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跗骨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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跗骨冤

斷樹殘枝, 飛礫蓬茅,但竹海的地動好歹是沈寂了須臾。

一刃瑕不確定這是危險告終,還是在醞釀更加殘酷的屠戮。天色已然大亮, 萬裏無雲, 紅彤彤的烈日照得他一身濕汗, 分不清是嚇的或是熱的。

“搖光”告訴他,她這一路都沒見到他的同門, 更沒有見到曲相和。

一刃瑕由來冷峻的面色,生平第一次浮出了一絲惶然。

而且五十弦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

就像師父和三更雪說的那樣, 五師妹永遠地背叛了他們,連一個理由也不肯留下。

僅剩的右手不禁握緊了拳,骨節咯咯作響。

一刃瑕就這樣縱高伏低,在無際的林海中極目尋找。

林中驚飛的鳥雀體型都不算大,忽高忽低, 十分吃力的模樣。

一刃瑕不認為它們能飛渡重洋。

迎面就有一只麻雀跌跌撞撞地飛來,啁啾啼鳴,哀轉淒厲。它看上去還是幼年,翅膀已經被斷枝劃傷,血珠滴滴濺落,一下子撞上了一刃瑕的胸膛。

沒來由地,一刃瑕擡手接住了它。

三更雪離開時,他正因為疼痛而瀕臨昏迷。

雖然感受到些許異常,但最終也沒能撐起阻止三更雪的力氣。

眼前這只傷雀好像成了弱小的弟妹們的化身,看到它的狼狽,一刃瑕的愧疚和自責又加深了許多。

師弟和師妹究竟在哪?是否平安?

師父現在又如何了?是不是贏下了傾鳳曲?

五師妹, 最有希望繼承“鴉”的五師妹,到底為什麽會背叛他們?

這些都不得而知。

一刃瑕只能在林海中穿梭, 祈禱著下一刻就能柳暗花明,帶著同門脫離險境。

似乎聆聽了他的夙願,天幕中浮蕩出一弧雨後乍晴的虹光。

遙遠的海浪聲漸漸入耳,一刃瑕忽然福至心靈,轉首看向了一處山坳。入山的狹隙被巨石封堵,但就在他看過去的剎那,那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

“——哎呀,二師兄,你還好麽!”

一刃瑕緇黑的眼眸驟然明亮,沒有任何猶豫,他氣沈丹田地喝道:“三師弟!”

彼端頓了頓,三更雪果然熱情地回應:“大師兄?!快來快來,二師兄傷太重了,我一個人搬不動他,幸好你來了!”

一刃瑕不疑有他,依言飛掠而去。

-

比起滿懷希望的一刃瑕,兩相歡卻是絕望極了。

他聽到一刃瑕的腳步,也看著三更雪的笑臉。

恐慌和震怒在胸腔中膨脹,天知道他有多想制止一刃瑕的來臨,他有多想揭穿眼前這個三師弟的假面——

然而,他的憤怒都只變成無意義的嗚咽。

他只能“啊啊”地叫著,舉著僅存的左手,連一句求救的手語都無法打出。

-

不久前的弟子舍,在趙吉和張小五帶著傾五岳逃跑之後,三更雪也很快露了面。他出現的時機恰到好處,正是戰火已盡,只留六合清一肚子的怨火。

六合清用手語說明了先前種種,三更雪安撫道:“別生氣了,師父追著傾鳳曲去了竹海,同行的還有有棲川野。他們左右夾攻,傾鳳曲沒勝算的。”

六合清的心情才算好轉:「可是傾五岳和江容都被他們搶走了。」

“江容沒什麽打緊,他的身體不適合‘神恩’寄宿,就算不受傷,也撐不了多久。”三更雪說,“不過這一趟還有意外之喜。你們也聽說過吧?暮鐘湖案的‘慕家’。”

三更雪是“鴉”的頭腦,就算兩相歡和他私下不睦,決策上也都多有仰賴。

更不提六合清和九萬裏這些小輩,他們對三更雪的計謀是近乎盲目的崇拜,聽他提到“慕家”,六合清來了精神:「就是傳說中最適合種蠱的體質?」

三更雪點了點頭,並道:“他們最後的傳人就在傾鳳曲的隊伍裏。既然傾鳳曲、秦鹿、商吹玉全都露了面,那個大小姐也沒理由不在。我猜,她要麽藏在後山那邊,要麽就在靜思崖下。”

三更雪說,穆青娥是最適合養育“神恩”的軀體,即使丟了江容,能找到穆青娥作為代替,師父也會深為欣慰。

“而且傾鳳曲重傷了二師兄,我們也得報覆吧。”他道,“現在他們隊伍裏能打的人都在定風塔,傾鳳曲也被師父引走,穆青娥那邊,一定毫無防備。”

六合清最後的疑慮就是兩相歡。

他受了重傷,再戰不能,但貿然送回定風塔,又怕變成隊伍的拖累。

三更雪笑著道:“那當然是交給我了。”

兩相歡那會兒已經開始發熱,腦子更是模糊。

他流了太多的血,又淋過暴雨,身體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冷。即使三更雪說要貼身照顧,兩相歡其實也想婉拒。

他覺得自己活不了了,寧可三更雪跟著六合清一起。

“還是讓六師妹或者大師兄保護你吧。”他說。

那時電閃雷鳴,暴雨傾盆。

電光破空的瞬間,兩相歡也說完了那句難得的好話。他看到六合清正在遠去,而三更雪聽到他的呢喃,緩慢轉過了頭。

逆著光,三更雪的臉上陰晴莫測。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帶著輕笑,頗為驚異地詢問:“二師兄,你居然不想我死嗎?”

兩相歡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張臉。

三更雪無疑長得很好看,是那種文質彬彬、俊秀清逸的好看。

他平日雖穿白衣,但材質紋繡都很考究,更像個世家公子。

錦繡衣衫、絲履珠冠,若不是總和他們一起行動,沒有人會想到三更雪是個殺手出身。

而且三更雪很擅長利用自己的臉。

他總是笑得親切溫和,老人小孩女人都喜歡他,就連他們豢養的烏鴉都很親近三更雪。

特別是在一幫陰鷙孤僻的殺手裏,三更雪更是鶴立雞群。哪怕知道這人一肚子壞水,大多數人也還是一意孤行地認定他是好人。

兩相歡不覺得他是好人。

但至少認可他是師弟,是自己要保護的人之一。

此刻,那張臉雖然還是笑著,卻好像脫去了平日的溫柔和煦。

在風雨中,他甚至眼睜睜看著三更雪的唇角耷了下來。

“師兄,‘鴉’也會期盼別人活著嗎?”

三更雪蹲在他的面前,冷漠地看著他剛剛止血的傷口,“好榮幸啊。如果十八年前來我家屠戮的殺手是你,你是不是會留下更多人的性命?”

兩相歡愕然地睜大了眼:“你在說什麽?”

而三更雪一手卡住了他的下巴。

兩相歡合不上嘴,也說不出話,他只能用惶恐而疑惑的眼睛註視三更雪,註視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三更雪也不動作。

他們就這樣僵持著,直到溫熱的涎水淌上三更雪的手指,他才驀然回神,好像被燙到一樣,嫌惡地抽回了手。

“三更雪,你到底發什麽瘋?我讓你去找大師兄是為你著想,你就非得和我對著幹嗎?”

“我討厭和蠢人說話。”

“你——”

三更雪輕輕地“噓”了一聲,t將他一把扛上了肩頭。

兩相歡的傷口立即撕開,鮮血狂湧,疼痛襲來,他幾乎要昏厥過去,只能無力地拍打三更雪的後背:“松開我,好疼!”

“是啊,好疼。”三更雪說,“那時我也是這樣哭的。”

“……”

“二師兄,那個‘孌童’的傳言不是假話吧?”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隨便哦。不過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好了。”

兩相歡疼得暈眩,失神間根本聽不清三更雪的嘲笑。

可是三更雪的下一句話,他卻奇異地聽清了,而且為之冷汗淋漓。

“你的前主人,就是我的殺父仇人。”三更雪頓了頓,“而你弒主的那一晚,其實留了很多把柄。你後來對師父忠誠到盲目的地步,不惜為他成為一把無底線的兇器,是以為他保了你嗎?

“——師兄,現在你還覺得是師父在保你嗎?”

那一霎時,兩相歡只感到渾身血脈逆流,驚恐和劇痛交加,他張口欲辯,卻不等出聲,就已活活嚇暈了過去。

-

如果說這些談話還只是恐嚇,那之後的經歷,於兩相歡而言,就是徹底的煉獄。

把他刺激轉醒的是一陣劇痛,鼻尖也嗅到了濃烈的血腥。

兩相歡無意識地呻吟,卻在同一個瞬間,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發現自己的喉嚨失去了聲音!

一顆圓滾滾的頭顱躍然眼簾,兩相歡大驚失色,無聲地尖叫。

可是聲帶宛如撕裂了一般,除去刻骨的疼痛,他聽不到一絲聲音,也沒有任何發聲的感覺。

來不及思考自己為何失聲,兩相歡很快就陷入更深的絕望。

——他看清了那顆頭顱的臉。

深凹入眶的眼球、刻薄挺拔的鼻梁、緊抿不懈的薄唇……

正是他最崇拜、最仰慕的紫衣侯,曲相和。

“醒啦?”三更雪放下舉起頭顱的手,笑瞇瞇地用額頭試他的體溫,“好涼,是淋了雨,還是流了太多血呢。或者是被嚇得太狠了?抱歉抱歉。”

兩相歡迫切地想要質問,發不出聲,他就用雙手比劃。

他們都習慣了和六合清交流,簡單的手語不在話下。

但他沒有料到,自己的行為反而提醒了三更雪。

三更雪從竹寂奴裏抽出一根箭來,自言自語地說:“你還不知道吧?大師兄的左手被師父砍斷了。”

說著,他拽住了兩相歡的右手:“二師兄,你去陪陪他如何呢?”

兩相歡拼命地搖頭,可三更雪的表情沒有一絲松動。

“陪六師妹做個啞巴,陪大師兄斷一只手。也陪陪我,失去一個家。”

箭尖壓上了兩相歡的手腕,即將刺破皮膚,挑斷他的手筋,“我只是把你們對別人做的事,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們。畢竟我也是‘鴉’嘛,對任何人殘忍都可以諒解,對不對?”

他再一次暈了過去。

再醒時,是比剛才的頭顱還要瘆人的……被卸解了的師父。

三更雪埋首其間,任由那些內臟流了一地,為難地說:“到底哪裏去了?養了幾十年的‘六合’藏得果然很深。”

兩相歡頭痛欲裂,但不敢再驚動三更雪,只能壓住驚慌,偷偷地向後縮去。

他的右手果然沒了知覺,做不了手語,也不可能提筆寫字告訴大家真相。但他至少要先離開這裏。

阿瑉留下的傷都不算什麽了。

至少他能感受到阿瑉並沒有刻意要他性命,或許是因為五十弦求了情,或者是他的註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可三更雪留下的傷痛卻是深刻的、永恒的,讓兩相歡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的。

就在他退走十來尺後,三更雪的背影越來越遠,兩相歡嘗試著站起來,拖著傷軀逃走。

他還想去找六合清,三更雪居心叵測,一定是把六師妹引去了險地。

然而天不遂人願,在兩相歡以為自己終於要逃脫的時候,百年一遇的地動來臨了。

“……”

“師兄,在這麽危險的時候自己亂跑,真的會死哦。

“還好我已經找到‘六合’了。我和六師妹承諾過要保護你的,我們現在走吧,師兄。”

-

一刃瑕看著狼狽至極的兩個師弟,哀痛之情溢於言表。

三更雪將兩相歡的所有傷勢都推到了鳳曲頭上,一刃瑕對此也毫無懷疑,赤紅著眼,無比痛惜地說:“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現在只擔心六師妹……”三更雪嘆息著搖頭,“我……看到了師父的遺骸。恐怕是有棲川野回收了‘六合’,把師父弄得亂七八糟,偏逢地動,我只能就地掩埋了師父。可是師父出了事,傾鳳曲和有棲川野竟然不在,只怕六師妹……”

一刃瑕瀕臨崩潰,他看著心急若焚,卻說不出話的兩相歡,心中更是一痛。

他用右手握住兩相歡的左手,沈聲道:“我一定會找回六師妹。我會帶你們回家。”

三更雪喜極而泣:“沒想到大師兄會來找我們,我已經沒力氣了,還以為會和二師兄一起死在地動下。太好了,幸好還有大師兄。”

一刃瑕無聲地對他點了點頭,三更雪靠近過來,和一刃瑕淺淺地擁抱一下。

一刃瑕不習慣這樣親密的接觸,但抱過之後,他的面色也好轉些許,甚至蹲下來再抱了一下兩相歡。

兩相歡的眼淚浸透了他的衣服,焦急地想要說什麽。

可一刃瑕一句都不了解,他以為是師弟對傾鳳曲的怨恨、對師妹的擔憂、對師父之殤的悲痛。

“走吧,”一刃瑕說,“我們回家。”

-

竹海中已是生離死別,但定風塔外仍掙紮著一線希望的生機。

鳳曲絕不接受沈島的結局。

他和阿瑉一直都在為了改變命運而努力,臨近關頭,卻說無可更改——他當然不能認可。

確定了曲相和的死訊,傾五岳緊閉的嘴終於開啟:“……劍祖不曾說過有關停機關的地方,這些年也從來沒有人問過。”

頓了頓,他繼續說:“但如果是高/祖留下的生機,那應該是在且去島最晚崩塌的地方吧。”

“那是哪裏?”康戟問。

傾五岳闔目半晌,答:“劍祖陵。”

傳說中,傾如故從未想過留下自己的屍骨,但修建島嶼的工匠還是堅持築了一座恢宏的地下陵墓。

門生清明掃祭時大多只拜日月殿側殿供奉的牌位,但他們都很清楚,逝去的劍祖就葬在日月殿下,不到十尺的地陵之中。

鳳曲起身扶劍:“我這就去。”

商吹玉第一個跟了過來:“我也去。”

五十弦一怔,忙說:“我我我,還有我!”

邱榭出聲打了個圓場:“別急別急,我們先說明白。現在紫衣侯已經死了,看鳳曲的意思,有棲川也不會傷害我們。我們是不是應該兩手準備,先把傷者送去靜思崖下的船上?萬一島沈了,大夥能走幾個是幾個。”

鳳曲點頭:“邱兄說得對,你們去送青娥。”

五十弦果然面露難色,但商吹玉還是沒有猶豫:“他們人已經夠多了。”

邱榭苦著臉說:“哪裏多了?揚靈、子邈、雲姑娘、穆姑娘、傾島主、江少俠……其他人也有受了傷的,啊,還有秦娘子……世子的眼睛,真的無礙嗎?”

秦鹿似笑非笑地答:“有礙無礙,也該我夫君來操心,你怕什麽?”

康戟不知何時摸出了一桿煙叼著,剛剛點燃,吐了一大口煙霧:

“別吵吵了。秦鹿還有兩個影衛也能用呢,我看你邱榭最精神,你背兩個。”

邱榭:“那我選小吉和小五。”

苦中作樂,鳳曲卻實在笑不出來,只是配合著扯了扯唇。

康戟緊跟著說:“二公子,你也別為難你老師了。他在乎的人就這麽幾個,穆青娥已經出了事,要是你再有個三長兩短,他指定豁出命去救你。”

商吹玉張了張口,卻聽康戟道:“當然,也不能讓鳳曲一個人去。太危險了,作為幹爹,我第一個不答應。”

秦鹿笑問:“是啊,那可怎麽辦?”

康戟吧嗒著嘴,又呼出一口煙。

接著,他把長戟一甩,仗在身後:“能怎麽辦?我去唄。”

“你們誰不是他傾鳳曲的心頭肉啊?也就我這老疙瘩,死了他也不心疼,他要是想不開,我還有力氣踹他出去。”

康戟說著,對傾五岳點點下巴,“傾老頭,放心吧。傾九洲拿命保下來的兒子,我不會給她去了地t府還罵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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