚。

一叢完整的、血紅的珊瑚樹。

它足有成年男人那麽高,枝條瑰麗橫生,色彩奪目噬人,不屬於城堡的任何一件擺飾。同樣像場沒睡醒的夢境。

那是最初的恐懼之夢。

恐懼是種怎樣的東西?

無助者的心跳,軟弱者的顫抖。危機面前,那是從血肉之軀上裂開的一道致命縫隙。縫中溢出的黑影將扭曲大腦、血液、骨頭,變化每一寸皮肉——

一株紅珊瑚。

他見到了侍衛的恐懼,他們劍柄掉落。他見到了學士的恐懼,他們揉著眼睛,悚然張望四周。他見到了異域醫生的恐懼,他從樓梯下方朝他奔來,“恐懼,是恐懼!”,他朝他呼喊,朝驚懼的人們呼喊,極力鎮定的神情在徒勞的呼喊中化作一片扭曲的、珊瑚的紅。

恐懼。他握住一個溫熱的血肉之軀,轉瞬掌心一片僵硬冰涼。是恐懼,他扶起一株紅珊瑚,又倒下一株紅珊瑚。他路過了一株紅珊瑚,一株接著一株的紅珊瑚,越來越多的恐懼,越來越多的紅珊瑚,像一場不斷傳染的瘟疫。他走過一條長廊,接著奔跑過一條又一條的長廊,怪譚故事仿佛沒有盡頭,他分辨幻境與現實。

終於,長廊的盡頭,父親走了過來。

領主穿過他怪象遍布的城堡,肩上有雨水,背後是雷聲,腳步匆匆卻有力。他火燒的紅發,深藍眼睛,銅鑄般的方下巴,威嚴目光是比言語更有力的號令。若悍然無畏的海神擁有塑像,那該是他的模樣。

他找到珊瑚叢中年少的面孔,手掌握上他的肩膀,輕輕松了口氣。

雷雨聲裏,父親說了什麽:“聽著,艾格。”他在說,“事情來得有點突然,就像那些不敢揚旗的海盜在峽灣的埋伏,陰險,但不值一提,你見過這些,不是嗎?只是一點小伎倆,只是一些紅珊瑚。這裏是我們的地盤,是你的地盤,沒有什麽可怕的,你一直是最勇敢的那個,現在也是,對嗎?”

他握緊他的肩膀,手掌穩如磐石,眼中沒有恐懼。

“你的母親在樓上等著我們,安潔莉卡睡在她的房裏,現在,我們要先去找到安潔莉卡,輕手輕腳的。她不是個膽怯的女孩,但待會兒也許需要我們一人給她一個擁抱,告訴她我們在這裏,讓她相信沒有什麽可怕的。做完這一切,我們得去揪出躲在暗處的敵人——看著我,艾格,你幾乎長大成人了,你不需要擁抱,對不對?拿好這把火.槍,給你的武器上好膛。”

死寂的城堡開始傳出零星但沈穩的腳步聲,仿佛噩夢結束前那陣代表喚醒的動靜,真切而有序。他伸手,接過火.槍——緊接著他們聽到了一聲槍響。

從母親書房的方向。

在後來無數個睜眼醒來的時刻,偶爾他懷疑結束所有長夢的是那聲時時徘徊耳邊的槍響。他比誰熟悉那種槍響——它是那樣一種武器,激烈,致命,響聲赫赫,巨大的覆滅和更疊在那種響聲中發生著。

這是一個怪譚故事,不是嗎?這裏是巍峨牢固的城堡,不是嗎?槍聲——那種裝填彈藥、松開轉輪,象征戰爭與人跡的槍聲……又是哪兒來的?

或許是從風雨呼嘯的窗扇,或許是從大開的屋門,又或許誰也沒能認出那淩亂不堪的屋子是哪個地方——花香被血腥淹沒,最後一張羊皮紙從空中落地時,鮮血已然浸透地上的黑發與長裙。

那是從背後穿透心臟的一槍。

最後的時候,領主把他孩子的眼睛捂上,但他不知道他的手指已經變成了根根分明的紅。縫隙間望去,珊瑚的紅,鮮血的紅,一大片紅。

詛咒,死亡,藏匿未知的敵人,所有混亂可怕的東西跟隨夜晚一起降臨,不曾讓這個北海統治者動搖分毫。他步履穩固地走近,手掌放上他的肩膀——沒有東西能讓他裂開恐懼的縫隙。

但妻子的鮮血可以。

艾格從此知道了恐懼是無處不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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