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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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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

一個謊言往往需要另一個謊言來掩飾,當你撒下第一個謊言的時候,意味著無數謊言等在後面。

艾格想了有一會兒,才想起這話是出自巴耐醫生之口。

老人家的道理一堆又一堆,每每都冗長得讓他左耳進右耳出,只是這一個他倒是聽進去了,大概是因為他總是在這上面栽跟頭。他好像天生就缺少謊言這根筋,曾幾何時那些微動的腦筋還沒冒出嘴巴,就已經敗露在動作和表情,長輩們來一句“看著我的眼睛”,他一擡頭,還沒來得及眨眨眼睛,往往一切都明明白白地結束了。

他們總是能看透一切。

夜色裏,那貌似看透了一切的聲音在說:“偷渡——先別急著否認。聽我說說,這當然是件可怕的事情,但這裏只有我們兩人,秘密也只在這個小角落裏。”

那瘦高的影子再次環顧這個小角落,仿佛在確認四圍鬼祟已全部隱藏。

“我原本完全可以想象到你們是怎麽上船的,我在海上呆了那麽多年,通常半個月就能弄清每一艘船的德行——潘多拉號在那小島只停了一天,沒有正式招聘,所有新人都是由登岸的人領上船。那些人在酒館裏吹噓一通,岸上的雛鳥們就頭腦發熱,先是嘰嘰喳喳強調一番自己的強壯和勤勞,再往老水手兜裏塞點兒銀錢,最後撲扇著翅膀就跟著飛來了。”

“那會兒——前些天那個早上,你隨口一說,讓我以為你們是被加萊帶上了船。你們面孔陌生,格格不入,伊登那小子更是緊張得像只太陽下的老鼠——”他屏住呼吸,“除了偷渡,我實在想不到另一個原因需要你用死人來朝我們撒謊。”

這樣篤定地說著,他的視線卻還是不停游移於船舷旁的身影,像是在抓取更確切的證明。海風幾番將煤油燈影晃動,他沒能從窺察裏得到任何訊息,那張紅發碧眼的面孔埋在夜色中,仿佛正在另一個空間裏神游天外。

“你在想什麽?死人沒法開口說話,對嗎?”克裏森提高了一點嗓門,“萊恩——那個和我一起處理死人骨頭的家夥,更早些時候他是和加萊一起看守貨艙的老夥伴。誰能想到這種事呢?總有一些人喜歡手拉手逛妓院,他對加萊在岸上的那些事一清二楚,包括他最後逛的妓院,最後睡過的女人,以及最後從那小島帶了什麽人上船。”

慢條斯理的聲調在變得緊促,棕皮膚男人上前幾步,似有一肚子話要倒出:“壞事和好事通常都是這樣一起發生的,你得承認這個——我和你恰巧成為了同一個艙室的夥伴,我又恰巧向死人的老朋友問了問你。起初我懷疑了老半天,偷渡?這不可能,我問了一遍又一遍,我沒想到有人竟膽大到敢在這艘船上偷渡,你們怎麽會想要偷渡?潘多拉號的老鼠都知道躲在廚房暗角,艾格?”

咄咄逼人的問話裏,始終身朝舷外的人終於把面孔轉了過來。

克裏森停住腳步,風雨的氣息越發濃重了,燈光像是隨時會被浸濕熄滅,指控的聲音不像是落到了地上,而像是被卷到了風裏,旋繞在這個角落。

大多數人的紅發看起來就像釀壞的葡萄酒,面孔也像是灑滿了蔥點的黃油餅,然而在這樣的幽暗裏,不遠處的紅發依舊流著僅存的一點光,那眺望夜色的臉頰則像是一片人跡未涉的雪山,湖水一樣的眼睛漫不經心移過來,那兩泓深綠幾乎是無辜的。

棕皮膚的男人動了動喉嚨,塞藏起剛剛急促的語氣。

“最開始——我向你保證,我沒把事情故意往壞了辦。最開始我只是想跟萊恩打聽打聽你,就像每一個想要了解一個新朋友的人那樣。”

如果不是一雙閃爍不定的眼睛,他此時看起來確實像在和朋友殷切閑話。

“朋友得為彼此保守秘密,我發誓我沒把這事透露給任何一個人,我告訴萊恩是我記錯了這一切。我也不會追問你們偷渡的原因,這年頭,大家各有各的難處,拋棄陸地總是那麽幹脆,就像男人拋棄一個婊.子,婊.子拋棄一個嬰兒——你也是孤兒,和我一樣的孤兒,你肯定明白我在說什麽,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話可說,我當然會保守這個秘密。”

艾格看到甲板上那雙腳突然又靠近一步,他擡起眼皮,對上盯來的眼睛。

棕皮膚眉毛上那縷濕發愈發明顯了,有更多的發絲黏上了他的額頭,是汗跡。又或是這潮濕欲雨的天氣。

這算是怪事,那雙眼睛明明在他的臉上拼命找尋著什麽,夠明目張膽了,卻還是會因這一眼避讓開去。

克裏森像是終於把嘴巴說幹了,再開口時聲音帶著啞意。

“但是——但是每個人拋棄陸地之前都該聽聽我這話。他們光盯著海上的好處,卻沒管海上的兇險,更不知道一艘船的規矩比陸地上所有牢房加起來都多。”

“你知道上一個偷渡的家夥是怎麽被處置的嗎?”他問。

接著他飛快把答案告訴這個角落。

“那個偷渡者在船上呆了足有十多天,事務長發現後氣瘋了,他把那大搖大擺的十來天當作對他尊嚴的挑釁。”

“那真是讓人不想回憶的死法——我不想嚇唬你,只是你會知道的,大海上總有各種各樣的血淋淋的事。”

“他們把那個偷渡者衣服扒光,勒住脖子,吊上桅桿,那高高的桅桿就成了一個絞刑架。太陽曬幹他的頭發,海鳥啄掉他的眼睛,海風一吹,屍體身上的鳥糞就和鹽屑一樣灑下來,緊接著一只靴子也掉上甲板,死人的腳掛不住任何東西。”

他的語氣神秘兮兮,鄭重其事,像在揭露大海上某些不為人知的隱秘,又或是在告知一個多麽隆重的航海要事。

艾格擡頭看向遠處那些桅桿,海上還有比天氣更隆重的事情嗎?

要下雨了,還是大雨,值夜的水手也許已經準備就緒。他能嗅到那味道,船上的暴風雨預兆總是比陸地上更容易分辨。

船帆隆隆作響,浪從大海深處湧出,風從空中灌來,空氣像片無形深海,陰沈沈的濕意旋轉在海風裏,如果喜怒無常的大海擁有臉色,那它鐵定已經攢上一肚子怒氣了。

他猜測起降雨的時間,一刻鐘,半刻鐘?突來的夜雨又將把這艘船攪醒。

克裏森在繼續湊近。

艾格聞到了他衣服上那股氣味,海風吹了那麽久,那股氣味竟然還沒散完。

最濃的一道是酒味,夾雜其中的,甘草、蘇合香、麝香、薰衣草……還有那股聞不出來的陌生氣味,風裏的寒意也掩不住那種熏熏然的燥熱。

也不知他是從哪兒沾上的。

“我碰到了雷格巴,在傍晚的時候。”克裏森突然說,身影已經只有一步之隔,“你記得他嗎?你應該記得,他跟你分享過一罐子藥。那個放蕩的異域人邀請我去他艙室,只算我兩個銀幣,黑漆漆的拐角裏,他這樣對我說。”

“我推開了他,我還告訴他,我不缺這點樂子。”

艾格垂眼一看,就見他的手臂在空氣裏毫無意義地快速擡了一下,夜風刮過那狂擺的袖口。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偷渡——你到現在都沒否認。我發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他的呼吸和話語一起開始混亂。

“船上有很多這樣的小角落,秘密都會呆在那種小角落,走廊拐角,酒桶後面。我不太喜歡那放蕩的異域人,但他總是賣力又熱情,不比岸上任何一個妓.女差,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怎麽都行,總比吊在桅桿上要好,你知道這點。我沒什麽怪癖,不是船長那種難辦的大人物,船上的樂子就那麽點,沒有什麽事情非得血淋淋——”

棕皮膚男人目光黏灼,幾經閃爍,仍未對視。他已經滿臉是汗,那股子燥熱的氣味將他浸透。

色.欲。

艾格認出那東西。

色.欲滾動在那雙眼睛,吞咽的喉嚨像發情的動物。一條手臂湊來腰際,與此同時,他聽到那張嘴巴裏傳來一聲濁重吐息。

本來想扣住那只手臂的動作忽而一停。

……沒有那麽危險,也沒那麽劇烈,這吐息卻莫名讓他想到後頸處曾出現的那道喘息——昨天晚上,水艙裏,那動物至今意味不明的喘息。

這突如其來的聯想令他心生一瞬古怪,頭皮似乎重又感到了當時的一點麻意。

以至於下一秒他沒能控制好腿上的力道。一腳踹上靠過來的膝蓋時,直讓腳下的人整個跪倒在地,甲板砰地顫了顫,一條腿痙攣似地蜷起在昏暗裏。

一聲歇斯底裏的痛叫,響聲徹底撕開這個角落。

“媽的!”劇痛讓棕皮膚的脖子暴起青筋,他抱著膝蓋,呲牙吸了半天氣,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媽的——”他瘋狂扭頭四看,臉部已經被痛意扭曲,“你他媽在幹什麽?該死的娼妓屁股!你他媽想想清楚!”

他仰頭咒罵,喘著氣爬起,船上待久了的人總能第一時間扶好自己雙腿,他們對搖晃的甲板再適應不過。還沒站穩,那張咬牙切齒的臉就已撲上前,船上的人也個個都相信自己的力氣,撲人的力道像扯帆時繃緊的纜繩。

艾格朝他臉上又是一腳。

這下子更大的聲音響徹角落。那一腳讓人腦袋完全嗡鳴,整個洩力的軀體撞上木箱,哐當大響沖進耳膜,直到手肘本能地扒了兩下地,克裏森才摸到鼻端的血跡,他依舊在不停地喘息,色.欲的喘息通通變成了疼痛的喘息。

“媽的!”他再次咒罵,青腫飛快浮上面孔,“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壓根就不知道事務長的懲罰手段,我不會放過你的!”

鼻血在不停地留,他不停地抹。

“你等著!你等著——吊上桅桿前你得先被餓上幾天,囚室的鑰匙人人都能搞到手,到時候你絕對不止對我一個人張開腿,你等著,操.你這婊.子養的,操.你那婊.子媽,操.你——”

他沒能罵完,艾格一把拎起了他的喉嚨,手底戾氣掐滅了所有汙言穢語,他本可以只扯起他的衣領。

婊.子,他這樣罵。好像已經忘了他是一個從小記不得母親的孤兒似的,但他確實不是,那又是一個謊言。婊.子,惡毒的咒罵怎麽總能惹上她。

“你該感恩她的,用上你五體投地的禮儀。”

說著,他把人拖往船舷,像在拖一條掙紮在項圈裏的野狗。

“……是她教導她的孩子,打臉別打下巴,人人都得有一個張嘴求饒的機會。”

克裏森拖在地上的雙腿徒然蹬地,他拼命張嘴:“你想幹什麽!凱裏知道我出來找你!要是明天他沒看——”

一聲痛呼再次被磕回喉嚨,連著血沫碎牙一起。棕皮膚的下巴猛地撞上船舷,發出哢噠一響。

“可惜她的孩子沒一個會乖乖聽話。”

艾格把那再也不能嚷嚷出聲的下巴擱上船舷。

暴風雨遲遲不來。幽深夜風在大船頭頂打轉,盤旋,若即若離,它遲遲不來。半小時前他以為該下雨了,一刻鐘前他再次以為該下雨了,只是一場尋常的風雨,竟也需那麽多次翹首。

一個謊言往往需要另一個謊言來掩飾。他又想,一個謊言已經夠費勁了,竟然還需要一個接一個,精於此道的人該有多麽洋洋得意。

“偷渡在船上是重罪,鬥毆一樣。”

一滴接一滴的鼻血滴進大海,艾格拍了拍那張臉,確認他的鼻青臉腫。

“明天一早,別忘帶上你這一臉證據去找那個事務長。兩件事,一件偷渡,再加一個鬥毆,了不起,你發現了大事。猜猜他會給我準備哪根桅桿?指不定他會讓你挑選,作為你這大發現的獎勵。”

又是一點血跡流進海裏,手底下的人忽有一下掙紮。

那掙紮來自這具軀體的全身上下,腿有一下蹬動,腰有一下抽搐,整個肩膀都抖了抖。毫無預兆地,事情發生在眨眼之間——手掌裏的喉嚨先是顫了一陣,接著皮肉涼透,變幹,徹底僵硬。

海風悠悠一卷,卷走了最後一點呼吸,那顆腦袋上不知何時幹透了的頭發隨風飄起。

艾格楞了楞,松開手,軀體直直掉落甲板,發出咚一聲悶響。

……棕皮膚男人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船帆陳列夜空,浪聲平靜如每一個晴夜,風雨的預兆已經分不清是在蓄勢待發還是飄然遠去了。他四顧看了看,不自覺搓了搓手指,活人到屍體陡然轉化的觸感還停留指端。

……這可不是他幹的,更不是他想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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