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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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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

江雲寒以為慕玨的悵然若失是由於近日久病在床, 虛度時光,所以心緒不高。

他想了想,順手從榻上拿了一件狐裘鬥篷大衣披在慕玨身上, 垂下眼, 修長的手指在慕玨脖頸處系了一個精巧的結。

手指觸到慕玨微涼的皮膚,看著慕玨比從前瘦削的身形,肩頸處更加凸顯的鎖骨,江雲寒眼中閃過一絲疼惜。

“瘦了。”江雲寒低低道,雙手握住慕玨冰涼的手, 傳遞著溫度。

“我也長高了。”慕玨安慰道。

他擡眼望著江雲寒,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只和他差半個頭了, 兩年前, 他們剛剛相遇的時候, 這具身體尚且比江雲寒矮了一個頭。

時間過得真快。

慕玨清晰地知道, 再過幾年,他就會和江雲寒長得一般高, 即使是面對面站著,江雲寒也不用再低頭看他。

可惜, 修界初遇後, 兩人很少和顏悅色地交談, 更被說像現在這樣互相貼著彼此,汲取溫度。

暖融融的觸感從手上和身上的鬥篷傳來, 慕玨四肢的寒意也被驅散了許多, 原本悵然的心緒也消散一些。

“晚冬的最後一場雪我替阿玨看了,像是柳絮一般, 讓我身上都吹滿了雪,白茫茫很幹凈, 就是有些冷,幸好你沒去,不然又要難受了。”江雲寒盡量用輕松的語氣道。

慕玨愛雪,也愛觀雪。

這兩年,若是有瑞雪降臨,江雲寒會陪著慕玨一起在院中沏一壺茶,品一碟點心,有時慕玨會在雪落之時撫琴,有時江雲寒會伴著雪花舞劍。

怡然自得,悠游自在,他們就像是兩只相互在人間嬉戲的仙鶴,全然沒有人間的紛擾和煩惱,只有興致與深情。

可惜晚冬最後一場雪落的那一天,慕玨尚且在病中,無緣得見。

“那我也不覺得可惜了。”慕玨回道,嘴角噙著笑。

“索性無事,外面雪化了,院中的花樹也開了,我們出去走走罷。”擔心慕玨久居於室,心中沈郁,江雲寒提議。

“也好。”慕玨淺淺一笑。

初春剛至,院中的春日海棠便爭先恐後開了,淡粉色的花瓣暈著白,漸變的粉白色顯得格外漂亮,猶如少女的芙蓉面。

慕玨清晰地嗅到了春日來臨的味道,生機勃勃,帶著草木的清香。

他走得很慢,江雲寒挽著他亦緩緩邁出步伐,慕玨如今還沒什麽力氣,一般的身子倚靠著江雲寒,慕玨將全副心神放在了花樹上,而江雲寒則將全部註意力放在慕玨身上。

走了不到一刻鐘,慕玨便累了。

江雲寒見慕玨走不動了,打橫抱著慕玨回到了臥房。

慕玨有些倦怠了,江雲寒坐在軟榻上,慕玨便枕在他的膝蓋上,靜靜望著頭頂的梁柱。

他能感覺到,身體的生機在慢慢流逝,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他阻止不了,也沒辦法阻止。

隨著忘情長老的到來,這個過程加劇了,這具身體原本潛藏的病痛紛紛冒頭。

體驗過一次的慕玨知道,一開始,他只是四肢乏力,後來便再也不能站立,只能躺在床榻上,寒意刺痛全身,咳出的是血沫,呼吸進入身體的是冰涼刺骨的空氣。

凡人的軀體便是這樣,只要被病痛纏身,便每分每秒都會在難受中煎熬。

不過,慕玨難受歸難受,但依舊能夠忍受。

他早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遭。

曾經的他,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慢慢走向死亡,他留戀江雲寒的溫情,盡管心中有了取舍,卻還是和江雲寒相處著,直到最後一刻才下定決心,將忘情劍對準自己的心口。

斬斷這段塵俗因緣。

而進入幻境以來,慕玨已經慢慢明晰了破解這個幻境的方式,那就是明悟自己的本心,做出抉擇。

要麽殺死在幻境中的江雲寒,徹底了斷這段情愛,破開幻境。

要麽徹底放棄原本的道路,選擇江雲寒。

如果他始終猶豫不決,那他就會慢慢困在幻境中,最終迷失。

慕玨突然明白為什麽自己進入幻境還能有記憶了,正是有了記憶,他才會猶豫,正是經歷過,才會躊躇,才會茫然。

從凡間再到修界,他和江雲寒糾糾纏纏,藕斷絲連,他無法徹底放下,也無法徹底擁抱。

由愛則生怖,因此才有了心魔。

若他依舊是從前剛剛步入凡間的少年,應該還是會被忘情劍引領著走向原本預定的道路,這對於幻鏡來說也沒有什麽意義。

慕玨隱隱有種預感,等到這具身體死去的那一刻,或許這個幻境便會破開。

迷迷糊糊間,慕玨睡著了,恍惚劍他好像聽到了忘情長老的聲音,“快!慕玨!我看你那個便宜男妻睡著了,你趕緊把劍捅到他胸口。”

慕玨霎時驚醒。

發現太上忘情劍竟然不知不覺出現在他手中。

他忍不住從江雲寒身上直起身,無語地望著黏在他手中的忘情劍。

“怎麽回事,長老你這是強買強賣。”慕玨面無表情吐槽。

“老夫的時間很急,趕緊解決了你男妻這個麻煩源頭,跟我回太上劍宗。”忘情長老不滿傳音,催促著。

“長老你可以自己先回去。”慕玨平靜道。

“回個屁哦,不把你帶回去,你能跟這個姓江的糾纏到死,趕緊的,殺了他!”忘情長老在劍中默默翻了一個白眼。

就他剛剛看到的,這兩人連披個大衣都要你儂我儂,說一堆沒用的話,看得他牙酸。

他要是不在這裏,慕玨要是昏了頭,就算道心崩毀都不舍得放棄這段情愛怎麽辦?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慕玨醒來後修為盡失,脫離太上劍宗去凡間找這個姓江的小子雙宿雙棲,徹底放棄修煉嗎?

他還指望著慕玨修行有成,飛升上界帶他去仙界投靠慕紅塵呢。

想到此,忘情長老長長嘆了一口氣,他以為慕玨向來是最省心的,原來是最不省心的。

果然和玉霄劍宗有關聯的人都一樣的惹人厭煩,就算是名字和太上劍宗的修士重名的也逃不開這個定律。

慕玨的動靜將江雲寒驚醒,發現慕玨手上還拿著剛剛掛在墻壁上的劍,江雲寒罕見地有點詫異。

“阿玨,你這是?”

慕玨看著手中寒光湛湛的劍,嘆了口氣,一字一句道,“這劍,我愛不釋手。”

話語中帶著無奈。

要是忘情長老時不時趁著他不註意把劍放在他手裏,讓他去捅江雲寒可如何是好。

江雲寒還以為他為擁有寶劍無法練劍而嘆息,又怕刀劍無眼傷了慕玨,只好安慰道,“等你身體好了,我教你練劍,現在收好吧,等明日天晴,我舞劍給你看。”

慕玨眼前一亮,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他把劍遞給江雲寒,道,“這柄劍我很是喜歡,雲寒,你能不能替我貼身保管。”

“當然可以。”江雲寒頷首。

將墻上掛著的劍鞘取下來,並把忘情劍歸鞘,一邊將劍背在身後一邊道,“我把這柄劍背著,你想看我就抽出來供你觀賞,但是刀劍無眼,你現在身體尚且虛弱,先不要碰,等病好了再說。”

慕玨正有此意,點頭同意。

與此同時,他傳音給忘情長老,“長老,你就在江雲寒背上待著吧,不要總是跑到我手上。”

忘情長老冷笑一聲,“你以為把我放在你這個男妻這裏,我就會顧忌,不會跑出來?我可不怕凡人看見。”

緊接著他話音戛然而止,然後就發出一聲驚疑,“咦,怎麽回事?!”

忘情長老試著重新出鞘,卻發現自己的劍身巋然不動,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動彈。

同時,一股舒適的感覺傳來,忘情長老有一瞬間覺得他仿佛回到了鑄劍師的爐子裏,全身的靈力都舒緩了。

這種感覺,對於劍來說,該死地上癮!

忘情長老險些在江雲寒背上睡過去,不過他很快回過神,清醒過來。

隨即他有些毛骨悚然,質問道,“慕玨,你這男妻是誰?會不會是什麽大魔附身的存在?怎麽會有如此能力?!”

要是這人是凡人,忘情長老能活吞他的劍身。

“他就是江雲寒啊。”慕玨笑道。

“我不信,除非是玉霄劍宗那個傳說中天生劍體的江雲寒,否則誰有這個能力,能制住我?”

太上忘情劍好歹也是太上劍宗的鎮宗之寶,非元神期不可完全駕馭,怎麽可能被個凡人輕松制住。

“沒錯,就是他。”慕玨平靜道,也不隱瞞。

隱瞞忘情長老也沒有意義,就忘情長老這個暴脾氣,若是他敷衍回答,指定要刨根問底。而且在如何說,忘情長老也是他的長輩,慕玨也不想隱瞞。

“你你,你說什麽?!”忘情長老險些忘記了言語,要不是他現在沒有耳朵,都想掏一掏,確認自己是不是幻聽。

“就是他,他就是那個天生劍體的江雲寒。”慕玨從容回答。

忘情長老已經忘卻了其他一切存在,腦中就回蕩著那句“天生劍體的江雲寒。”

沈默了好半晌,他才接受了這個事實,不再試圖撼動劍身,長長長長嘆了老大一口氣,才沈痛道,“慕玨,你糊塗啊!”

慕玨:“……長老何出此言。”

“招惹誰不好,你偏偏招惹了江雲寒,明知道他的身份,你還願意陪他留在這凡間玩著過家家的情愛游戲,你記起了一切之後還惦念著他,不肯舍下這段情緣,可他記起一切後肯定會翻臉不認人。要是再讓他知道你是太上劍宗的弟子,這一切都是一個安排好的局,你說他會不會上門來尋仇?”忘情長老有些激動道。

又恨恨添了一句,“別不信,玉霄劍宗的修士最是薄情寡義,寡廉鮮恥!”

慕玨總覺得這話十分耳熟,隨機想起,每次都會有被拋棄的各種修士來宗門尋情仇,而且走之前還一定會罵一句“你們太上劍宗的修士最是薄情寡義,寡廉鮮恥!”

甚至尋仇的人,有不少都是玉霄劍宗的修士。

就連在修界和江雲寒重逢之時,江雲寒好像也對他說過這一番類似的話。

慕玨很想對忘情長老說,你對玉霄劍宗的偏見太深。

不過想到忘情長老不會聽,他轉而道,“我覺得江雲寒記起了一切,也不會翻臉不認人,反而願意和我一起做個凡人。”

“天真!他是什麽身份,一個有極大希望飛升的修士,怎麽會沈溺於一段兩年的感情中,只有你閱歷太少,才會將這段感情奉為神聖。”忘情長老反駁道。

慕玨突然沈默,他原本也不覺得江雲寒將他放在了心上。

可重逢後江雲寒做的種種行為,都改變了他的想法。

只有經歷過,才知道,感情的分量永遠都超乎人的想象。

見慕玨不再回覆,忘情長老苦口婆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慕玨啊,你現在只有一種選擇,就是將江雲寒殺死在這裏,他現在修為沒有恢覆,肉體凡胎,只要你夠果決,殺妻證道,不僅修為能更上一層樓,而且不用擔心江雲寒的報覆。”

忘情長老想來想去,都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方法了。

只要江雲寒還活著,他遲早會恢覆記憶,忘情長老並不覺得這樣的人物能容忍自己成為別人的局中棋子。如此,只要慕玨不殺他,早晚他都會找上門。

倒不如一了百了。

誰能知道,江雲寒這會竟然在凡間歷劫,還丟失了全部修為和記憶呢?

慕玨果斷拒絕,“我做不到,也狠不下心!長老,小時候我都聽你的,但這次,請恕我無法接受。”

忘情長老聽到慕玨拒絕的話語,就知道他說的全都白費了,慕玨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一旦決定了什麽,就一條路走到黑。

從前,他十分欣賞慕玨的毅力和魄力。

可如今,他只想為這份決然嘆氣。

他還想說些什麽,但是慕玨突然咳嗽了起來,咳嗽聲越演越烈,似乎要把肺咳出來。

江雲寒趕忙站起,急切地去找慕府裏的郎中,診斷,開藥,煎藥,熬藥,一整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江雲寒默默在床邊一勺一勺餵著慕玨吃藥,偶爾讓他含一枚蜜棗,溫聲囑托,生怕他苦到或者燙道,事無巨細地照顧。

盡管忙忙碌碌,江雲寒也沒有把背上的劍解下來。

忘情長老看著床邊一個躺一個照顧的深情畫面,糟心得很。

好在感受著天生劍體對於劍的溫養,忘情長老多了一絲安慰,好歹慕玨記掛著自己,讓自己體會了一把天生劍體的對於劍的養護功效。

然而,忘情長老又想起,他的老對頭玉霄劍,似乎奉眼前這個江雲寒為主,無時無刻都在享受著天生劍體帶來的好處。

他突然更加糟心。

該死的玉霄劍,憑什麽過得這麽好?!

郎中的藥並沒有讓慕玨好轉,他的身體依舊每況愈下,藥吃了也不管用,慕玨索性也不吃了。

他每一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暫,一開始在白天還能勉強恢覆些精神,出去走動走動。後來便只有少數時間清醒著了,偶爾清醒也很快就覺得疲累。

生機一點點從慕玨身上流失,慕玨每次清醒都能聽到忘情長老喋喋不休的勸導,不過他充耳不聞,只一心珍惜著和江雲寒相處的時間,清醒的時候,偶爾會和江雲寒說幾番話,講一講近日的趣事。

但是,慕玨也能看到,江雲寒眼中越來越多的惶恐和不安。

江雲寒在害怕。

然而,江雲寒從來閉口不談這些,將所有的不安與惶惑藏在了心理。

直到某一日,慕玨恍惚間,被一滴眼淚喚醒。

他睜開眼,看到江雲寒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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