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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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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到了。”侍者說。

船長室位處二樓,獨占船首高處。延伸下來的樓梯口懸有雕刻蛇身的燈盞,青銅帶灰,黃光細膩亮堂。

艾格逛全了這艘船甲板下的四層艙室,一直有意避開船首樓層周圍,他知道船長室下方就是事務長的艙室。站在這個位置往前後打量,能看到輪船前方一望無際的海面,後半部分卻被大片帆布與纜繩遮蔽。這棟樓端坐船頭,像個龐然怪物笨重的頭部。

跟著侍者走上階梯,頭頂突然傳來開關艙門的聲音,短暫的幾下腳步聲後,上方落下一道人影。

艾格從侍者身後擡起頭,正好與走下樓梯的人目光相接。

那是一名個子不高、肩膀平窄的少年。蜜色的皮膚,琥珀色的眼睛,黑發短短一茬貼著頭皮。船上的人來自天南地北,膚色相貌各不相同,但沒人像這人的臉孔一樣,擁有這麽強烈的異域感。

他穿著亞麻色內襯與掛滿了布條的深褐馬甲,纖細的脖子上,手腕上,甚至露出來的腳腕上都帶著一串枯枝編成的鏈子,他腰上的褲帶也是由青褐色的樹枝編織而成,做工粗劣,質感幹硬,這裝扮更適合在未開化的野蠻森林裏,而不是海上大船。

艾格邁上一腳,那少年琥珀色的眼睛已然轉開。

擦身而過時,他聞到了一點甘草、蘇合香、麝香等藥草與香料混雜的味道,同時察覺到有目光在自己左手繃帶上停了一瞬。

那原本是隱蔽的一眼,如果不是艾格也才剛剛打量完他手腕的樹枝鏈子,以及那手鏈下肉眼可見的厚繭。

他認得那繭子,奴隸或罪犯所拷木枷留下的痕跡。

少年未作招呼,腳步規律得像是沒看見這幾個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後方黑暗裏。

侍者註目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漂亮的小寵物。”

他轉回身,艾格和伊登的兩雙眼睛正望著他。黑發男人被他們看得笑了一聲,別有深意地瞥了眼剛剛那少年走出來的地方——船長室的艙門。

“船上不允許有女人,晚上無聊得能發瘋,你們該不會認為大人們也像艙底的跳蚤一樣,天天抱著酒桶,在夢裏盼著地上的妓院吧。相信我,在這裏待久了,別說男人,連只公羊朝你張開腿,你也會浮想聯翩的。”

話畢,他和一雙綠眼睛對視了一下,突然一楞。

終於能完全看清彼此的光亮裏,他把眼前這個身著獵裝與麂皮靴子的紅發年輕人從臉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了臉,接著,他放下手中油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好了……進去吧。”

他轉身走了。

“……他、他——”

伊登用他那往妓院送了三年酒的經歷發誓,他見過最露骨的客人眼神,也不如侍者剛剛那兩眼下流!談不上聰明的他這一刻簡直醍醐灌頂!

“老天……我們得……艾格,你得……得怎麽樣?”

他們已經站在這扇銅制艙門前,伊登僵立原地,楞楞捏了捏自己的上臂。

“你看看我的手臂,它只是看上去有力氣,我甚至沒法徒手折斷一根松樹枝……我幫助不了你!怎麽辦艾格!現在抹點什麽?像那些酒鬼水手一樣邋遢?可是煤灰遮的住你的臉,卻遮不住你茂密的頭發和綠眼睛!你瞧瞧你——我祈禱船長是個真正見過世面的人,看過足夠豐富的美色!上帝?耶穌?還有哪些?諸神在上,隨便誰都好,救救艾格!在這之前,我最可怕的想像也只是船長吃人!現在……老天,我寧願船長吃人!”

艾格面無表情等完這通喋喋不休,擱上門把的手落了回來,眼見這個棕發腦袋張張嘴還要開口,他擡手就扣住那後腦勺,手掌一送,讓這個腦袋和門框做了個親密接觸。

砰,伊登眼冒金星。

“他最好吃人。”艾格說,“因為你的腦袋只配上餐桌。”

乍一進入船長室,濃郁的藥味與香料味道撲面而來。

如果不是一把生銹制式長劍與一大張羊皮航海圖占據了一整面墻壁,眼前所見更像一個貴族精美的收藏室,而不是一艘大船的最高指揮處。燈光暖黃的寬闊艙室裏,比起室內長桌後唯一的人影,艾格第一眼註意到的竟是長桌旁的一叢珊瑚樹。

一叢完整的、血紅的珊瑚樹。

它足有成年男人那麽高,比室內任何一件精致的擺飾都要尊貴美麗,枝條瑰麗橫生,色彩奪目噬人。

“巴耐醫生的朋友,對嗎?”

紅色珊瑚旁傳來一道視線,以及平靜無波的沙啞嗓音。

“不必拘謹,上前來,兩位——哦,男孩。我沒想到醫生的鄰居朋友會這麽年輕。”

艾格和伊登停在了長桌五步之外。

伯倫船長看上去不會吃人,也無力脅迫一個比他高上一頭的年輕人,且能被自認柔弱的伊登一只手打倒。他瘦得像海霧裏的一支桅桿,眼角有細細的皺紋,臉孔蒼白泛青,任誰都知道那是一個被病魔折磨著的男人。

他肩膀上有件駝色的絨質披風,咳嗽讓他微微躬身。

“老人家提過你們利落的手腳、勤勞的品格,說你們做了多年診所學徒,卻忘了告訴我你們的年紀,哦,還有名字。”他目光在兩人身上短暫轉了一圈。

“名字?”

“艾格。”

“伊登……伊登·布朗。”

皺眉忍咳的男人點點頭:“艾格,伊登。”

“堪斯特島,你們從那裏出來。”他喃喃道,“這實在一個偏僻的小島,它甚至不在我的航海圖上。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那是羅素公爵的領地,還是歸屬德洛斯特家?”

“又或是直接由皇家海軍管轄?”

他撫摸過桌面上的地圖,聲音輕不可聞,但確實是在發問。

在這距離之內,艾格隱約能看到那張羊皮地圖所繪,幾條自西向東的常見商船航線泛著銹跡般的紅。

“不太清楚,大人。”他答道,“正如你說,那是個偏僻的小島。我們聽過的最尊貴的名字叫老查理,他管理著島上最大的那個牢房。”

“叫我船長。”男人敲了敲桌子,“別用‘大人’稱呼我,這讓我聽起來在搖著木槳玩過家家的游戲。你們兩個,伊登·布朗,艾格——”

他停了一下,隱沒於昏暗的臉孔側過來,望向了艙室中間的紅發年輕人。

“艾格。”他念道。

“你朋友姓布朗,我姓為伯倫,你呢?你的姓氏?”

屋內再次響起了咳嗽聲,藥草和香料的味道隨著那人袖擺隱隱浮動,濃郁刺鼻,艾格感覺鼻端難以遏制地起了一點癢意。

“不是每個人都有家族與姓氏的,船長大人。”

“孤兒。”一臉病氣的男人了然點頭,好似一個樂於閑談的長輩,語氣緩慢而寬容撫慰,“我見過很多孤兒,這艘船有四分之一的水手都失去了父母,孤身一人讓他們勇於出海漂泊。偶爾,在一些節日裏,一些岸上的酒館裏,他們也會談起自己逝去的家人,大多數人都有一個姓氏,哪怕孤兒——說說,你是怎麽成了一個孤兒?”

艾格聽到自己狀似回想的聲音。

“戰爭的刀槍,或者戰後一場瘟疫,誰知道呢,死人、死一家人總歸是那幾個原因。我那時候小得連自己是個人類嬰兒還是條野狗崽子都記不清,更別說父親的姓氏了。”

“……戰爭。”船長擡頭,目光正好停於墻上那把生銹的制式配劍。

“我明白你在說什麽,戰爭。我也曾是一名戰士,擁有一艘戰船,只比潘多拉號小一點點。海盜無惡不作,北方的岸邊,有一半嬰兒還沒喝上幾口奶就失去了自己的性命,你算是幸運,只是失去了自己的姓氏。”

他那雙蒼白的手撿起桌上一件東西,放在掌中來回摩挲。

“如果我曾到過你的家鄉,看到這樣一名繈褓中的孤兒,我會送將他送往城裏最幹凈的修道院。然後登上我的船,找到海盜的黑帆,為你的家鄉,為你的父親母親,為你這個可憐的小嬰兒覆仇,我們那會兒發過誓。”

他旁若無人,自言自語,半明半暗的面孔讓人分不清是溫情還是陰沈。

“整艘船的人都發過誓,我也發過誓——你們,兩個男孩,你們樂意聽這些老掉牙的故事嗎?我的大副喜歡聽,每一任大副都蠻喜歡。我發過誓,會向每一艘經過的海盜船覆仇,我要是死在船上,屍體旁邊有幾顆海盜的腦袋,墓碑上面就寫幾行溢美之詞。人人都認為我的墓碑需要六尺見長,‘帕斯頓血帆’,海盜們這樣稱呼我的船。”

話落,他手中傳來金屬碰撞的哢噠一聲,室內靜了片刻。

“見過這種武器嗎?”他突然問,向他們舉起了手掌中一直在摩挲的東西。

那是一把銅色短.槍,艾格看到鋼制槍管上契著外露的兩個轉輪與細細的鏈條,燈光下金屬的光澤溫潤如新。

“它不到你們半只手臂大小,潘多拉號武器庫裏也有滿滿兩箱,每一艘柔弱的商船總得配上幾把。我希望大家不會有用得上它的一天,它使起來挺費力,我真怕你們這些使慣了纜繩和輪舵的粗人弄不好它。”

他目光沈浸於手中火.槍,愛不釋手地一一摸過它的零件,向他們演示。

“開火前,你得先拿板手卷上這根鏈條,轉一轉這個輪子,就像給鬧鐘上發條。平日裏,你還得細細擦拭,把它保養得一塵不染,沒錯,它嬌小、精貴,不到你們半只手臂大小,卻能在十步之外,讓你們整條手臂都飛離肩膀——最新式的火.槍,每個海盜頭頭腰間都配著三把以上。”

他啞著嗓子笑了一聲。

“這東西給了我肺部一記,但我活了下來。”

他說:“我活了下來。”

“隨之而來的是咳嗽,像海盜猖狂笑聲一樣沒個止盡的咳嗽,頭痛,腹痛,膝蓋疼痛,種種疾病。”

“……種種疾病,它們把我趕下了船。”

他咳嗽著,慢慢坐上那張毛毯柔軟的椅子,身體向椅背靠去。

等到漫長的咳嗽停下,一雙黑色的眼睛就移向了面前兩人。

安靜的註視,仿佛在欣賞這兩個身形挺拔、充滿生命力的年輕人,又或者心不在焉,他註視的只是他們身前的空氣。

“說點什麽。”他突然命令。

艾格餘光能看到同伴的影子在地上瑟瑟一抖。

“現在您仍舊在船上,船長大人。”他說,“擁有一艘比戰船更大的商船,和滿滿一船的財富。”

滿室精美,莽撞又來自小島的小子當然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寶石長劍、黃金望遠鏡、琺瑯燈盞……您的珊瑚樹更是漂亮,我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東西。”

“我的珊瑚……”慢慢地,船長面色由陰轉晴,像是被誇讚自己珍藏的話取悅了,他將手裏的那支槍扔在桌上,目光開始流連於紅珊瑚的華美光澤。

“好好幹的話,你們也能在船上獲得不少好處,金幣,珠寶,所有人都來海上尋找發財的機會,不是嗎?我不算是個吝嗇的人,只是話說前頭,再怎麽待遇優厚的契約也不會包括這樣一株珊瑚,它價值一整船的奴隸不止。它算是我的老朋友了,陪了我三年不止——紅珊瑚能讓行船遠離災難和噩運,在海上,你不得不信這些東西。”

“它不會被賜予任何人,它會一直呆在潘多拉號,呆在我床頭、我的桌邊,跟隨我進入海底墓地,除非——”

他伸手拿過桌上一個黑色的陶罐,攪了攪裏面黑乎乎的東西。

“除非有人能治好我這一身毛病,我不介意把整個船長室的東西送給他,有人能治好我這身病嗎。”

黑色陶罐,艾格認出那是巴耐醫生的手筆,那味道和他給島上哮喘病人開的藥劑一模一樣,現在可能還加了點蜂蜜。

“巴耐醫生很有辦法,他不像其他船醫,也不像陸地上任何一個醫生,從來只有向主祈求聖水或放血這幾招,咳嗽時放胸口的血,關節疼痛時放膝蓋的血,總有一天,我得流盡全身血液以求一個安眠。有人教過你們這一說法嗎?鮮血是不祥的,噩運會聞腥而來——在船上,沒人喜歡流血。哦,噩運似乎已經來了……”

他想起來:“……潘多拉號遇到了疫病。”

“一點小麻煩。”他隨即評價。

比起痛痛快快奪人性命的疫病,他顯然更在意這身仍在和骨頭纏綿不休的疾病。平靜抿了口黏糊的藥汁,他繼續誇讚巴耐醫生。

“那老人很有辦法,他分的清所有香料,讓它們互相搭配產生神奇功效,他僅僅用這碗東西讓我睡了個好覺。我尊敬這樣一位智慧過人的醫生……可是——”

他說“可是”時的表情像是被藥物苦到了。

“可是那老人家端碗藥手都在顫抖,爬我這樓梯需要兩人攙扶,今天他的臉色已比昨天更差,看得出來,海上的風浪把他折磨得不輕。”

他臉上竟流露出了一點哀傷,雖然他看上去並不為自己強擄醫生的行為抱有一絲歉意。

“衰老——衰老是比疾病更加難辦的東西。”他長長嘆道,“我會努力照顧好那把老骨頭,讓他撐過這三個月的航程。”

……但願如此,艾格看著他臉上哀傷轉瞬即逝。這也是他爬上這艘船的目的。

“聽說他收有兩個年輕學徒,還正好成為了我的船員。這是件好事,傳承的意義,知識和智慧不必跟著老人埋葬墓地,但——原諒我,但你們實在太年輕了。”

船長喝完了整罐藥汁,表情也倦怠下來。

“造就一位偉大學士的不僅僅是口頭知識,還有豐富的經驗。”

“好好學,有的時候,掌握著珍貴知識的學士比這株珊瑚樹貴重多了。”

他終於說出這次召見的目的,似諄諄教誨,卻半點眼神也沒給他們,不像賦予厚望的樣子。

“退下吧。”他說。

轉身的時候,從頭到尾不敢去看船長眼睛的伊登終於松了口氣,本能地往桌子後飛快瞥了一眼,他原以為船長已經對他們喪失了興趣,一瞥之下,卻發現他仍舊在看著他們。整場交談裏,伊登好像都沒感受到過這麽專註且滿是深思的目光。

這不禁讓伊登生出了“他在看什麽”的疑問。

隨後他反應過來,船長在看艾格的後腦勺,他在看那一頭紅發。

身邊同伴的頭發缺乏搭理,發梢總是淩亂翹起,但在此刻的燈光下,那紅銅般的顏色光彩熠熠,並不遜於室內任何一件珍寶色澤。伊登覺得放眼整個堪斯特——不,雖然他沒見過太多外面的世界,但他覺得放眼整個大海,這種漂亮顏色也是難得一見。

“等一等。”船長突然再次出聲,勺子碰撞藥罐的聲音傳來。

伊登跟著艾格回過了頭。

艾格的手仍舊搭著門把,側過半邊臉往回看,一縷紅發垂落在眉端。

伊登卻整個身體都旋了過來,雙腿筆直站立,雙手貼於褲縫。他咽了咽幹幹的喉嚨,他覺得自己得為艾格做點什麽。他從礁石上救過艾格沒錯,但艾格也從狼爪下救過他,而且艾格一直在幫助他,雖然他嘴上從來不提這些。他還帶他來到了海上,躲過了海軍強征隊。

他也得為艾格做點什麽!就是現在,從反抗一個大人物開始!

“什、什麽事!大人。”

伊登魯莽插話,他手都在哆嗦。

“我們、我們還得去值夜崗,來這之前,我們正要去看守儲水艙,人魚呆的那一個。那裏現在沒人,很久了,得有半天了,這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短暫的寂靜,船長先是皺眉看了棕發年輕人一會兒。

“哦,人魚。”

他回過神。

勺子碰撞空罐子的聲音響了片刻。

“好好照顧我那條珍奇異獸,它還受著傷,你們看到了嗎?它沈在水底一動不動,我到現在還沒見過它擺一擺那條小尾巴。”

“別讓它死了,船醫的小助手們。”

這回是真的讓他們就此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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