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章 角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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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角國（完）
這次出現的船比以往大一些, 不再是小巧的烏篷船。船夫依然裹著長袍，兢兢業業地蕩起槳。
六個人到達命樹主幹處並激活船印後，刺眼的白光出現, 然後他們就坐在了這艘回程的船上。周圍是熟悉的大海，海面上的層層濃霧, 以及陣陣海浪裏裹著的黑色曼陀羅，頭頂是陰沈沈的天空, 偶爾有海鳥撲棱著翅膀經過。
金曜等人來時, 角國的這座大島被雲霧遮蔽，看不清全貌。直到此時從副本出來，大家才發現這座島所在的那個空間裏, 天空顏色鮮明飽滿, 外圍的工業區裏，巨大的機械設備林立, 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帶了點工業文明風味的童話世界, 與四周灰蒙蒙的天和海非常不搭調。
當然, 在角國生活過幾天的他們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童話國度, 或是一個文明美麗的烏托邦。因為他們已經知道, 文明的背後藏著什麽。
角國似乎在玩家們離開時就被定格了。
在蔚藍天空中飛行的獨角人成群結隊，他們揮舞著手臂，大聲疾呼著什麽。
被關押數十年後的獨角國王展開巨大的羽翼, 護佑著他的臣民飛向天空巖洞，似乎要以其可怖的力量震懾雙角國王, 推翻陳舊的吃人的制度，謀求新的改革。
命樹郁郁蔥蔥, 嫩枝發芽抽條，舊的枝葉也在往上生長, 伸進懸崖上的巖洞裏，似乎要給天空巖洞提供更多養分。
一切都充滿動感與生機，劇變剛剛開始，歷史即將被重新書寫；一切又都靜止不動，像一場巨大的雕塑展覽。
參觀者離開了，這場展覽也歸於寂靜，緩緩下沈，一寸寸消失在廣袤無邊的海裏。
船上的六位乘客頭上還有角，衣服也沒變，但大家背上的裂口都消失了。金曜試圖動一動背後的翅膀，發現已經感覺不到那部分新長出的肢體了。
在副本裏的最後一天過得驚險刺激，大家都近乎癱軟在船上，沒力氣說話。
船又穿過了幾層海霧，他們頭上的角也消失了。
薛鶴竹恢覆了一點精神，打破沈默：“其實我覺得這個副本結束得太容易了，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本來咱們還準備了很多其他策略，湊不夠天角石怎麽辦，雙角人暴力鎮壓怎麽辦，救出國王以後怎麽辦……結果根本就沒用上，雙角人最後的配合程度太高了，而且船印出現得也很快，反而讓我覺得很不安。可最後我們居然還是順利出來了。”
其他人紛紛點頭。
宜樹卿補充：“還有歷史書，圖書館的那幾種版本，包括我們最後看的獨角人撰寫的書，都局限在近幾十年或一兩百年，再之前的都非常簡略，一筆帶過了。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副本提示說角國有千年文明。”
金曜：“沒錯，我也記得是千年，有點疑惑，但當時覺得是副本在替玩家排除無關信息而做的設置。”
呂池：“說起這個，其實我也有一個發現。在命樹主幹那裏等你們過來一起激活船印時，我觀察了很久。樹幹上有斷裂又重生過多次的痕跡，而且，那個出現船印的地方也不是唯一一個愈合過的傷口。”
船夫忽然將一個羊皮紙卷遞過來。
大家都很熟悉副本的流程了，於是展開紙卷，湊在一起觀看。
紙卷上開始播放視頻。前面的故事大家已經知道了，珊瑚珠盆栽們在培育中心分化成獨角或雙角的珠子，雙角和一部分獨角的珠子被送去專門的機器裏繼續培養，直到培育成嬰孩。另一部分獨角珠子則流入了食品加工廠。雙角人和獨角人的地位差異極大，前者裏的優秀人才掌控國家發展的命脈，後者則淪為餵血的移動罐頭和仆人，用全部生命和血肉默默充當角國發展的養料。
直到有勇敢無畏的獨角人揭穿謊言，推翻暴行，救出獨角國王，這才使匍匐在地面太久的獨角人重新回到天空。象征角國文明的命樹也因此愈合了傷痕，重新繁茂。
然而，鏡頭定格在命樹的傷痕處一兩秒。緊接著，畫面飛速變換，鏡頭忽然拉遠，一切都像開了倍速。
地面上枯黃的落葉回到枝頭並變為嫩綠，樹枝縮短，直到縮回次一節樹幹內；高樓大廈的水泥層漸漸消失，露出鋼筋骨架，再變為磚瓦平房；獨角人一次次淪為奴仆，然後抗爭，選出或救出被關押的國王，地位提升到與雙角人相同甚至更高的地步。和平維持了一段時間後，雙角人不滿，發動政變，暴動，鎮壓，制度改革，社會風氣轉變，獨角人急劇減少，命樹裂開傷痕，抗爭再次爆發……
視頻還沒播放完，羊皮紙卷就慢慢化為飛灰飄走了。
金曜驚訝了一瞬，然後意識到這個關於角國的故事其實已經說完了。有點倉促，有點荒唐，但似乎又沒有別的出路可走。
重生，發展，繁榮，衰敗，毀滅，再愈合重生，一個打不破的閉環。角國與角國人的命運一次次輪回，周而覆始。而他們這些玩家，以為靠自己的力量幫助角國改變了命運，其實也只是踩在了輪回的節點上。就像命樹每次啟動的自救程序裏，也許是珊瑚珠出現異常並強行改變人的角數，也許是別的什麽力量。
那棵樹見證了太多，命運的悲劇總是在以各種不同的形式重演。生產力在發展，能源在發展，這些似乎標志著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可當一些人眼裏寫滿文明二字，並為此把另一些人變成弱者，而後弱肉強食，用弱者的血肉發展能源和生產力，文明就走向了野蠻。
一陣沈默後，康瑞嘆了口氣：“我心態快不行了。這就跟咱們一個個過副本一樣啊，沒完沒了，出了副本還有下一個，下一個副本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這麽一想成功活下來也屁用沒有，還要繼續擔驚受怕，再不斷重覆。”
“那就先腳踏實地過好今天，先活下來吧。”於家歡說，“起碼那些獨角人在第一次飛上天空時是幸福的，我們在看到船印的那一刻也是開心的。”
康瑞撓頭：“乍一聽挺有道理，但仔細想想又有點……唉算了算了，不想了，先回去休息幾天緩緩神吧。”
金曜此時也不再多想什麽，多做什麽了。進入這個游戲以來，他就感覺到自己卷入了這個副本一樣的無止盡的命運裏，看得太遠未必是好事。只能在顧及安全的前提下稍微看得近些，興許還能從茫茫一片黑灰中扒拉出一點彩色來。
他記得曾經聽誰說過，人們也許就是為了這些細小的彩色碎片而活。至於可預料的和不可預料的明天，甚至更遠的未來，當思考那些讓人感到過於痛苦時，暫且放一放也不是罪過。
海浪翻湧，海風陣陣，一切都變得平靜。雖然他才剛從副本裏出來不久，但之前感受到的種種劇烈情緒，喜怒哀樂都在慢慢消失，變得平和，就像是被這片一望無際的神秘海洋吸收了一樣。似乎從上個副本出來後，也是這樣。
就在這時，金曜感覺到心口傳來針紮似的劇痛，劇痛轉瞬即逝，快到他無法分辨這是真實存在過的疼痛，或是從副本帶出的取心頭血的記憶在作怪。不，這種痛感甚至比取血還要強烈百倍千倍。
頭頂傳來海鷗的叫聲，金曜還沒回過神來，腦袋就被一個紙卷砸中了。
他打開紙卷看，上面依舊是下一個副本的名字：《花田鎮怪談》。這一次，名字旁邊標了四顆星星。
金曜坐在船尾，不與誰並排坐，只有他看到了內容，然後紙卷就消失了。
於家歡驚訝地問：“你是按照神的指引走過來的？”
金曜點頭。
於家歡頓了頓，說：“本來還想問你們要不要下次一起下副本的，現在看來，只能祝你好運了。”
康瑞問：“我剛出新人副本的時候也聽說過指引這回事，老手都說挺危險的，我就沒敢選。你下次還要按這個走嗎？幾星啊？”
“四星。”
康瑞吸了一口氣：“祝你好運。”
又一陣稍大的海浪湧來，船行的反方向，角國所在的島徹底沈沒在海平面下。
後天島山頂，氣勢恢宏的純白神殿裏，有兩個人正眺望遙遠的海平面，看一座座小島被海水淹沒。
其中一人端坐在雕刻著繁覆花紋的神座上，座下是數十層臺階，臺階下又隔了幾層紗幔，然後才是信眾和長老們平日供奉跪拜的地方，也是他們能離他最近的地方。後天島上的人們通常將他稱為神。
他銀白色的長發半束起來，露出被冷汗打濕的額頭和鬢角。他海藍色的眼睛緊緊盯著神殿外的山石與海，睫毛的陰影灑在高挺的鼻梁上，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的睫毛在輕微顫抖，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因而迫不得已地在轉移註意力。
顯然他沒有成功，因為他緊握住座位扶手的手掌心已經鮮血淋漓。血順著殘破的雕花白瓷扶手滴下，他沒有心情理會。即使是忍受這樣的疼痛，他的腰背依然挺拔，沒塌下半分。過了一會兒，那陣劇痛才終於消失，他在心裏悄悄舒了口氣，面上卻沒顯露分毫。
另一名年輕男子則悠閑許多，他把手背在身後，在神殿裏亂晃。這名男子的穿著與神殿，甚至與整座後天島都不太搭。他穿了件巴洛克風的男裝，領口和袖口綴了大片蕾絲，敞開的前襟旁是密密麻麻的寶石紐扣，富麗而誇張。
華服男人走到神殿外，眺望遠方沈沒的島，而後仰頭望天。鉛灰色的天空上，一張冰藍色的巨網時隱時現。
“最近的收成很不錯，”男人說，“也許你可以去那些小島上看看，時機快到了。”
“去副本，同時還要兼顧神殿的工作？”神問，語氣卻像是在陳述事實，“你越來越貪婪了，藍黑。”
“神的職責而已。”藍黑說，“三年了，我以為你已經熟悉了自己的使命。”
“一個擺在神壇上的稱手工具，一個免費打工者，一個傀儡，或者奴隸。”神說。
“也許你應該樂觀一些。坦然接受命運而不是反抗，這樣能少很多痛苦，這是你們人類社會裏常見的思維。”
“也許你更應該學習一些人類社會裏好的方面，”神說，“比如，勞動法。”
“別想蒙騙我，我觀察過，講究勞動法的地方不多，時間也不久。你們的很多統治者都認為人就像海綿，擠擠總能多一點產出。如果擠壞了，那就換一個新的。所以，多生產一些新的來備用，這很必要。”
神：“所以你現在要以舊換新了，很好，我確實需要退休。”
藍黑低頭看著神，意味深長地說：“再過不久，你就可以永遠退休了，或者可以用另一個更貼切的詞，報廢。”
不等神說話，他又說：“別抗拒，人的命運就和不可編輯的程序一樣，你沒有能力改變。”
“你可以見到金曜，他是來找你的。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當然知道他。我還知道你一直在假裝不知道他來了，好讓我放過他。何必呢，我無所不知。”藍黑看向神殿外，自顧自地說。
說話間，雲霧迷蒙的大海上，又有幾座小島被緩緩淹沒。有一只海鷗飛進神殿，在神的肩膀上稍作停頓，歪歪頭，又撲棱棱飛走。
藍黑的神情很愉悅：“下一座小島是四星，他看起來還挺有本事，希望以後用起來順手。”
神依舊沒有說話。
“你應該也感覺到了，他忘記了你，或者說，忘記了一部分。”藍黑看著神沒什麽變化的表情，慷慨而貼心地解釋道，“當然是我的主意，因為戲劇總需要一些鋪墊，而我已經為你們安排好了最合適的，最高效的劇本。你可以去小島上陪伴他，但你在那裏只是普通玩家，沒有任何特殊能力。你可以與他聊天，但不能告訴他你是誰，也不能說出我們之間的秘密。”
“你放心讓我出去？”
“我在看著所有人。人應該了解自己被支配的地位，放棄幻想。”藍黑答非所問，警示卻再明顯不過。
“就這樣吧，按照我安排好的劇本，經由重逢的喜悅，看到曙光，再到希望破碎，最後自相殘殺，一步步走向毀滅，很美妙。你們人類的戲劇真的不錯，令我心情激蕩。”
神：“你真是很惡劣的人。哦不，你本來就不是人。”
“我是不是人這個問題不能由你來評判。也許曾經可以，但現在，你們已經失去了資格。”藍黑沒有生氣，笑了笑，“畢竟，勝者才能擁有對人的定義權，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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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人到達命樹主幹處並激活船印後，刺眼的白光出現, 然後他們就坐在了這艘回程的船上。周圍是熟悉的大海，海面上的層層濃霧, 以及陣陣海浪裏裹著的黑色曼陀羅，頭頂是陰沈沈的天空, 偶爾有海鳥撲棱著翅膀經過。
金曜等人來時, 角國的這座大島被雲霧遮蔽，看不清全貌。直到此時從副本出來，大家才發現這座島所在的那個空間裏, 天空顏色鮮明飽滿, 外圍的工業區裏，巨大的機械設備林立, 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帶了點工業文明風味的童話世界, 與四周灰蒙蒙的天和海非常不搭調。
當然, 在角國生活過幾天的他們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童話國度, 或是一個文明美麗的烏托邦。因為他們已經知道, 文明的背後藏著什麽。
角國似乎在玩家們離開時就被定格了。
在蔚藍天空中飛行的獨角人成群結隊，他們揮舞著手臂，大聲疾呼著什麽。
被關押數十年後的獨角國王展開巨大的羽翼, 護佑著他的臣民飛向天空巖洞，似乎要以其可怖的力量震懾雙角國王, 推翻陳舊的吃人的制度，謀求新的改革。
命樹郁郁蔥蔥, 嫩枝發芽抽條，舊的枝葉也在往上生長, 伸進懸崖上的巖洞裏，似乎要給天空巖洞提供更多養分。
一切都充滿動感與生機，劇變剛剛開始，歷史即將被重新書寫；一切又都靜止不動，像一場巨大的雕塑展覽。
參觀者離開了，這場展覽也歸於寂靜，緩緩下沈，一寸寸消失在廣袤無邊的海裏。
船上的六位乘客頭上還有角，衣服也沒變，但大家背上的裂口都消失了。金曜試圖動一動背後的翅膀，發現已經感覺不到那部分新長出的肢體了。
在副本裏的最後一天過得驚險刺激，大家都近乎癱軟在船上，沒力氣說話。
船又穿過了幾層海霧，他們頭上的角也消失了。
薛鶴竹恢覆了一點精神，打破沈默：“其實我覺得這個副本結束得太容易了，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本來咱們還準備了很多其他策略，湊不夠天角石怎麽辦，雙角人暴力鎮壓怎麽辦，救出國王以後怎麽辦……結果根本就沒用上，雙角人最後的配合程度太高了，而且船印出現得也很快，反而讓我覺得很不安。可最後我們居然還是順利出來了。”
其他人紛紛點頭。
宜樹卿補充：“還有歷史書，圖書館的那幾種版本，包括我們最後看的獨角人撰寫的書，都局限在近幾十年或一兩百年，再之前的都非常簡略，一筆帶過了。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副本提示說角國有千年文明。”
金曜：“沒錯，我也記得是千年，有點疑惑，但當時覺得是副本在替玩家排除無關信息而做的設置。”
呂池：“說起這個，其實我也有一個發現。在命樹主幹那裏等你們過來一起激活船印時，我觀察了很久。樹幹上有斷裂又重生過多次的痕跡，而且，那個出現船印的地方也不是唯一一個愈合過的傷口。”
船夫忽然將一個羊皮紙卷遞過來。
大家都很熟悉副本的流程了，於是展開紙卷，湊在一起觀看。
紙卷上開始播放視頻。前面的故事大家已經知道了，珊瑚珠盆栽們在培育中心分化成獨角或雙角的珠子，雙角和一部分獨角的珠子被送去專門的機器裏繼續培養，直到培育成嬰孩。另一部分獨角珠子則流入了食品加工廠。雙角人和獨角人的地位差異極大，前者裏的優秀人才掌控國家發展的命脈，後者則淪為餵血的移動罐頭和仆人，用全部生命和血肉默默充當角國發展的養料。
直到有勇敢無畏的獨角人揭穿謊言，推翻暴行，救出獨角國王，這才使匍匐在地面太久的獨角人重新回到天空。象征角國文明的命樹也因此愈合了傷痕，重新繁茂。
然而，鏡頭定格在命樹的傷痕處一兩秒。緊接著，畫面飛速變換，鏡頭忽然拉遠，一切都像開了倍速。
地面上枯黃的落葉回到枝頭並變為嫩綠，樹枝縮短，直到縮回次一節樹幹內；高樓大廈的水泥層漸漸消失，露出鋼筋骨架，再變為磚瓦平房；獨角人一次次淪為奴仆，然後抗爭，選出或救出被關押的國王，地位提升到與雙角人相同甚至更高的地步。和平維持了一段時間後，雙角人不滿，發動政變，暴動，鎮壓，制度改革，社會風氣轉變，獨角人急劇減少，命樹裂開傷痕，抗爭再次爆發……
視頻還沒播放完，羊皮紙卷就慢慢化為飛灰飄走了。
金曜驚訝了一瞬，然後意識到這個關於角國的故事其實已經說完了。有點倉促，有點荒唐，但似乎又沒有別的出路可走。
重生，發展，繁榮，衰敗，毀滅，再愈合重生，一個打不破的閉環。角國與角國人的命運一次次輪回，周而覆始。而他們這些玩家，以為靠自己的力量幫助角國改變了命運，其實也只是踩在了輪回的節點上。就像命樹每次啟動的自救程序裏，也許是珊瑚珠出現異常並強行改變人的角數，也許是別的什麽力量。
那棵樹見證了太多，命運的悲劇總是在以各種不同的形式重演。生產力在發展，能源在發展，這些似乎標志著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可當一些人眼裏寫滿文明二字，並為此把另一些人變成弱者，而後弱肉強食，用弱者的血肉發展能源和生產力，文明就走向了野蠻。
一陣沈默後，康瑞嘆了口氣：“我心態快不行了。這就跟咱們一個個過副本一樣啊，沒完沒了，出了副本還有下一個，下一個副本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這麽一想成功活下來也屁用沒有，還要繼續擔驚受怕，再不斷重覆。”
“那就先腳踏實地過好今天，先活下來吧。”於家歡說，“起碼那些獨角人在第一次飛上天空時是幸福的，我們在看到船印的那一刻也是開心的。”
康瑞撓頭：“乍一聽挺有道理，但仔細想想又有點……唉算了算了，不想了，先回去休息幾天緩緩神吧。”
金曜此時也不再多想什麽，多做什麽了。進入這個游戲以來，他就感覺到自己卷入了這個副本一樣的無止盡的命運裏，看得太遠未必是好事。只能在顧及安全的前提下稍微看得近些，興許還能從茫茫一片黑灰中扒拉出一點彩色來。
他記得曾經聽誰說過，人們也許就是為了這些細小的彩色碎片而活。至於可預料的和不可預料的明天，甚至更遠的未來，當思考那些讓人感到過於痛苦時，暫且放一放也不是罪過。
海浪翻湧，海風陣陣，一切都變得平靜。雖然他才剛從副本裏出來不久，但之前感受到的種種劇烈情緒，喜怒哀樂都在慢慢消失，變得平和，就像是被這片一望無際的神秘海洋吸收了一樣。似乎從上個副本出來後，也是這樣。
就在這時，金曜感覺到心口傳來針紮似的劇痛，劇痛轉瞬即逝，快到他無法分辨這是真實存在過的疼痛，或是從副本帶出的取心頭血的記憶在作怪。不，這種痛感甚至比取血還要強烈百倍千倍。
頭頂傳來海鷗的叫聲，金曜還沒回過神來，腦袋就被一個紙卷砸中了。
他打開紙卷看，上面依舊是下一個副本的名字：《花田鎮怪談》。這一次，名字旁邊標了四顆星星。
金曜坐在船尾，不與誰並排坐，只有他看到了內容，然後紙卷就消失了。
於家歡驚訝地問：“你是按照神的指引走過來的？”
金曜點頭。
於家歡頓了頓，說：“本來還想問你們要不要下次一起下副本的，現在看來，只能祝你好運了。”
康瑞問：“我剛出新人副本的時候也聽說過指引這回事，老手都說挺危險的，我就沒敢選。你下次還要按這個走嗎？幾星啊？”
“四星。”
康瑞吸了一口氣：“祝你好運。”
又一陣稍大的海浪湧來，船行的反方向，角國所在的島徹底沈沒在海平面下。
後天島山頂，氣勢恢宏的純白神殿裏，有兩個人正眺望遙遠的海平面，看一座座小島被海水淹沒。
其中一人端坐在雕刻著繁覆花紋的神座上，座下是數十層臺階，臺階下又隔了幾層紗幔，然後才是信眾和長老們平日供奉跪拜的地方，也是他們能離他最近的地方。後天島上的人們通常將他稱為神。
他銀白色的長發半束起來，露出被冷汗打濕的額頭和鬢角。他海藍色的眼睛緊緊盯著神殿外的山石與海，睫毛的陰影灑在高挺的鼻梁上，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的睫毛在輕微顫抖，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因而迫不得已地在轉移註意力。
顯然他沒有成功，因為他緊握住座位扶手的手掌心已經鮮血淋漓。血順著殘破的雕花白瓷扶手滴下，他沒有心情理會。即使是忍受這樣的疼痛，他的腰背依然挺拔，沒塌下半分。過了一會兒，那陣劇痛才終於消失，他在心裏悄悄舒了口氣，面上卻沒顯露分毫。
另一名年輕男子則悠閑許多，他把手背在身後，在神殿裏亂晃。這名男子的穿著與神殿，甚至與整座後天島都不太搭。他穿了件巴洛克風的男裝，領口和袖口綴了大片蕾絲，敞開的前襟旁是密密麻麻的寶石紐扣，富麗而誇張。
華服男人走到神殿外，眺望遠方沈沒的島，而後仰頭望天。鉛灰色的天空上，一張冰藍色的巨網時隱時現。
“最近的收成很不錯，”男人說，“也許你可以去那些小島上看看，時機快到了。”
“去副本，同時還要兼顧神殿的工作？”神問，語氣卻像是在陳述事實，“你越來越貪婪了，藍黑。”
“神的職責而已。”藍黑說，“三年了，我以為你已經熟悉了自己的使命。”
“一個擺在神壇上的稱手工具，一個免費打工者，一個傀儡，或者奴隸。”神說。
“也許你應該樂觀一些。坦然接受命運而不是反抗，這樣能少很多痛苦，這是你們人類社會裏常見的思維。”
“也許你更應該學習一些人類社會裏好的方面，”神說，“比如，勞動法。”
“別想蒙騙我，我觀察過，講究勞動法的地方不多，時間也不久。你們的很多統治者都認為人就像海綿，擠擠總能多一點產出。如果擠壞了，那就換一個新的。所以，多生產一些新的來備用，這很必要。”
神：“所以你現在要以舊換新了，很好，我確實需要退休。”
藍黑低頭看著神，意味深長地說：“再過不久，你就可以永遠退休了，或者可以用另一個更貼切的詞，報廢。”
不等神說話，他又說：“別抗拒，人的命運就和不可編輯的程序一樣，你沒有能力改變。”
“你可以見到金曜，他是來找你的。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當然知道他。我還知道你一直在假裝不知道他來了，好讓我放過他。何必呢，我無所不知。”藍黑看向神殿外，自顧自地說。
說話間，雲霧迷蒙的大海上，又有幾座小島被緩緩淹沒。有一只海鷗飛進神殿，在神的肩膀上稍作停頓，歪歪頭，又撲棱棱飛走。
藍黑的神情很愉悅：“下一座小島是四星，他看起來還挺有本事，希望以後用起來順手。”
神依舊沒有說話。
“你應該也感覺到了，他忘記了你，或者說，忘記了一部分。”藍黑看著神沒什麽變化的表情，慷慨而貼心地解釋道，“當然是我的主意，因為戲劇總需要一些鋪墊，而我已經為你們安排好了最合適的，最高效的劇本。你可以去小島上陪伴他，但你在那裏只是普通玩家，沒有任何特殊能力。你可以與他聊天，但不能告訴他你是誰，也不能說出我們之間的秘密。”
“你放心讓我出去？”
“我在看著所有人。人應該了解自己被支配的地位，放棄幻想。”藍黑答非所問，警示卻再明顯不過。
“就這樣吧，按照我安排好的劇本，經由重逢的喜悅，看到曙光，再到希望破碎，最後自相殘殺，一步步走向毀滅，很美妙。你們人類的戲劇真的不錯，令我心情激蕩。”
神：“你真是很惡劣的人。哦不，你本來就不是人。”
“我是不是人這個問題不能由你來評判。也許曾經可以，但現在，你們已經失去了資格。”藍黑沒有生氣，笑了笑，“畢竟，勝者才能擁有對人的定義權，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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