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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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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將出

玉城曾有一支赫赫有名的巧匠氏族, 以“慕容”為姓。

傳至慕容濟這一代時,慕容之名更是遍傳四海,如雷貫耳。

慕容濟鑄劍不看錢財、不看權勢, 只看掌器人是否合自己的眼緣。因此, 江湖上常有初出茅廬的新秀都能求得他的作品。

被他看中的俠士, 往往都在不久之後聲名鵲起,成為一方名俠。

因而比起請劍, 大家更在意的是自己是不是能成為慕容濟眼中的“可造之材”。

然而先帝忽然下旨,請慕容濟入宮鑄造。自那之後, 慕容濟所鑄兵器再也沒有到過坊間。

舊日成就的刀劍仿佛孤品,身價倍增,幾經流轉也成為了權貴富商標榜高貴的裝飾,而非曾經所向披靡、匡扶天下的夥伴。

作為慕容濟進宮之前特意向十步宗求得的造劍人偶,慕容麒幾乎學會了一切慕容家鑄造的法門, 而且他不會疲倦,效率比慕容濟更高。

可慕容家的兵器還是沒能流傳下去。

因為慕名而來的俠客們很快發現,慕容麒僅僅學會了造劍。

他會給所有人造劍,造出的劍也無可挑剔。可要他評價俠客時,人偶都只能沈默。

人偶不懂得什麽道心,更不懂得什麽天命,他只會遵從要求造出趁手的兵器,那些銅鐵即使鋒利無比,可人們使著總覺遠不如慕容濟的作品。

簡直索然無味。

等到宮中傳出慕容濟病逝的消息,他的獨子慕容麟走出深宮,成為欽封的“天璣”, 人們翹首期待,卻聽慕容麟坦然承認:“我不會鑄劍。”

慕容家的道便徹底斷了。

-

琴音錚錚, 如怨如怒,仿佛極北的風吹徹舊戰場上如山的屍骸,天寒地柝,風雷大掣。

連秋湖心亦卷起了空前的風暴。

澎湃的浪潮吞沒雲端孤高的月,吞沒畫舫簇擁的燈,一時光芒暗淡、萬籟死寂,天地之間只剩下琴劍激響和浪的呼號。

席天卷地的昏暗中,一點紫衣明滅如夜。

長夜裏鉤劍廝戰曳長的星火,便像一只只忽睜的怒目。

所有人都靜靜地觀戰。

直到兩團深影猝然分離,疾風卷噬了濯纓閣震蕩的千萬樓鈴。

畫舫內有人支起了一盞顫悠悠的紙燈,鵝黃的暖光透過薄窗,映出一道剛濺上的血跡。

那只可能是曲相和的血。

商吹玉呼出屏息許久的一口氣:“似乎是慕容占了上風。”

秦鹿的眉宇也稍稍松開些許。

唯獨鳳曲倏然攥緊了兩人的衣袖:“不對。”

人群中壓抑的歡呼還未傳開,黑雲遠去,煙塵靜消,月光緩緩地灑照下來。

猶如一盆冷雨澆徹萬人的心。

——慕容麒落回船上,手裏只剩了半把殘劍。

比劍更狼狽的,是他腹部碩大的空洞,還有完全斷開,掉落在甲板上骨碌碌滾遠的左腿。慕容麒撐不起平衡,已然坐倒在地。

曲相和微閉右眼,眼下淌了一行血:“還打嗎?”

慕容麒揚起頭顱,得意地一笑:“老子又不會痛,憑什麽不打!”說著,他抓住一旁的桅桿,竭力想要站直身體。

曲相和微微頷首:“那這次就斬了你的頭。”

慕容麒唾了一聲:“真是狂妄!今是中元,老祖可還看著你呢!”

“我連活著的他都不怕,況且是死了的他。”

“哈,那還有傾九洲、應淮致、沈呈秋、禪心、慕仁用……所有人、所有人都看著你吶!”

眾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曲相和的神情也漸漸轉厲,並指拭去鉤子上的鐵屑木花。他擡起眼,冷道:“本座好心赴約,你們反而設了大局,叫人不快。江湖之輩,本就當以武功論短長。如果這是你們正人君子的做派,那本座就做一回小人——慕容麒,倘若我再勝你一次,‘螣蛇’、‘白虎’或者‘直符’,你們就交還一個。”

“你……老子聽不懂你說什麽!”

“你聽不懂,莫宗主總聽得懂。”

“曲相和,你弄清楚,今晚只是你和老子的決鬥!”

“是嗎?”

曲相和平靜地答:“那就換一個。如果在場沒人攔得住,今晚,本座就屠了千裏縣。”

眾人嘩然,一時又要驚亂。莫憐遠在樓中猛一拍桌,怒喝道:“你敢?!”

“有何不敢?”曲相和呵地輕笑,“本座想殺誰,就殺誰,只有你們求我開恩的份。今天你們敢刀劍相向,就不該只做這點準備,現在激怒了本座,就要承擔後果。孔清蘭,你說是不是?”

孔清蘭推開花窗,露出半張俏面,恬靜道:“紫衣侯此言差矣,我們一開始就說過,十步宗只做中立的觀戰。那些前來請教的後輩,沒有一個是十步宗的門人,可千裏縣的確是在十步宗的蔭庇之下。如今你要在千裏縣大開殺戒,十步宗絕不可能坐視不管。

“妾身一介女流,無敢阻攔,但外子忝列群英前十,門內更有長老若幹,皆是老祖舊友。千名精銳許誓在此,甘為千裏縣拋頭灑血,誰人來犯,當若死敵。誠然,紫衣侯也不必在意妾身的幾句肺腑之言,在場還有多少眼睛瞧著您,您心裏有數。但凡今日不能趕盡殺絕,總會有漏網之魚,來日錙銖必較……紫衣侯年盛力強,恐怕是忘了,老祖當年比您現在還要得意。”

曲相和的笑容收斂起來:“本座說一句,你有十句等著。看來是深思熟慮。”

“這些本不用妾身說明,您自己就能想到。”

“那你的意思,是要和本座賭一賭,看本座贏了慕容麒後,敢不敢對你們趕盡殺絕了?”

慕容麒憤慨罵道:“你還未必能贏老子!”

孔清蘭卻仍是從容不迫:“紫衣侯既為群英之首,是天下共睹的英雄豪傑,當然一言九鼎。可惜妾身要賭的不是您‘敢或不敢’,而是‘能或不能’。”

“哦?你以為一個十步宗真能嚇倒本座?”

“紫衣侯又錯了。”孔清蘭笑盈盈道,“‘君子不悔’放在這裏,您都不曾好奇過妾身的心意?要殺您的是您的仇家,要攔您的人,也從來不是十步宗啊。”

話音未落,曲相和的目光緩緩轉向了濯纓閣內。

方才守著“君子不悔”的莫飲劍,不知何時不見了身影。和他一起不見的,還有那張傳說中的寶物棋盤。

未等曲相和想通孔清蘭的深意,忽然耳翼微動,腳下不知為何輕輕顫動起來,仿佛地震一般。剛剛平靜的湖面也再度掀起了波瀾,一圈圈漣漪蕩漾開來,好像某個不善的訊號。

環湖岸邊的眾人也似聽見了隱約的動靜,幽幽暗雷久潛風浪,此刻終於放棄了蟄伏。

“閣主小心——!!”

兩相歡最早察覺異樣,尖聲傳報。

然而為時晚矣,湖面倏地揚起千尺高的巨浪,迎向曲相和所在的畫舫猛拍而去。曲相和眉目一凝,舉鉤穿刺,奈何水幕如山傾軋直下,落在旁人眼裏,就是一個詭異的浪頭突然將曲相和卷進了水下。

眾人驟驚,兩相歡更是面色剎白,提刀就想奔助。一把劍卻恰是時機地橫到他的頸邊,莫飲劍笑吟吟地俯視:“輸了可就不能再回去咯?”

“是你們搞的鬼?!”

“誒?胡說什麽啊。”莫飲劍得意地揚起眉宇,“是天意,天意啊!”

岸上的三人同樣看得驚了。

商吹玉蹙眉道:“這種天象地理……莫非是老祖留下的陣法?”

秦鹿則別開眼神:“呵,說不定真是報應呢。”

和曲相和兩相對峙的慕容麒更是一頭霧水,好一會兒才遲疑地看向濯纓閣:“誰?老八?”

他想不出來還有誰能一擊即中,把曲相和都t纏到水下好幾息浮不出來。

可濯纓閣中的莫憐遠只是冷笑,孔清蘭搖首不言,眉間仍然憂心忡忡。

場中高手如雲,大多數人都已看不清現狀。但無論是燈玄、慕容麒,還是突如其來的巨浪,似乎都側證了十步宗的深謀遠慮。

一時間,百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有人早就留意到鳳曲一行掩不住的江湖氣息,這會兒鼓起勇氣,拉了拉其中面相最善的鳳曲:“少俠,你有武功,你看著……我們這是平安了嗎?”

商吹玉和秦鹿也看向了鳳曲。

鳳曲的眉心擰成極深的死結,被路人搖了好幾下,難得沒有回應別人的疑問。

商吹玉關切地靠近了些:“老師?”

就連顱內的阿瑉都主動出聲:「有人搭話。」

鳳曲卻還是怔怔地立在原地。

半晌,他的話音低若蚊訥:“……有香氣。”

-

慕容麒敗後,還有誰能力壓曲相和一頭?

濯纓閣裏的人都已露過面,有宗主和他的夫人,有觀天樓的“天璣”慕容麟。怨恨曲相和的人都已上過戰場,無能為力的人也都聚在橋頭岸邊。

還差了誰?

到底還差了誰?

直到一股不同於桂花的暗香浮上當空,不知何時飄近了他的鼻端。

難怪孔清蘭直到此時才撤去“君子不悔”。

“君子不悔”登場的用意根本不是防範曲相和,而是防範另一個即將發作的子蠱……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幾乎就到了嘴邊。

-

雙鉤破浪,仿佛金銀二龍。嘩地震響,湖中畫舫徹底散了架。

風浪無限沖擊著湖堤與閣樓,颶風傾襲,摧枯拉朽一般撕毀了一切。此夜的噩夢在人群絕望的目光中再度蒞臨。

曲相和沖破了鏡面似的湖,衣發盡濕,身上破開幾道野獸一樣的撕裂傷,細小的血流汩汩而下,面色因為極怒而變得微紅。

而後拂袖一甩,一朵水花在白堤上炸開,清明的水裏卻好像混合了什麽異物。

等到潮水退去,人們才看清那是一具奄奄一息的肉/身。

他的腹部被鉤尖破開,臟腑緩緩流了出來。面部更是鮮血如註,蓬頭殘衣,身體禁不住地抽搐。

“那是……”

濯纓閣裏卻傳來清脆的落子之聲。

孔清蘭清冷的話音隔空響起:“‘白虎’,站起來,距離你的目標還差得遠呢。”

“………”

癱軟如一團爛肉的人影輕輕一抽,好像聽到了孔清蘭的話音,又像只是無知覺的動彈。

周圍響起人群壓抑的啜泣。

今晚的月亮慘白一片,黑雲雖然散去,鴉群卻再次糾集。

白堤長岸,朱樓碧湖。

鴉落點點,血濺處處。

“站起來……站起來……”人們的祈禱聲遠遠傳去。

他們不剩什麽可以依傍了,只有這個陌生的、未知的、好像能給曲相和帶去一點沖擊的……不知男女老少的“東西”。

這個“白虎”。

曲相和已經走近過去。

銀鉤懸而將落,好像無情的審判。

所有人的心都隨之高高束起,祈願聲扼在了喉嚨,一雙雙眼睛驚惶不已。

一線青光猶如閃電掠來,倏忽彈開了那把奪命的銀鉤。

來人宛若靈蛇一般游走自如,從曲相和凜冽的殺意下卷走了那團血糊糊的影子。

緊跟著,他靈敏地縱去對岸樹梢,殺落幾只黑鴉。

眾人張目結舌,只見一道淺碧色的長影淩視蒼生,一手抱住剛剛救下的“白虎”,仗劍道:

“今晚你要任何人的命,都得從我的屍體上踏過。”

商吹玉看向空落落的身側,恨不能立刻緊追上去。秦鹿把他一按,看著遠方的二人,愁眉輕擰,卻沒有開口。

濯纓閣中,孔清蘭垂首長嘆,莫憐遠則是撫掌大喜。

戰局似乎又變了風向。

“……”曲相和怒極反笑,“小賊,今晚你不藏了?”

少年神清骨秀,屹然傲立。

扶搖劍噌地出鞘,那雙眼眸無聲地轉冷,淩厲眼刀越過了冽冽湖光,淡然道:“不巧,輪到前輩你來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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