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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福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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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福宴

鳳曲後來才明白, 所謂“玉衡”設宴,也不全是“玉衡”的意思。

同福樓宴請考生其實是有棲川遙的主意,明面上是說給考生平覆心情, 實際是什麽目的, 外人也說不清楚。

休養的兩天裏, 穆青娥也陸陸續續講清了這些事的來龍去脈。

從有棲川姐弟來地牢尋人開始,到她千難萬險抵達地牢, 被三更雪恰到好處地救起結束——當然,穆青娥有意略去了“天權”和“玉衡”的賭約細節, 因為秦鹿的確也沒有提起過,前幾晚到他跟前的考生都下落如何。

鳳曲找三更雪道謝,卻聽說三更雪正為了一刃瑕的身體忙前忙後,一時顧不得和他客套。

鳳曲大為驚訝:“誰這麽厲害,能傷到一刃瑕?”

穆青娥垂眸不語, 恰逢秦鹿敲門而入,門縫裏露出他似笑非笑的臉來:“精神不錯。”

鳳曲也笑:“青娥的藥特別管用,我今天感覺很好,正和青娥聊天呢。”

“在聊什麽?”

“聊一刃瑕,說他受傷了,是哪路高手啊?”

秦鹿眨了眨眼,表情越發地高深起來。

穆青娥輕嘖一聲,收拾了藥碗起身道:“我去給五十弦換藥。別忘了‘玉衡’的宴席,趁早換好衣服,快出門了我再來叫你們。”

隨後房門一關,房裏就只剩下秦鹿和鳳曲二人。

商吹玉的內傷也不像他表現得那麽輕松, 鳳曲一醒,他便被穆青娥押去治傷。而五十弦自己也是半個殘疾, 忙活完鳳曲這頭,還要去應付另一邊因為大師兄昏迷不醒而嚎啕不休的九萬裏。

因此,能騰出空來陪鳳曲打發時間的,也只剩下了秦鹿。

秦鹿自帶了一壺酒釀——當然只能自己喝。

鳳曲便見他閑庭信步似的款款一坐,先問:“那地方有些什麽?”

鳳曲道:“說來話長。那地方是我師祖一輩的故地,他們老一輩的恩怨,後人也不能評價什麽,不過我遇上了未央前輩,像是借著妙空大師的舍利留了一些執念在世。仔細想想,也挺玄的。”

“玄?你害怕了?”

“神鬼之說古來有之,尤氏t趕屍、扶桑煉蠱、偃師皮偶,與其說怕,我確實很敬畏這些祖宗的本事。”鳳曲笑了笑,看向秦鹿重新蒙上的雙眼,“……阿露姐姐這副形貌,不也是值得敬畏的天人之姿?”

秦鹿這些日子在人前活躍,又換回了女裝,照舊擺出鳳曲“妻子”的架勢。

秦鹿聽他一如既往的好聽話,盛酒的玉杯過滿而溢,酒水淅淅瀝瀝濺濕了衣物,鳳曲喚他一聲:“姐姐?”

秦鹿這才回神:“小鳳兒的嘴是越來越甜,連這陳年的佳釀都相形見絀,沒什麽滋味了。”

“比起未央前輩那些舊事,我還是更好奇誰能傷了一刃瑕。”

“他在群英榜上也才區區第十,用不著高看。”

“說起群英榜,到底是誰編的?一刃瑕的排名似乎比‘搖光’要低,但我覺得一刃瑕還更嚇人。”

秦鹿冷笑一聲:“自然是些閑人編的。”

“閑人也得有個來處嘛。”

秦鹿慢條斯理地抿一口酒,時近盛夏,窗外已經有了蟬鳴。但商吹玉給鳳曲選的客房總是好的,雖有蟬聲,也有清風繁花、流水潺潺,算是靖和縣裏難得的清靜地。

好像一瞬間蓋過了前些日子的刀光劍影。

那些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的緊張都隨之淡去,恬靜美好得像一場夢。

秦鹿道:“我曾是閑人門下的一員,閑人就是在這樣風景如畫的明城長大,窮其一生都想把這份太平光景帶到大虞的每個角落。”

鳳曲隱有所悟:“你說的該不會是……沈大人?”

“是。”秦鹿說,“我也和你說起過。朝都的流風書院,是謝昨秋的師門。沈呈秋從前也在那裏授課,我麽,年幼時有些緣故,也逗留過朝都一陣,所以和謝昨秋、偃師玨都曾是同窗——我說的是偃師玨,不是‘玉衡’。”

鳳曲便知他言下之意,表情漸漸沈了下來:“話說回來,他倆又怎麽樣了?”

“你真當本座無所不能?這兒是明城,不是瑤城。”

“誒——”

鳳曲被他彈了一下腦門,雖然沒什麽感覺,但秦鹿笑瞇瞇的模樣實在久違,他便忍不住捂頭呻/吟一聲,賠笑說:“姐姐,我確當你是無所不能呀。”

秦鹿指尖一頓,半晌才回過神來,哼笑說:“這‘姐姐’倒越叫越順口了。”

“我也聯絡不上偃師玨。他們兄弟的恩怨不是外人能摻和的,皇帝也是利用這點,才讓他們兄弟分別擔任‘七星’和‘守樓人’。

“此番偃師玨拉你下水,於私,我殺了他洩憤都不奇怪;但於公,我也知道他作為‘守樓人’要牽制‘玉衡’,做到這一步已經是舍身入局,機關算盡……不說同情,但也算有幾分欽佩。”

鳳曲楞住了:“他是守樓人?不是說守樓人和七星都是‘偃師玨’的名字——”

“他們兄弟從出生起就共享著一個名字。或者你也可以理解為‘玉衡’,那個弟弟,從一開始就是偃師家的棄子。他能活下來,起初是乳娘心慈,後來的十多年,就是偃師玨這個哥哥自己愚善。”

秦鹿淡淡道:“面對神鬼之說,你的敬畏是把拼死得到的舍利珠還給燈玄,別人的敬畏,就是把不祥的東西斬草除根。”

他的語氣輕輕淡淡的,好像只是在說“玉衡”的過去。

可鳳曲越聽越覺得心驚,甚至從“不祥”二字裏聽出幾分咬牙切齒,莫名地,又聯想起秦鹿時常被人議論的白發金瞳。

……不祥的東西……就要斬草除根嗎?

“篤篤”。穆青娥敲響了門:“收拾好了嗎?要出發了。”

鳳曲:“……”

他還沒下床呢!!

“馬上就好!只差鞋了!”鳳曲驚叫一聲,又見女裝的秦鹿笑盈盈坐在一邊,毫無避嫌的意思。

穆青娥道:“抓緊些,去太晚了總不禮貌。”

鳳曲連忙附和:“對對,不能不禮貌……”他看向依舊毫無讓路意思的秦鹿,壓低了聲音,“不能不禮貌!”

秦鹿軟綿綿地掐起女聲:“夫君,妾身蒙了眼的。”

鳳曲:“……你至少轉過去!”

秦鹿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來,一步一頓挪去門邊,揚聲說:“青娥妹妹別催嘛,我家夫君就差穿上鞋子找下腰帶,梳一會兒頭發,再找個發冠,哎,簪子哪去了,快問問商吹玉。”

鳳曲:“………”

穆青娥果然在外火冒三丈:“傾!鳳!曲!這麽久了你都在幹嘛?!”

“對不起!我真的知錯啦!!”

鳳曲慘叫連連,一手把秦鹿推到了屏風後邊,忙手忙腳套衣服去也。

-

“玉衡”設宴,受邀的都是和地牢沾了邊的隊伍。

鳳曲對大多數人都還眼生,但他們一隊姍姍來遲,少不得被各種打量。況且鳳曲的腦袋被纏得裏三層外三層,想不引人註目也難。

華子邈首個上前招呼:“小鳳!”

在他身後的曹瑜、明雪昭等人也都平安無恙,見到鳳曲一隊也沒有缺員,都如釋重負,紛紛點頭問好。

五十弦比他們先到,她是被九萬裏押來的。

看到鳳曲,五十弦遠遠地便揮起手來:“boss!”一邊揮手,一邊對鳳曲擠眉弄眼,暗示他幫忙拆開九萬裏。

秦鹿偎在鳳曲身際,還是平日的嬌滴滴做派:“boss,弦妹妹正叫你呢,她可真是離不開你。”

商吹玉雖然體虛,但還抽得出力氣把兩人剝開。

秦鹿翻個白眼,總算自己長了骨頭,懶懶散散站到一邊去了。

“小鳳,坐這邊!”華子邈叫一嗓子,把人拉到自己相鄰的席位,壓低聲音靠近過來,“你受傷啦?嚴不嚴重?穆姑娘怎麽樣啊?她自己說沒事,是真沒事麽?那晚地牢點了她去,我救不了,可急死我了……”

鳳曲忍俊不禁:“原來只是想問青娥。”

“我第一句就問你了呀!所以你的身體怎麽樣?”

“我沒什麽大礙,只是考試沒能通過。”

“那玩意兒過不了就過不了吧,我準備回常山了,這次考試邪門得很,‘玉衡’鬧成這樣,‘天樞’還出來給他圓場……況且那個‘天樞’,依我看比‘玉衡’還邪門呢!”

鳳曲一楞:“你要回常山?”

“嗯,邱榭找到了他師妹,也要回明燭宮了。”華子邈道,“這一程本來就只是修行,搭上性命才不劃算。對了,小鳳你不是還沒去過幽州麽?等你到幽州,還可以約我喝酒啊!”

這可能也是大多數人的想法。

盟主大比已經開始了大半年的時間,從一開始光是統計出的兩萬餘人,到現在一處考場頂破天了也就一二百人,確實是肉眼可見的冷清下來。

像華子邈這樣沒什麽決心的俠客,闖一闖就當游戲;

但現在留下來的,恐怕都是真的有所欲望,非拿下“盟主”不可的人了。

“好啊。”鳳曲笑笑,“等去了幽州,我請你一頓好酒。”

華子邈頂他一下,笑嘻嘻地:“誰要你請,那兒是我的地盤,肯定是我請你啊!到時你可得把臉上的傷都養好,我先前給師兄吹牛,說你長得閉月羞花、沈魚落雁呢!”

“那不是該形容男性的詞吧……”

“唔,就別在意那個啦!喝酒喝酒!”

穆青娥探手打了過來,冷臉說:“他傷重得很,喝不了。”

華子邈對她毫無脾氣:“好好好,我替小鳳喝!”

說著,便是兩杯入肚,華子邈又壯著膽子去問:“所以穆姑娘、穆神醫,那晚你真沒事吧……”

兩人的話音都漸漸遠了,邱榭恰好轉過頭,和鳳曲對上視線。他先是一怔,接著溫和地一笑,主動坐近過來:“傷怎麽樣?”

鳳曲搖頭:“沒事,都大好了。對了,你……”

“你家娘子的身份,我肯定不會外傳。子邈和揚靈,我也都叮囑過了。”

“……你都知道了還說‘娘子’。”

“貴人運也是實力的一種,況且你這隊裏個個都是貴人,傾兄更是邱某的大貴人。”邱榭一邊笑著,一邊拉了楚揚靈過來,“揚靈,你還沒有和傾兄好好說過話,還不趕緊過來問候兩句。”

他這邊的風景實在詭異,邱榭拖著楚揚靈,楚揚靈又守著一臉陰沈的謝昨秋。

隨著邱榭的話語,楚揚靈還沒開口,謝昨秋倒是投來目光。他的眸中一片晦色,和鳳曲對視的剎那,陰鷙之色更是毫不隱藏。

楚揚靈道:“久仰大名,傾少俠。前些日子要是有冒犯的地方,還請多多擔待,你就盡管忘了吧。”

鳳曲被她理直氣壯的命令噎得好笑,連連點頭:“是是,那不過是一場游戲。楚姑娘t心思伶俐、口齒清晰,在下也很佩服。”

楚揚靈哼一聲:“那還是比不過你家娘子。”

邱榭出聲呵斥:“揚靈,那些玩笑是姑娘家該說的嗎?趕緊和傾兄道歉。”

眼見兄妹二人又要爭執,鳳曲倒吸一口冷氣,還是商吹玉打斜裏穿了過來。雖則面上虛白,但步伐還算穩健,商吹玉不著痕跡穿進邱榭和鳳曲之間,便穩穩落座下來,給鳳曲倒了一杯熱茶:

“老師,主人家未到,先喝些茶水暖腹吧。”

都是家族子弟,鳳曲不懂,他還能不懂嗎?

那邱榭擺明了是見楚揚靈和謝昨秋交往親密,自己又不肯承認對師妹的小心思,於是就把算盤打到他家老師頭上——鳳曲畢竟是名門首徒,風姿高華、劍法獨絕,別說配一個明燭宮宮主之女,就算是配帝姬、配郡主,那也是綽綽有餘。

邱榭還想說什麽,商吹玉冷冷的一眼掃過來,他就知道自己的心思都沒逃過這位二公子的眼睛。

師妹仍是冥頑不靈,一門心思只想著謝昨秋。邱榭幽幽一嘆,只好端起酒杯,對鳳曲敬了一下:“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傾兄,等你到了幽州我們再聚。”

鳳曲問:“你和子邈都走了,曹兄他們要怎麽辦呢?”

邱榭笑答:“他們想繼續就繼續,想回家就回家,何須我替他們考慮?如果真要我獻策,那我就抓緊了去求雲鏡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雲鏡生再怎麽退步,也該勝過邱某百倍千倍啦。”

提到雲鏡生,鳳曲也想起了那個緊跟著偃師玨的女俠。

秦鹿說偃師玨還沒消息,青娥又說雲鏡生也去過地牢,不知道雲鏡生現在是不是在想辦法接觸偃師玨……

忽然間,人聲喧嘩,有人遠遠喊一聲“‘天樞’來了”。

席上眾人的表情都有所變化,方才還四處閑逛的秦鹿又不動聲色坐了回來,和商吹玉一左一右地夾著鳳曲,而穆青娥耐不住五十弦的央求,被叫去了對面“鴉”的席位。

好在那邊也只有五十弦、三更雪和九萬裏三人,一刃瑕似乎是礙於傷病,沒有出席。

鳳曲又不禁感嘆:“到底是誰傷了一刃瑕,還能傷得這麽重。”

一刃瑕的武功絕不在他之下,而如他這樣的境界,尋常傷病都不至於影響行動。就算是臟腑遭了內傷,花費幾日調理一陣總能下地。

思前想後,鳳曲都覺得是一刃瑕不願意來,否則就是中了毒之類的。

秦鹿哼道:“怎麽總惦記他,妾身都要吃味兒了。”

商吹玉:“無聊,你別挨著老師,坐我這邊來。”

秦鹿:“好啊,連師母也敢肖想?夫君,你快管管他。”

鳳曲:“……”

一個人夾在他倆之間真挺無助的。

有棲川遙便在此時登樓入堂,有棲川野不在明面,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就在距離不遠的暗處,時刻保護著有棲川遙。

經過地牢的邂逅,眾人都已知道這位大人的身份。她剛入內,一眾人便乖覺地起身致禮。

“‘玉衡’還沒來麽?”有棲川遙側首詢問,侍童答:“偃師府昨晚遭了賊,‘玉衡’大人可能因此動身晚了些。您請先入座罷。”

有棲川遙便頷首上前,坐在僅次於“玉衡”的上左席位。

席下便有人道:“久仰‘天樞’大人盛名,今日得見,果真不愧是聖上最器重的大人。在下九川閣張雲岳,敬您一杯。”

有棲川遙僅僅露出的右眼瞄了一瞬,卻沒有舉杯。

衣裏鉆出的青蛇嘶嘶吐信,她擡手撫著蛇首,淡道:“九川閣?沒聽說過。本座不愛飲酒,心領了。”

張雲岳的面上浮了剎那的難色,堂中也變得越發寂靜。

就在鳳曲以為這個張雲岳會偃旗息鼓的時候,他又清了清嗓,問:“‘天樞’大人,在下還想請教一事。”

“但說無妨。”

“……在下的隊友寧知被困地牢之際,曾被點去觀天樓,說要面見‘天權’大人。當天之後,寧知就不知去向,在下本想借今日宴席請教‘天權’大人,可左等右等不見人來,只好冒犯‘天樞’大人了。”

張雲岳頓了頓,話音裏的悲怒越發清晰:“——在下想問,寧知究竟去了哪裏?‘天權’今日會不會來此,給我們一個交代?!”

鳳曲心下一沈,身體都跟著抖了一下。

指間的茶杯忽然冰冷一片,他想轉眼去看秦鹿的臉色,卻怕因此暴露了秦鹿。只有心跳如雷,隨著席間越發高漲的質詢:

“我們也想問!除了‘天權’,還有‘玉衡’!”

“難道我們不是觀天樓的人,就這麽命如草芥、微如螻蟻嗎?!”

“憑什麽回來的只有一刃瑕和穆青娥?我們的隊友呢?前六天的十二個人呢?!”

鳳曲手指一顫,茶杯應聲滾落,案幾上一時溢滿茶水。

商吹玉拿起一旁的手帕來擦,鳳曲卻匆匆爬了起來:“我……出去一下。”

而秦鹿自始至終都巋然不動。

“等等,老師,我陪你一起。”

“不,你留在這兒。”鳳曲穩了穩呼吸,目光在秦鹿的背影定了一瞬,“……保護好阿露姐姐,等我回來。”

似是錯覺,他看到秦鹿脊背也如他一般顫了一下。

秦鹿緩緩端起了杯,輕聲說:“那你可要早些回來啊,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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