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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世間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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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世間殊色

花寂曾與燕飛度說, 你好似不信天命。

燕飛度回,我若是信, 如今就不會站在這裏。

現在, 燕飛度仍是不信天命,卻要改信月老宮。

這份緣當年救下他,之後又上門拜師, 與他簽了契書,與他朝夕相對, 原是早就來到他身旁。

燕飛度不是那等見著小動物便會心軟收留之人, 但對這小兔卻屢屢例外。

連花寂也看得出,你是不是對這小兔太特殊了?

燕飛度當時還只覺得,寒江雪是他的貍奴, 他不照顧, 誰照顧呢?

知道寒江雪回了屠羅山,燕飛度也立時來了。

完全不假思索。

世人說他聰敏, 他卻從不去想, 這番舉動是為了什麽。

過往燕飛度的隨興所至,都是籌謀, 閑庭信步亦是陷阱。

他是不會莽撞的。

可如今來看……他的夢, 他的渴望, 他的擔憂,他的思念, 竟然都是同一人。

白玉扇自修長的指尖墜地,是故意的。

燕飛度看著茫茫水霧中,那人只穿著一件白色的浴衣, 衣服濕透了, 緊緊貼在身上, 露出少年漂亮如柳的身形。

少年擡起手,慢條斯理地打理著濕漉漉的長發,泉水自他白皙如玉的肩頭滑落。

密密遮遮的花枝間,隱約可見那被水汽蒸出春紅潮色的指尖在發絲間緩緩穿過。

玉扇墜地,發出一聲悶響,足以讓那在池中的人回過頭來。

“是誰?”

少年的嗓音清甜雅潤,比之兔兒時音調高了幾分。

水聲輕響,少年穿過濃濃的水霧,指尖拂過落了碎花的池水,行到了池邊花枝下。

天光避開水汽,自高空直射而下,卻像是怕曬著了那少年,籠成了輕薄的光霧,輕巧地落在他如春雲般如雪似花的肌膚上。他扇動著鴉羽似的長睫,視線微微上移,露出那雙琉璃般通透的眼眸。水珠在他泛著桃花粉色的眼尾緩緩滑下,落在水面,濺出朦朧如夢的光暈。

他只是站在那,便讓滿室生華,誰也無法移開視線,無法呼吸,生怕會吹散了他,驚擾了他。

難怪翦春燈的臺柱不肯登臺,這少年隨意在水中淺行幾步,便如真的鮫珠子般綺艷。

不,不是明珠般的綺艷。

而是能把人的掌心都燙化的雪。

哪怕這雪會將人燒化,亦會有人源源不絕地飛蛾撲火,剖開胸腹,捧出心來,才能拉住他的衣角,否則這被凡人窺見姿容的少年,便要化在光裏,想要再見,凡人哪怕一步一叩,拜上九重天,也不覆得見。

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年伸出玉蘭花般的手指,春紅指尖捧著白玉扇,擡頭望著那濃紫淡白花枝下的人。

誤入此處的紅衣公子半跪在花間,似是要去取這折扇,卻不想先被人拾起了。

“……是你啊,這裏已經被我包下。”

少年神情一楞,嘴裏說著驅人的話,但他手中的折扇卻不曾被人識趣地接過。

花葉落了燕飛度滿肩,燕飛度度過了此生最漫長的沈默,他緩緩開口,語氣有些艱澀:“你不認得我了?”

少年微蹙眉尖:“燕飛度,十三郎,我怎會不認得你?”

燕飛度一頓,眼睫微垂,伸手作勢取過折扇,少年又正好把扇子往上一托,一者進,另一者再進,手臂自然交錯,男人熾熱的手指落在了少年的腕骨之上。

這手上觸感,哪怕燕飛度用最輕的力道,亦怕會碎了。

“我是十三郎,那你又是誰?”燕飛度問道。

“……你若是因為我之前拒絕你而生氣,倒也不必假裝不認識。我寒江雪還沒到改名的時候。”寒江雪紅唇微張,像是沒想到燕飛度竟這樣小氣。

紅衣青年心中萬般思索,過往種種皆浮眼前,最後他緩緩開口。

“我沒有生氣。只是你一人在此沐浴,若我心悅於你,你這般情狀與我說話,不怕我起了歹心?”

寒江雪後知後覺地立刻把身子浸到水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燕飛度。

片刻後,又擡起頭“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那我一定會打死你!”

明明撂狠話的是寒江雪自己,但不知怎的,對著燕飛度這麽一說,他就有些心虛起來,說完就又立馬泡了回去。

這只露出一雙琉璃眼的樣子,像極了總是探頭偷看燕飛度的小兔子。

燕飛度忍不住笑了,他想要笑得好看的話,總是能笑得很動人。

春風吹動花枝,亦吹動著人心。

溫泉水熱,又哪裏燙得過情熱。

這世間男歡女愛總少不了你退我進,蓄意勾引。

燕飛度擡手取下沾在寒江雪眼尾的花瓣,輕輕含在唇間,唇齒抿著半粉的花汁,又像抿著誰的肌膚,看得寒江雪莫名有些耳赤。

這人的眼裏好像蘊著灼灼烈火。

但在懂得的人眼裏,一看既知,那眼神名為貪婪。

寒江雪原還以為燕飛度要做什麽,下一刻,紅衣公子轉身離去,花枝搖曳間,響起他敲冰戛玉般的聲音。

“我知道你是誰,起來吧,別悶壞了。”

燕飛度走後,寒江雪暈暈乎乎地從水裏立起來,覺得燕飛度好像和前幾天不大一樣。

好看了許多,威嚴了許多,親切了許多,但還有更不一樣的。

……像是求偶的孔雀,那艷麗的尾羽縱然寒江雪看不見,也覺得有什麽一直在開屏。

可寒江雪,卻不討厭現在的燕飛度。

“花好吃嗎?”

寒江雪甚至好奇地撈起一點花瓣放在嘴裏,下一刻又呸呸呸了出來,明明是苦的,為什麽燕飛度卻像在飲蜜?

-

飲蜜的燕飛度自然是不會走的,他守在花瀑外,以防有誰誤入此間,與他一樣窺看了神仙幻境。

方才照面,燕飛度已經知道寒江雪怕是被洗去了記憶。

燕飛度不是沒有想過,以寒江雪的妖力,恐怕很容易著道。

只是沒想到寒江雪真的不記得他時,燕飛度心底卻緩緩地蔓延上了些許澀意。

也許這便是懲罰,因著寒江雪在他面前時,燕飛度沒有認出來,此界便給了他相應的懲罰,他心甘情願受著……這一類的想法,燕飛度是打死也不會有的。

一狐禪師恐怕第一次在無界相相生中獲得感謝,燕飛度若不是來了此處,想來也不會知道這緣分的關竅所在。

想起以前小兔子總說“我會化形”“我人形很可怕”“會嚇死你的”,燕飛度……是真的被嚇著了。

有欣喜,還有無邊的後悔。

燕飛度雖不曾言明,但一直打從心底覺得小兔寒江雪十分可愛。

有時他心裏也按捺不住想要揉捏這小兔,盡情一吸的沖動。

可他到底矜持,不肯和一般貓奴狗奴一樣,承認自己是個變態。

小兔子要抱抱,他矜持著,要貼貼,他亦矜持著。

他都做了什麽,矜持在這世上到底有何用處?

燕飛度擡手按在額角,深深反思。

一個侍者經過,被反思的燕飛度看到,叫了過來。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問你。”

燕飛度問的自然是在無界相相生之中,他這個“燕飛度”與“寒江雪”之間的故事。

燕飛度聽著侍者的話,偶爾又問了幾句,就把這事的來龍去脈理清了。

燕飛度和寒江雪小時候也算是青梅竹馬,只是日漸大了,就知道了彼此家裏不大對付,祖上是有仇的。

寒江雪年紀輕輕死了父親,便襲了爵,成了現在最年輕的小侯爺,只是還沒有官職。

而燕飛度人品才學樣樣出眾,只靠自己就入了朝。

這兩人被放在一起比對,顯得小侯爺多麽不上進似的,惹得侯府有些不滿。

但燕飛度好像渾然不知惹人討厭了,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直在寒江雪面前湊。

“直到前天!”

侍者興奮地說著八卦,都有些破音,見著燕飛度仍是含笑的模樣,侍者輕咳一聲,又繼續說道。

“前天您在大街上攔下小侯爺,問他怎不和從前一樣與您親近,到底是哪裏厭了他。小侯爺不搭理您,您就好似被冷落許久的情郎,忍不住大喊‘江雪!我心悅於你!你再這樣,我也是會傷心的!’,然後小侯爺就惡狠狠地瞪了您一眼,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和你在一起!’”

當街給了新科狀元好大一個沒臉。

侍者還以為燕飛度此生都不會再見寒江雪了,誰知這位公子現下好像失憶一般,居然問他這些事。

不,有些人怕是打擊過大,性情也變得有些古怪,愛聽自己的倒黴事。

這事城裏人都知道了,也大多是嘲諷和慶幸。

嘲諷燕飛度失敗,也慶幸燕飛度沒成功。

那水中月,鏡中花,憑什麽讓燕飛度得了?

侍者同情地看著燕飛度,燕飛度卻在沈吟,那位一狐禪師到底是看了什麽話本才編出這種愛恨情仇的。

若要傾訴情意,自然要花前月下,軟紅長榻之上才好說話吧?

燕飛度想著一些成年人才會想的事。

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何寒江雪對他是這樣的態度。

“只是小侯爺這兩天也有些奇怪,突然之間說要去尋自己的阿娘,雖然侯府的那位是他的繼母,但繼母也費心費力將他養育長大了。如今這樣大張旗鼓地找自己早已離去的親娘,不知道在想什麽呢。”

侍者又想起一樁怪事,喃喃自語。

燕飛度微挑眉,給了侍者一些銀錢後,便讓他離去了。

“哪怕忘了自己是誰,也還記得要找阿娘麽?”燕飛度抿唇一笑,指尖摩挲著折扇,像是還能感受到寒江雪殘留在扇上的體溫。

-

過了片刻,少年郎穿著一件銀白的衣裳走了出來,他的腰帶也是同色,頭發還濕著,像是哪裏生出的玉蘭花枝,馥郁芬芳,皎皎如月。

只是寒江雪出來時,卻看到燕飛度還站在前方的抄手游廊處未走。

寒江雪才一露面,燕飛度就回過頭來,似要說什麽。

寒江雪心中一緊,立馬說:“我與你沒什麽好說噠!”

“噠”?這字聽起來像是少年郎嬌嗔似的,寒江雪恨自己這個嘴瓢的毛病,又急忙說是“的,的,的”!

燕飛度沒像寒江雪想的,借機說些肉麻的話,而是微蹙眉尖,似是十分擔憂地問道。

“頭發怎的不擦幹就出來?”

“我正要去熏頭發……”

寒江雪說完,就見燕飛度面帶笑意地走了過來。

“我正好也要去。”

但燕飛度的頭發明明十分幹爽,打理得也非常齊整,寒江雪咳嗽一聲,正經說道。

“我們一起長大,我也不是想天天給你沒臉。只是實在與你無甚好說,你今日不去翰林院麽?”

燕飛度不曾想他還要上工:“有必要去嗎?”

寒江雪一時無言,指著燕飛度:“就算,就算你打擊太大,你也不能自暴自棄,人可不能不工作!”

這話非常有小兔子不肯吃白食的風範。

燕飛度彎唇一笑:“好吧,我想想要不要去。可你今日不也來了翦春燈,來這裏做什麽?”

寒江雪低頭嗅聞著自己的手腕,發現上邊沒有酒氣了,這才放下心來。

“和那些叔伯們來喝酒,酒撒我身上了。”

說著說著,寒江雪就到了熏頭發的雅室,而游廊另一頭,拿著香爐和扇子,幹巾,還有花油的侍者已走了過來。

“你走吧……”

寒江雪剛要讓燕飛度離開,卻見那侍者不知怎的臉色突然青白,忙把托盤放下,對著寒江雪道歉。

“對不住小侯爺!我要去方便!實在忍不得了!”

這話在客人面前說出來實在失禮,可人有三急,誰忍得了啊!

侍者一溜煙跑走,燕飛度施施然地將托盤拿起來,對寒江雪笑道。

“雖然叔伯們喝上頭就不記得時辰,但也不可讓他們久等了。”

“我本來就是要自己熏頭發的!”寒江雪才不讓別人隨便碰他!

“那,我求你?”燕飛度伏低身子,視線與寒江雪齊平,眼裏是盈盈的笑意,“還是……你真覺得自己魅力無邊,我現在非你不可?”

寒江雪一時語塞,又說:“你確實說過非我不可。”

燕飛度卻不在意,全然無賴一般:“不錯,這麽說的我已經死了,今天的我是新的我。我已全然不介意,你反倒在意了?”

這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寒江雪……寒江雪當然沒有在意!

為表不在乎,對燕飛度絕沒有超出發小以外的情感,寒江雪打開雅室的門,頭一撇。

“進來吧。”

這姿勢其實頗為粗魯,但顯然粗不粗魯,都要看臉。

少年郎自以為是在甩話,可實際上卻讓燕飛度眼裏的笑意更深。

燕飛度以前也給小兔子擦過毛毛。

小兔寒江雪的毛毛很厚,又很軟滑,他和燕飛度一起吃飯,捧著小粥碗喝得太快,就往自己頭上扣。

燕飛度用手帕給他擦幹凈,小兔子毛毛一甩,跳到熏籠旁邊烤一會就幹了。

而現在的少年郎寒江雪,黑色的頭發如同綢緞,細細密密地垂在身後,像是白日夜河。

燕飛度從未伺候過人,但不妨礙他對人溫柔。

熏籠在寒江雪發絲下平行而過,熏烤著其上水汽。

有人曾說,發絲亦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

粗硬者有的剛直,有的魯莽,而發絲柔軟的未必心善,卻大多心軟。

青年修長好看的手指在那發間穿梭,雕花窗格外能聽到有人正在彈箏,寒江雪側頭望去,他其實對於風雅事不大感興趣,更喜歡的還是練劍。

“這彈的是什麽呀?”寒江雪喃喃自語。

“彈的是,讓人莫要輕信的故事。”

燕飛度拿起梳子,唇間咬著一條銀色的發帶,梳子沾了花油,一點一點地給寒江雪梳理好。

寒江雪被梳得昏昏欲睡,好似也曾經被人無數次這樣摸頭毛似的,他手掌撐著下顎問道。

“不要……輕信?”

燕飛度一掌握著少年豐厚的長發,給他一點一點地束起來。

“比如我方才說,我已不在意你了,是假話。”

寒江雪猛地醒過神來,卻見燕飛度已經松開了寒江雪的長發,發尾在青年玉雕般的指尖緩緩滑下,好一副纏綿景象。

紅衣公子笑吟吟地站起身:“我雖然不想喜歡你了,可總是忍不住要喜歡你。也許是笨吧,錯過了許多,才知道挽回。”

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寒江雪主動親近他,現如今,換成他了。

寒江雪楞楞地看著燕飛度,他往日也總被人說喜歡,愛慕,可大多聽不入耳。

但不知為什麽,被現在的燕飛度一說,他卻莫名有些歡喜。

“怎麽會有人故意要笨呀?”

寒江雪搖搖頭,把那點喜意壓在心底,無論燕飛度說得多麽動聽,他……他都是不能喜歡人的。

在這再待下去,不知燕飛度還會說什麽。

寒江雪逃命一般,轉身就打開了雅室的門,一開門,就見到剛才要去方便的侍者已經回來了,那侍者正把耳朵貼在門上,不知聽了多久八卦。

“我,我來收東西——”侍者破音喊道,試圖掩飾自己在八卦。

要是被樓裏知道他偷聽客人隱私,一定會被抽死。

可是,這可是城中風雲人物寒江雪與燕飛度的八卦!

之前看起來是要分道揚鑣,現在居然又聚在一起了!

這是什麽意思!

難道真的怕纏郎,纏成了?

“你可不許到外邊胡說八道!”

寒江雪有些羞惱,怕是明日又有什麽古怪的傳聞了!

原本那少年就已不似凡間才有的殊麗,如今耳根還染了胭脂色,知道他是羞惱,可看起來卻像是被紅塵沾染,皎月落了凡塵,讓人竟連思考都停止了。

寬大的紅色衣袖阻了那侍者的視線,紅衣的貴公子垂眸看了那侍者一眼。

“忘了吧。”

忘了聽到的話,也忘了自己剛才窺看的顏色。

侍者一陣怔楞,回過神時,已不見燕飛度和寒江雪的身影,他亦只記得自己是來拿東西的。

燕飛度跟著寒江雪出了雅室,但少年跑得很快,沒一會就失了蹤影。

-

寒江雪氣喘籲籲回到席間時,他剛坐下,就聽到一旁吃酒的叔叔說。

“這不是燕家的十三郎嗎?你也來了?”

寒江雪猛地回頭,便見燕飛度不知什麽時候竟然過來了!

“你是鬼麽?”

走路都沒聲音?

燕飛度對寒江雪笑了笑,然後就對著眾位叔伯一拱手。

“正好見著江雪,亦許久不見諸位,特來叨擾。”

席間一時“哪裏哪裏”“客氣客氣”的話此起彼伏。

在這裏,燕飛度到底是小輩,喝了一盅酒就坐下了。

寒江雪還有正事,不能再為燕飛度情緒起伏,他側頭問旁邊的伯伯:“還請您與聖上提兩句,我也大了,想找點事做,只想報效聖上,在宮裏做什麽都行。”

頭發花白的伯伯哈哈大笑,喝了一杯酒,拍拍寒江雪的肩膀:“笨孩子,你這樣什麽都不做都有錢拿的日子,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呢?別這樣看我,怪可憐的!行,聽說聖上身邊是缺了一兩個人,要栽培成小將軍,我得空替你問問!”

寒江雪喜笑顏開,又給伯伯倒了一杯酒。

燕飛度冷眼看著,那人眉眼雖在笑,眼裏卻是清醒的,顯然剛才說的話只是應酬話,根本不會給寒江雪在宮裏謀什麽差事。

寒江雪想辦法入宮做什麽?

燕飛度想起之前侍者說的話,寒江雪的阿娘就在宮中?

坐在燕飛度對面的中年男子喝高了,忘了燕飛度是誰,竟調笑起他。

“十三郎,我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見阿雪啦,怎的又來,可是不要臉皮了?”

寒江雪聽了這話有些惱火,他想他到底是和燕飛度一起長大的,再怎麽樣也輪不到別人說他。

“阿叔,這話你別說了……”

觥籌交錯間,紅衣公子被燈光映照著眉眼,他嘴角含笑,游刃有餘地拿起酒杯,對著那邊一敬。

“人間自是有情癡,臉皮好似也不重要了,撕掉了再長一層,也很便宜。”

這話聽著低微,燕飛度的姿態卻很高,像是勉強賞了臉與他們玩鬧。

在座眾人竟無話可說,有人打著哈哈:“果然是新科狀元。”

這文采都用在鬥嘴上了。

即使沒人再說燕飛度,寒江雪卻還是焦躁著,不想再有人借著他說燕飛度了。

反正,反正事已經說完了嘛!

“我要走了,你呢?”

寒江雪猛地站起身,問燕飛度。

燕飛度自然袖手跟在寒江雪身後離開。

幾個叔伯看著寒江雪和燕飛度離去的身影,俱都搖了搖頭。

都是翩翩少年郎,一個追,一個躲,這段情分恐怕就結束了。

可現下這藕斷絲連的,又是在做什麽呢?

-

天色漸暗,落日熔金懸在前方的高大牌坊上。

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紅衣公子與白衣少年騎著馬,並行在路上,像是那話本裏驚鴻了一個時代的少年俠客。

路邊的攤販,行走的游人,都忍不住駐足觀望。

“小公子可要買花?小公子可要買糖葫蘆?”

那些人都喊寒江雪做“小公子”,可實際上誰都知道他已是侯爺,不過借著親昵些的稱呼想和他說一句話罷了。

寒江雪搖著頭,他都不要。

燕飛度則饒有興致地看著四周,像是在觀察寒江雪是真的不想要,還是客氣。

寒江雪望著前方,突然輕咳一聲:“那個,席間的話,你別往心裏去。只是喜歡不喜歡的,這話以後不要說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與你在一起的。”

燕飛度全然不像容易被打擊的樣子,反而笑得眉眼彎彎:“我哪裏不好,可以改。總要給我個理由啊。”

寒江雪:……

燕飛度要理由,寒江雪就給他理由。

“總之你是個人就不行!”

寒江雪這話一出,連燕飛度都忍不住要鼓掌。

好家夥,這無界相相生果然厲害,為了讓他飽嘗求不得的苦楚,竟直接釜底抽薪,比王母金釵劃下銀河還厲害。

但這世上無論什麽隔閡,燕飛度都跨得過去。

燕飛度笑容優雅,芝蘭玉樹般的人物,嘴裏卻說著佛祖也羞聽的話:“為了你,我不做人又何妨。現在,我可以喜歡你了麽?”

寒江雪握著韁繩的手一顫,心中只湧上了大大的“變態”二字。

怎會有人如此,怎麽這人這樣,怎麽會這麽不知羞……

寒江雪心裏一陣狂風暴雨,燕飛度卻勒停了馬,看向一旁在賣鯉魚燈的攤販。

“你想要這個嗎?”

聽到燕飛度的話,寒江雪還以為他在轉移話題,氣呼呼地道:“誰要那個!”

只是等真看清了那鯉魚燈的樣子,卻走不動道了。

燕飛度眼角餘光看著,隨後就笑著下了馬,大步朝那邊走去。

紅衣公子在那璀璨燈火前,千百種能放在河中游曳的魚燈中,擡手取了掛在攤子最頂上的一盞金魚燈,一盞紅鯉魚燈。

俱都是魚尾搖曳蓬松,魚身滾圓的胖頭魚。

“你要哪個?”

燕飛度將兩盞魚燈遞到寒江雪面前。

寒江雪不說話,像是不肯受燕飛度的好,眼睛卻直直地看著紅鯉魚,燕飛度就把紅鯉魚給了他。

拿著紅鯉魚燈,寒江雪摸著魚尾巴,吶吶問道。

“你怎麽知道我想要這個?”

燕飛度側頭看著騎在馬上的少年,開口說道:“因為有人曾問我,為什麽我家裏的池塘沒有魚,他最喜歡鯉魚。”

霜天曉角終日下雪,那池塘裏自然也是沒有魚的。

小兔寒江雪每每經過,也覺得淒涼。

他問燕飛度是怎麽回事,燕飛度純粹是沒有引入溫水罷了。

既然這小兔子喜歡,那就給他弄些魚來好了。

“貍奴”都是喜歡魚的嘛。

那時燕飛度隨口問寒江雪喜歡什麽魚,寒江雪舉爪笑道,自然是紅鯉魚。

又紅又大,年畫娃娃都會抱的那一種!

抱著紅鯉魚燈的寒江雪不知燕飛度想起了誰,嘴角綻著溫柔的笑意,但他也莫名有些高興。

只是……走著走著,寒江雪不由開口道。

“別跟著我了,你家已經到了。”

寒江雪指著一側的大門,幾個家丁已經跑下來,要給燕飛度牽馬了。

燕飛度“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我家。

看燕飛度不肯動,寒江雪對那些家丁說道。

“把他帶走,他明天還要上朝呢。”

燕飛度想,哦,原來他還有此職能,既如此,不就代表他可以入宮?

入宮早早尋到寒江雪的阿娘,這便能出去了。

只是燕飛度雖想好了,卻依然沒走,而是對寒江雪伸出手。

寒江雪莫名:“怎麽了?”

但不知是下意識還是寒江雪自己想的,他也對燕飛度伸出了手。

兩人都坐在馬上,燕飛度微微伏身,頭上紅色發帶自他肩頭滑落,垂在了寒江雪的肩上。

寒江雪鼻尖滿是燕飛度熾熱的呼吸,他微微靠後,幾乎以為燕飛度是想要親吻他了。

可燕飛度並不是要握寒江雪的手,也沒有當街唐突,而是擡手輕輕摸了摸寒江雪的發頂。

“雖然不知你為何不肯與我來往,語氣亦很‘強硬’。我要說的是,不管你對我做什麽,我都不會生氣,絕不會生你的氣。”

所以不必再像今日這樣,寒江雪每次與燕飛度說話,語氣稍重一些,那精雕玉琢的少年眼睛都會下意識地閃避,又會怯怯地回望過來。

……像極了躲在窗縫後偷看的心虛小兔子。

隨後燕飛度笑著下了馬離去。

寒江雪看著燕飛度進了那大宅,他立在原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滿是歉意地小聲說道。

“對不起……如果你不喜歡我……就好了……”

-

燕飛度剛回這個“家”,一踏入前廳,裏邊就有一個高大的老人舉著拐杖朝他打來!

燕飛度頗覺新鮮,自然讓開身,讓那拐杖敲到地上。

“你,你這個不孝子!你是不是又去糾纏寒江雪了?我聽人說,你們還在國公府前卿卿我我!你到底還要不要臉啊!”

燕飛度長嘆一聲:“為何你們來來去去就只有這句話?臉不要,很難麽?”

國公,也就是燕飛度在此城中的爹,聽了這話,差點一口氣上不來,拍著胸口坐在地上,幹嚎起來。

“家門不幸啊!你這畜生,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你明知我們兩家祖上有仇,卻自甘下賤,追在寒江雪屁股後邊,你是這一代最好的孩子,最上進的子孫,不知道官場名聲最重要麽!那個寒江雪長得再好看,又能當飯吃不成!你莫不是還想入贅他們家!”

燕飛度狀似思考了一會,認真道:“這未嘗不是一段佳話呢。”

國公一臉要厥過去的表情,但燕飛度並不想讓這位老父親當場氣死。

燕飛度一拱手,十分有禮地問道。

“父親,您家的這個畜生想問,上朝這事,是怎麽上的?”

“您……給補補課吧。”

-

國公府裏雞飛狗跳,侯府裏也自然有大戲要唱。

寒江雪一回來,就聽到了女子幽怨的哭聲。

“我的兒!我含辛茹苦,在你還小小一點時,帶到現在這樣大,我不知到底做錯了什麽,竟讓你三天兩頭往外跑,去尋什麽‘阿娘’!”

一名麗裝婦人坐在亮堂的會客廳裏,蠟燭點滿了燈柱,照得寒江雪都忍不住瞇了瞇眼。

幾個侍女站在一旁,都在低聲勸慰婦人別哭了。

“這個,您的恩情我記著,但找阿娘也不妨礙吧……”寒江雪輕聲說著已經說過幾百回的話。

誰知卻引來寒江雪繼母更大的哭聲。

繼母憐夫人哭得淚水漣漣,已是要背過氣去了。

“我這麽多年,到底是哪裏做得不足,讓你連商量都不與我商量一聲,就這般大張旗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阿娘生下你就走了,你又要上哪裏找!難不成一天找不到,這一天就不歸家了不成!”

寒江雪嘆氣:“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憐夫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手中帕子已濕透了。

“既你嫌我了,我便跟你父親一起去了吧!我也不求你感恩戴德,只是你這幾天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就變了啊!”

這就是要去撞墻了。

寒江雪動作極快地伸手攔住,然後叫了侍女。

“送我……母親回房,喝點安神湯。”

憐夫人也不是真的要死,不過氣寒江雪不孝順,在城裏下她的臉。

寒江雪親阿娘都走了十幾年,到底上哪裏找去呀!

待人走了,寒江雪揉著肩膀,頗有些疲憊地提著自己的小鯉魚燈籠往自己的院子走。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知道別人家是不是也如唱戲般一天三出不停歇的。

小廝捧著一大疊書信經過,見著寒江雪就上來請示,寒江雪立刻擺了擺手說道:“照舊。”

小廝便點頭,尋了個地方把這些信件都燒了。

這些信都是那些傾慕寒江雪的人送來的,寒江雪是一封信都沒回。

管信裏寫的是訴盡衷腸,還是浪詞淫詩,寒江雪不愛舞文弄墨,很多文縐縐的話基本看不懂。

不錯,和美得不真實的外表不同,寒江雪屬實是個大老粗。

等回了院子,寒江雪遣退了小廝,獨自一個在房內更衣。

他緩緩脫下外衫,中衣,如雪肌膚,殊麗面容,本該是能寫入話本的香艷一幕,那被燭火映照在地面的影子卻突然變了。

從少年纖瘦挺拔的黑影,漸漸縮小,小到……變成了巴掌大。

片刻後,描繪著花鳥山水的鎏金屏風後,緩步走出了一只淺棕色的小兔子。

小兔子望著眼前的鏡子,映照他如今軟乎乎圓滾滾的身形,不由又又又又長嘆了一聲。

是了,寒江雪並不是突然發瘋找阿娘的,他只是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有一天,他好像從渾渾噩噩的長夢中醒來,下地時還覺得床榻很高,要拿衣服好像也勾不到。

待揉了揉眼睛,寒江雪才震驚地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只小兔子!

短短的耳朵,比耳朵還短的爪爪,軟乎乎的臉頰,胖乎乎的身子!

難怪外邊人都說他樣貌不似凡人,原來他真的不是人啊!Q人Q

能變成小兔的寒江雪必不可能是兩個凡人生下的,已知他死去的爹是凡人,那麽他的親阿娘就一定同樣是妖精了!

寒江雪默默跳上窗臺,仰頭看著窗縫外的天空,天上掛著一輪明月,在那夜空中,卻不只有明月。

還有一道明明滅滅,如同白練般的光繩。

那繩子斷斷續續,直指皇宮。

那麽多年沒見過阿娘,現在能變成小兔了,寒江雪卻莫名焦躁地想要見這位阿娘。

他心中一直有個激烈的念頭,哪怕他死了,也是要找著他阿娘的。

每次想到阿娘,寒江雪心裏都湧起一股暖流,像是被誰藏在肚腹下溫暖著長大。

小兔子蹲在窗縫處,盯著夜空看了許久,他也曾經以這個形態想要夜探皇宮,可是卻被侍衛當場捉住,差點被送進禦膳房做成夜宵——麻辣兔丁!

幸好寒江雪自己奮力逃了出來,這下卻是不敢私自潛入皇宮了。

於是他最近只好走關系,茶葉送了不老少,今晚還和叔伯去喝酒,就希望謀一份正大光明進宮的差事。

看天空看得累了,寒江雪把屋內燭火吹熄,小兔子跳上了床,把自己埋在被被裏。

片刻後,寒江雪又蹬蹬蹬下了床,把放在腳踏上的紅鯉魚燈搬到了床上。

這紅鯉魚燈對於小兔子來說也很大,足有四只小兔子並排這麽大。

寒江雪看著燈籠,把紅鯉魚燈籠也放到被子裏蓋好,就閉上了眼。

對不起呀,燕飛度,我不想對你這麽兇的。

可是我不能禍害人。

因為……小兔紙是不能和人在一起的!

人妖殊途啊!!!

月下,小兔子沈沈地睡著了,吧唧著嘴,小小的腳腳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兩只小爪緊緊抱著紅鯉魚的魚鰭。

“仙人……”

在寒江雪的夢裏,他以小兔子的形態坐在一人的膝上,把自己的小腦袋頂到那人的手心上撒嬌。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知道那人的手很暖。

無論多黑的夜,多冷的寒,也能替他驅散了。

只是寒江雪不知,在他睡著時亦有仙人坐在他床邊,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直到他在夢裏也能甜甜地笑,才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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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飛度回到國公府時,小廝已經在滿府找他了。

於是天還黑著,燕飛度就上了馬車,往皇宮趕去。

燕飛度撩開車簾往外看,這看不只是用肉眼來看,而是在辨氣。

但很可惜,即使知道皇宮可能有貓膩,在此界中,燕飛度並不能越過規則,一眼找到一狐禪師在何處。

畢竟像這樣藏身界中,承受供奉的妖物,隱蔽是看家本領。

燕飛度打開手中折扇,想著若是下了朝,還可以去找一找寒江雪。

既然他已不做人了(口頭),寒江雪又有什麽理由好拒絕他呢?

皇宮之中,一名皇子趁著上朝前,趕到了上書房外。

上書房大門打開,那皇子就地跪下,對著裏邊磕頭行禮,朗聲道。

“父皇,兒臣想請您賜婚。”

作者有話要說:

寒江雪:不行啦!我是小兔子,不能和人在一起!

燕飛度:我先報名不當人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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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水輪流轉!

人形小兔子學會矜持,覺醒仙尊學會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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