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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藍黑(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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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藍黑(19)

後天島上的神坐在雕花石椅上, 隔著紗幔看向臺階下前來祈願的人。

前來祈願的信徒希望能免除一些內心的恐懼和焦躁,獲得安寧,很常規的願望。可木獨山現在卻覺得有些吃力。他周身泛起銀藍色的光芒, 光如波浪一樣顫動著,盡數沒入他的身體和身後的石椅中。

信徒如願離開後, 藍黑背著手走過來,步伐輕快, 嘴角帶笑, 似乎心情很愉悅。

木獨山靠在椅背上。石椅體積很大,表面雕刻著古怪的圓圈和紋路。每隔一段時間,石椅上的紋路便會泛起淡淡的銀藍色光芒。

三年前他剛發現這一點時, 便問藍黑這是搞的什麽名堂, 藍黑回答:“多好看啊,你不覺得這很酷嗎?”

木獨山:“哦。”

木獨山又問:“我記得後天島上沒有神的時候, 神殿外廣場上的那個雕像似乎就是這樣的紋路, 大家來拜神的時候都是去拜雕像。可後來雕像換掉了, 沒有之前好看了。”

藍黑笑而不語。

木獨山:“……你不會是把那個雕像改造成了這個椅子吧。”

“別套話了, 套了也沒用。你還是在這裏安心工作到死吧。”藍黑溫柔地回答。

木獨山感到很惋惜。AI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有問必答、答不上來也會盡力胡編亂造來回應人類的AI了。它有了更多的人性, 或者說,更少的人性。

見今天的藍黑笑意盈盈,癱坐在石椅上的木獨山便好心提醒他:“在人類的世界裏, 如果你真心想要送一個人走完最後一程,至少要哭一哭。”

藍黑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回答:“哦,人情世故, 我理解的。但這對我來說有點難,因為我很開心。”

“好吧, 不過我也理解你。如果送走的人是某些討厭的同事或領導,確實很難傷心。”

藍黑點頭:“理解萬歲。那麽,你準備好了嗎?”

木獨山沒有說話。藍黑蹲下來看他,發現他昏過去了,還沒死。

“好吧,你可以先休息一下,起碼得撐到換崗的時候。”他說著,通知使者,“讓那些等結果的現在就過來吧,情況有變,提前了。”

*

汗水打濕了衣服,胸口疼痛的後勁越來越大。木獨山知道自己的損耗已經快要到達極限。

他的意識短暫地死機了一會兒,清醒過來時,藍黑已經消失了,他知道,他即將迎來自己的結局。也挺好的,畢竟這些年他過得太累了,終於可以休息了。

木獨山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甚至沒辦法稍微動一動,換一個舒服些的姿勢。他坐在椅子上,頭仰靠在椅背上,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昏沈狀態。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裏閃過:從今以後,金曜就只能一個人往前走了。

要不要退出金曜的生活,這個問題他在數年前曾認真思考過。

那年暑假,金曜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木獨山高興壞了。休息的那天,他坐飛機回家跟金曜一起慶祝。晚飯時喝了點酒,他也沒在意。睡著後不久,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有人在靠近他,小心翼翼地親吻他。那種感覺過於真實,木獨山一個激靈,醒了,然後就看見金曜在自己房間裏。

他第一反應是在做夢。可緊接著,他就驚恐地發現,不是夢,就是真的。

金曜跟他說喜歡他,不想當他弟弟。

木獨山認為自己還算沈穩地拒絕了。可他能感覺到自己渾身汗毛豎起,全身都在緊張地發燙。這時剛好有電話打來,工作上有些急事,他便借著這個借口,立刻開溜了。金曜扯住他放在床頭的襯衫,不讓他走,他沒敢爭,直接套了外套低頭往外沖,仿佛家裏是龍潭虎穴一樣。

從接完電話到離開家門,他都沒敢看金曜一眼。因為他害怕自己改主意。

處理完緊急任務,和孫弘景道別後,孫弘景給他多放了兩天假,可他也不敢回家。他一時不知道去哪,便在附近商場的咖啡廳裏坐了一下午。

陪妻子出來逛街的孫弘景路過,見木獨山獨自發呆,便邀請他來家裏吃晚飯。飯後,他們在書房裏聊天,孫弘景問他怎麽了。

“跟金曜吵架了?”

“……沒。”

“那是怎麽了,有家不回,想分家?”

聽到“家”這個字時,木獨山盯著地面,楞神了一會兒。而後他擡起頭,很認真地說:“確實有這個想法。”

“一只流浪的動物忽然被收養了幾年,又被棄養,這事兒挺殘忍的。”

“他不是什麽流浪動物,他早就有獨自生存的能力,而且現在適應得不錯,以後也可以在社會上過得很好。”

“我沒說是他,我說的是你。”孫弘景看著木獨山低頭時的發旋,長嘆一口氣,“你壓根沒做好這個準備。我就問你,分開之後,你會怎麽樣?沒有任務的時候,你要做什麽,去哪裏?”

“我不知道,”木獨山低著頭,把臉埋進雙手裏,“可是他長大了,會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總有一天我要離開他。”

“你考慮他以後組建家庭的事,那你呢?你考慮成家了嗎?”

木獨山茫然地搖頭:“園區的事情還沒下落,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說不定哪天人就沒了,成什麽家,別禍害人家了。”

孫弘景很好奇:“他今年還小,剛上大學,你又不打算相親結婚。既然你們都沒有各自成家的打算,為什麽非要分開住?你們不是一向關系很好嗎,他這麽聽你話,怎麽會跟你吵架?”

“沒吵架,就是……沒什麽。”

孫弘景泡上茶水:“我好像已經跟你說了很多次,再說我自己都嫌煩了。可是你的人生不只有任務。陳鳴航已經落網三四年了,你已經不是需要每天都把頭別在褲腰帶上的臥底了。追查園區的這任務有很多同事,你平時主要在調查組裏,不是孤身一人身在敵營,也不會再朝不保夕,可以考慮一下長遠的事了。”

“嗯,我知道。”

“聽說你在新的組裏挺孤僻的,基本上不跟人說話。”

“還好吧。”

孫弘景抿了口茶水,覺得嘴裏發苦:“因為你不信任他們,也不敢跟他們關系走得近了。在集團裏臥底的七八年,你習慣了不信任身邊的任何人,所以才能活到端掉集團的那天,成為我們的大功臣。”

木獨山低頭喝茶,沒有答話。

良久,他緩緩地說:“信不信任又怎樣,立場不同,最後都只能舉起槍。”

說完,他仿佛猛地驚醒了似的,擡頭說:“我沒有在抱怨的意思。那都是……應該的。警察抓罪犯,應該的。”

木獨山殺了義父德叔,以及很多集團裏的兄弟。開槍和設陷阱前他有時猶豫,但還是會做,且不後悔。只是夜深人靜時,他覺得自己非常割裂。給父母和警校的前輩燒紙時,他偶爾也會想到他的這些弟兄,反應過來後他就會開始責罵自己。可還有些時候,他也會偷偷避開所有人,給德叔、給那些兄弟燒點紙,囑咐他們:“下輩子做個好人,別再做這種害人的行當了。”

孫弘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扯出一個慈祥的寬慰的微笑,嘴角卻沈重得很,擡不起來。

他深呼吸了幾次,平覆了一下心情,換了個話題,努力用更輕松的語氣說:“說實話,其實當初你跟我提出要帶金曜回國,把他當成親弟弟來照顧,跟他住在一起,我是很高興的。”

木獨山果然被轉移了註意力,驚訝地問:“為什麽?我還以為您一直很反對,覺得我有點太任性。”

“我當年同意,不僅是因為金曜為任務做出了貢獻,而且本性不壞,有重新做人融入社會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你的狀態很危險。”孫弘景說,“你知道嗎,很多人忍辱負重,步步為營地準備覆仇,仇恨能激發他們的無限鬥志,讓他們的意志無比剛強,做到常人難以做到的事情,可一旦大仇得報,目標實現,他們就會一下子失去繼續生活的動力,陷入虛無,變得萎靡不振,甚至結束生命。”

孫弘景頓了頓,給木獨山的杯子續了茶水:“我不想看到你也是這樣的結局。”

木獨山不自在地盯著水杯,喝茶,沒有說話。

孫弘景無聲地嘆了口氣,拿起茶杯喝了幾口,覺得今天這茶真是越喝越苦。

木獨山的父母以前都是警察,和孫弘景是同事。兩人都死在跟集團毒販的交火裏。木獨山小時候上學很聰明,跳了好幾級,剛進警校沒多久就報名去當了臥底。那時的木獨山,似乎也才十六七歲。而他這臥底一當就是七八年。

如果沒有金曜,孤身一人完成任務後的木獨山就會發現,他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活著的目標和動力,不知道該去哪裏,做什麽,完全就像是漂浮在這個世界上。

孫弘景旁觀者清,他知道,木獨山需要一個錨點將他固定住,這樣才不至於輕生。金曜就是這樣一個錨點。有了金曜,木獨山才能充滿希望地活著,繼續努力工作,掙錢,為年終獎多拿一些而高興,因為還要給金曜賺錢交學費,換新房子。盡管忙到幾個月才能回國一次,也樂此不疲,神采奕奕。是金曜的存在,讓木獨山能願意繼續熱氣騰騰地活著。

表面上看,是金曜在依賴木獨山,而實際上恰恰相反,是木獨山在過度依賴金曜。

孫弘景盯著木獨山的眼睛,問道:“你是因為害怕金曜上了大學以後有了新的生活,越來越擁有自己的人生,以後會跟你分開,怕那時你接受不了,所以才想現在就和他分開嗎?”

*

從孫弘景家離開後,木獨山在街頭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直接去了機場,提前收假回單位去了。

他想著,既然面對不了,逃避多少也會有點用的。時間會沖淡一切尷尬,等他下次再回去的時候,金曜說不定就忘了自己腦袋一熱的胡鬧舉動。

後來,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幾個月後他回家,金曜像沒事人一樣,問他累不累,想吃什麽。他也就假裝忘記了之前夏夜裏的尷尬和燥熱,回歸到了自己該有的身份和角色裏,一個應該隨時做好準備退出金曜生活的身份和角色。

說到底,木獨山認為金曜對他的好感和那次沖動表白,都是因為金曜的年輕和不成熟,以及對他本性的不了解。如果金曜真的了解的話,一定不會喜歡他的。

就比如還在集團裏的時候,有一次他和鴻哥的矛盾激化,他的一個把柄落在了鴻哥的手上。如果鴻哥把這事捅到了大哥那裏,木獨山多年的臥底計劃很可能會徹底宣告失敗。鴻哥威脅木獨山,提出了很多過分的條件,其中第一條就是要他把金曜送到酒樓。

那時木獨山才知道,原來鴻哥一直沒放棄過打金曜的主意。沒動靜的那幾年,或許是因為木獨山的勢力逐漸變大,鴻哥有些忌憚。而現在,金曜就像是他打了翻身仗的一個標志。從木獨山手裏搶回原本屬於自己的人,然後胡亂折磨死,死得越慘,越能彰顯鴻哥的威勢和氣派,殺雞儆猴。就像當年鴻哥手裏的那只被扭斷了脖子的可憐的小鸚鵡一樣。

當年的那只小鸚鵡,也是木獨山為了緩和與鴻哥之間的關系而送過去的。

鴻哥很大度地表示,可以讓山哥考慮一晚,第二天清晨把人送過來就行。因為幾年前,木獨山就是在清晨把人帶走的。

木獨山一夜沒睡,他反覆思考著這件事的利弊。

他想了很多人很多事,想到了孫弘景的交代,想到了目前的局勢,想到了未來的計劃,想到了多年來為了端掉集團而犧牲的同事們和父母,想到了集團害死的無辜的人們……最後,稍微想了下金曜。

第二天清晨,木獨山叫走金曜,說要帶他去海邊玩。金曜當時還在睡覺,看見山哥出現在自己床前時瞬間睜大了眼睛,立刻下了床。

金曜問都沒問就上了車。他坐到後排後,發現山哥坐到了駕駛位,於是又跳下來,坐到了副駕駛位上。

“就我們兩個嗎?”金曜高興地問。

“對,就我們。”

“我老早就想去海邊玩了,一直都沒機會去。”金曜的興致很高,“我聽周大威說,這附近有一片沙灘很好看,可以堆沙子玩,還可以爬樹摘椰子。山哥,咱們今天能玩多久啊,我不需要看場子嗎?”

“我會派別人去的。”與金曜高昂的興致相反,木獨山一路上有些郁郁寡歡。

金曜雖然很好,很聽話,很忠心,但他確實是個麻煩的小孩,木獨山心想。一切會阻礙任務的因素都需要被清理掉,何況是現在這種時候,不能功虧一簣。

他閉了閉眼,又立刻睜開。昨晚在床上輾轉反側時,孫弘景在槍林彈雨裏跟他說過的話反覆在他耳邊響起:“既然選了這條路,就得閉眼走到黑,放下沒必要的情感。”

是的,閉眼走到黑,放下沒必要的情感。木獨山並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他早該輕車熟路。心理負擔當然會有,難過也當然會有,但……都沒有完成任務更重要。

——可是,任務,任務!真的只有讓金曜去送死才能完成任務嗎?

幾年前的清晨,他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要救出來的人,現在又要送回那個地獄。

金曜並不是一只鸚鵡,他是一個人,一個孩子,一個本該擁有未來的命苦的孩子。

木獨山忽然一個急剎車。金曜差點被晃得撞上玻璃。

“怎麽了山哥?”金曜緊緊抓住安全帶,“前面有什麽東西嗎?”

木獨山有點心虛地說:“忽然想起來今天早上還有點事,不去海邊玩了。我得回去一趟,順便把你送回去吧。”

“好吧,我聽你的,去哪裏都行。”金曜說,“其實我也沒有很想去海邊玩,我又不是小孩,玩沙子太幼稚了。早晨出來兜兜風也很好,你看天上的朝霞好漂亮,空氣也很新鮮。”

“是啊。”

木獨山轉了方向盤,原路返回了。

後來,木獨山無數次慶幸當初的那一腳剎車。但他也對此心懷愧疚和僥幸,還好金曜不知道。不然,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他。

直到幾個月後,在一次火拼裏,金曜替他擋了一發槍子兒。木獨山生氣了,對他說以後不要這樣。

“好。”金曜答應著,可木獨山能看出,這小孩純粹在敷衍。

木獨山壓著火氣,不知怎麽的,忽然脫口而出:“你別傻,沒人值得你拿命來保護。我之前差點想丟掉你。”

他本以為金曜會被這句話刺傷,然而,金曜看著他的眼睛,用從未有過的嚴肅認真的語氣說:“可你一次也沒有真的拋下我,也沒傷害過我。”

“你只是不知道,上一次我說帶你去海邊玩……”木獨山的話說到一半,心臟上仿佛有什麽東西越來越沈重腫脹,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了。他羞於把後面的話說出口,更不敢看金曜一眼,但他覺得自己必須得說出來。不然,他大概會被殘存的良知折磨死。

金曜依然看著他,平靜地說:“我知道。去酒樓的路我不會忘的。”

那一瞬間,木獨山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發麻。

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金曜當時“我聽你的”這句話的分量。

他一直以為金曜懵懂莽撞,天真幼稚。可也許,金曜其實很聰明,他什麽都知道。

可是不一會兒,木獨山又想,他得收回剛才的想法。因為金曜總記得別人的好,而記不住不好的,這是非常不聰明的。騙一個不聰明的人會讓人很有負罪感。

所以,以後少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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