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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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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紅柳綠, 熙熙攘攘又是一年時。

清晨,還是西門裏大街那處庇蔭的老榆樹下, 一個個不過總角的孩童駕著身下的食鐵幼獸嗡嗡嗡開來,挑著最順眼的陰涼地把愛寵仔細地擺弄好,蹦蹦噠噠地搶進了沿街的一處六層角樓。

茶攤上, 一位看了半天西洋景的外鄉人忍不住拉住了奉茶的小二, “哎,老兄,借問一句,方才那幾個孩子都是什麽來處啊?”

“你是外地來的吧?”

小二聞言笑著甩甩手巾, “你這話不稀奇, 我一天不聽個十遍八遍就算白開工了。”

隨口說笑了幾句,小二指著那棟造型別致的角樓炫耀道:“瞅見沒有,這可是我們唐王陛下專門下令為真知國的智慧太子打造的問道閣,如今在裏面進學的可都是皇親國戚和朝中重臣的小公子呢!”

外鄉人又問道:“敢問這智慧道長是何方神聖啊,竟能搏得唐王如此厚待?”

小二不可置信地張著嘴,“不曉得智慧道長不打緊,可這逍遙道人的名號你總該聽說過吧,還有那本由他們師徒二人聯手整理而成的《天工開物》, 這可都傳遍神州了,普天之下就沒有不知道的道理!”

“原來是那位與公輸班齊名的道門高人, 失敬失敬!”

外鄉人連連賠罪,“我本是聽說城外有一座白雲觀香火極為靈驗、特來禱告求子,這才順路進城買些土儀, 不承想城內還供著一尊真神!”

小二聽他這樣盛讚,面上才好看了些,又與來人說了好多只有當地百姓才知道的趣事。

街上的土著與過路人正在唱雙簧互相吹捧的工夫,無數次在二人口中提起的真神逍遙道人亦在眾目睽睽之下做著一件慘無人道、罄竹難書的惡事。

授業廳內,身穿銀絲緄邊道袍、頭戴玉冠的道人繃著臉坐在由太宗皇帝親筆禦賜、高書“乾坤有道”四個大字的匾額下,舉起戒尺朝縮著肩膀的小黑胖子手上狠狠拍了三下,“說,這次又有什麽借口不做課業?”

小黑胖子呲牙咧嘴地嘟囔道:“這回真不賴我!我正擺了一行桔子,打算冥思苦想把師尊留下的那幾道算術題想明白呢,偏偏秦懷道那小子來家喊我,說是茶館裏的先生又講起豬八戒背媳婦的事情了,我一時沒忍住……”

聽了這話,宋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於是乎,你也跟著他跑去聽書了?”

“嘿嘿,還是師尊懂我!”

小黑胖子呼扇著火辣辣的手板,賠笑討好道:“師尊罰我我不委屈,只求師尊千萬別再找我娘來說話了,也免得她家去哭天抹淚惹得全家人不痛快!”

“呸,你還好意思說呢!”

座位第三排一個和他五官相近卻又精致許多的小娘子出聲取笑道:“便是秦大哥不來找你,你也做不出題,管你擺上多少果子都沒用!”

“你這聒噪的小娘子還不快快住口!”

不甘示弱的小黑胖子連聲叫道:“我曉得你和秦懷道訂了親,早晚都是外姓人,可你也不該還不等過門就為了幫襯相公拆親哥哥的臺吧?!”

“尉遲寶琳!”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小娘子羞得臉頰緋紅,“你等著,我還非得把你只知道貪玩混鬧的事情告訴阿娘不可!”

“肅靜,肅靜!”

宋辭連著拍了幾下戒尺,“為師說了多少遍,課堂之上不得說笑玩鬧!”

頭疼地找出一本練習冊,她又搖鈴叫來才剛剛娶妻生子的大徒弟李乘風,“師父今日有事要辦,先讓大師兄領著你們溫習功課吧。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這一旬的小考若是有人不及格,為師就停了食鐵獸的供奉,叫他一個人走著上學。”

與李子交待清楚必得好好叫這些家世不凡的孩子長長記性,宋辭慌不疊地逃出了鬧哄哄的教室,轉頭跑向了後院的煉丹房。

說是煉丹房,其實也不過是擺滿了各種現代裝備的實驗室。

當年,騰雲駕霧的唐和尚師徒一行聲勢浩大地回到長安後,靠著從西天取來的真經很是掀起了一股重佛抑道的風氣。

這事兒要是放在別人眼裏就是個樂呵,管他廟裏供著哪位神仙,尋常百姓不還是照樣看天穿衣吃飯麽。

可輪到原主就不行了,一見到游走在大街小巷備受推崇的僧人,宋辭這具身體就接連犯起了心慌氣短、胸悶頭暈的毛病,唬得李子還以為師父得了重病命不久矣。

雖說這點病癥死不了人,可整天處於亞健康狀態她也真遭罪啊!

為了能教自己在這最後的十幾年過點舒心日子,萬般無奈下宋辭只能故技重施,在那投宿的白雲觀開啟法壇研制丹藥。

先是救人送子有求必應,後又煉制法器改善民生,如此這般忙活了幾年,逍遙道人的名氣也慢慢地響徹大江南北,甚至連萬裏之外的邊陲小國也有循信來求的信眾。

那佛家典籍再好說白了也只是精神糧食,遇上缺衣少吃的災年還真不如道家煉出來的法器實用,這點就算是太宗皇帝也不能否認。

故此為了表彰逍遙道人對天下萬民的貢獻,也為了留住這個反手可奪造化之力的神人,很多年沒做噩夢的唐王不光閉著眼睛建了座問道閣,還把自家的姑娘小子和文武重臣的弟子全都搭伴兒送了過來,企圖耍一次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老把戲。

宋辭也不理皇帝心裏的那點小盤算,只管叫李子把那些最簡單卻又最神奇的制冰、求雨之類的“道法”教給他們應付差事。

至於她自己,閑來無事就去地裏田間走動走動,時不時地隨手寫點筆記印刷成冊,留著舉行齋醮法會的日子免費發放給千裏迢迢趕來求助的民眾。

要說宋辭這些年著實總結了不少有趣的東西,除去《誰動了你的雞蛋》、《全國首富不是夢》、《飛天遁地不求仙》、《實踐出真知》等一系列耳熟能詳的實用技術類書籍,當中最受歡迎的就要數她憑借記憶和現實糅合在一處記錄的寫實版《西游記》。

此書一出,立時再現了洛陽紙貴的奇景。

不光大唐百姓看得津津有味、百聽不厭,就連遠在西天為佛的唐和尚聽見風聲也特意上門討要了一本,想要看看自家師徒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模樣。

好在宋辭也沒讓牛心左性的原主折騰的傻透腔,楞是用春秋筆法略過了唐和尚這一路見到山匪就求饒、見到妖精就掉淚的軟骨頭做派,只把他描述成了一個連螞蟻都不舍得踩死的慈悲人。

至於其他幾位佛爺就好辦多了,只要如實道來就有許多可歌可泣的英雄過往細述平生。

“哪日得閑,若是把那西游記制作成長篇連續劇才叫有意思呢!”

宋辭一面想著,一面從儲存高產糧種的保溫箱裏取出一瓢種子,打算拿去徐員外的莊子上做個試點,也好看看這原生土質能培育出多少糧食。

到了門前,還不等宋辭騎上唐王賞賜的汗血馬,打街對面就來了一個眼熟的童子,作揖施禮道:“吳道長,我家先生說,‘碰巧得了一壺好茶,想請您幫著品鑒品鑒。’”

大家左鄰右舍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她也不好拒人於千裏之外,只能讓馬兒自己先去玩會兒,等著吃完茶再上路。

雖說對大唐的茶湯敬謝不敏,可坐到主家對面時宋辭臉上早堆了笑,“袁先生,多日不見,近來可好?”

“托福。”

仙風道骨的袁守誠還是那麽惜字如金,“昔日我與道長因茶結緣,今日也該放下了。”

他說著便把手邊的茶碗往前一送,“道長飲完且自去吧。”

這茶碗雖是輕飄飄的落在桌上,聽在宋辭耳朵裏卻猶如金石之音響徹不絕。

她再定睛一看,卻見那碗中翠綠的茶湯中飄著一紅一白兩樣物事,竟是紅棗和獨活。

執起重若千金的茶碗,宋辭先是一笑覆又一嘆,“先生深情厚誼,小道愧不敢當。”

仰頭飲盡茶水,她笑著抹抹嘴,“雖是良藥苦口,卻也難得受用。”

言罷,宋辭與他拱手作別,又順著原先的念頭往城外田莊去了。

正在地壟間抱著重孫女掐花玩的徐員外一聽見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就回頭笑問道:“吳道長,今天怎麽得空過來了啊?”

宋辭拍了拍背上鼓囊囊的包袱,“前幾日不是和你說了想要開一畝田,試試南面的稻種能不能種得。如今只差地精還沒練成,我不放心,再來地裏看看進度。”

“吳道長交待的事情,誰還敢怠慢不成?”

徐員外引他去看地裏一片淺白色的透明棚屋,“您先前說要加蓋的苗床莊戶們也收拾妥當了,還有乘風道長送來的地衣也放在裏面,只等著芽芽長出來再鋪上。”

他懷裏的小娃娃見著大馬就要抓,嚇得太爺爺趕緊擋住,“老夫一輩子得了這麽個寶貝已是無憾,要是再能見著南糧北種的奇觀,他日便是到了陰曹地府也有的標榜了!”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宋辭逗弄過還在牙牙學語的孩子,翻身上馬瀟灑言笑道:“您老且安心等著,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待她一路穿街過巷回閣,街對面掛著神課招牌的攤子早就散了。

宋辭也不言語,只同往常一樣與那些頑童留下課業,叫他們明日一早再來上學。

夜間廂房靜坐,左思右想的道人怎麽也想不出到底是哪處出了紕漏。

倘若是因為西游一行的從中作梗,可那西天的佛祖既然認可了取經人師徒的九九八十一難,定然不會在意途中多出了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更不會等到今日再來清算。

要非說是近些年的發明創造就更不可能了,宋辭一直謹慎的把這些細微的改變維持在一比較小的安全範圍內,頂多是讓老百姓活得省力便捷些,又沒弄出探索宇宙的航天飛船去沖撞淩霄,如何引得來滔天大禍。

到最後幾乎想破了頭,宋辭也只想到了一個引發變故的可能,那就是唐和尚帶走的那本《西游記》。

“說不得就是唐和尚把這歌功頌德的話本拿給了同事,這才讓他們從某些細節中覺出了端倪……”

懊悔地捶了捶腦袋,宋辭無可奈何地唉聲嘆氣道:“難怪老話都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否則怎麽這麽湊巧,早不事發晚不事發,偏等到這時候才露頭……”

事到如今便是言悔也無濟於事,況且她從一開始就沒覺得自己能在這個高危世界活到壽終正寢,如今僥幸完成原主的心願已經算是燒高香了。

尤其現如今等著找逍遙道人秋後算賬的可不只是天上的佛門一家,作為一個後臺全無的生魂,她又沒有齊天大聖劃掉生死簿的能耐,遇上地府勾魂的鬼差只怕也得不著好。

不管袁守誠是處於什麽目的跑來報信,這時候要不趁機脫逃還等著佛差來拿豈不是缺心眼麽。

稍稍定了定神,宋辭趁夜喊來李子,只說自己要閉關煉制地精,叫他守好後院切勿不可叫人打擾。

見著正當壯年的小徒弟,她的心情突然有些說不出的酸澀,“九為陽數之極,為師這次閉關須得九九八十一個時辰。你也不必做別的,只管把師弟師妹約束好。”

李乘風還是如同幼年時憨憨一笑,“師父可得按時出來,您那小徒孫還等著叫師公主持百歲宴呢!”

宋辭強忍住淚意笑了笑,“李子,還記得師父早年教過你的話嗎?”

“怎麽記不得呢!”

李乘風故意作了個揖,學著師父的模樣慢聲細語地說道:“我們行走江湖最要緊的就是‘以德服人!’”

“不錯!”

宋辭從懷裏摸出一個鑲金戴玉的長命鎖放在他手裏,“人有德行,老天自會庇佑。這鎖上刻了平安符,你回去就給孩子戴上吧。”

只要小徒弟不犯渾,憑他腦子裏的東西不管走到哪裏都夠謀劃一生了。留多了外物反倒是禍害。

李乘風聽了笑呵呵地答應了,走到半路突然心有所感,回身遲疑道:“師父,你可快點出來啊,徒兒等著你!”

“去吧,去吧……”

宋辭背身不去看他,只等著院門從外面封上才悶頭鉆進煉丹房的西廂,那間擺著一尊青銅丹爐的密室。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想來留給你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取出孫悟空留下的一根毫毛,宋辭心念一轉,面前便多出了一個從衣著到神態全然相同的孿生兄弟。

她的聲音淡淡的,全無即將赴死的惆悵和絕望,“我去之後,勞你將這具肉身投進丹爐煉化。只要躲過勾魂馬面亂了地府時辰,是走是留,悉聽尊便。”

那道人聽了只是笑,“小孩!難得有緣碰上,就讓俺老孫送你一程吧!”

至此,宋辭終於忍不住滴淚施了一禮,“多謝大聖爺爺……”

吃過無色無味的絕命丹,她只覺得自己忽然間輕快地很,飄飄忽忽將要飛到天邊似的。

低頭一看,卻見那守在旁邊的道人抱起漸漸僵硬的肉身一股腦丟進爐門,隨即便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往後幾日,遵從師命留在問道閣教書的李乘風只覺得心底說不出的慌亂,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將要不翼而飛一般。

他也不敢聲張,只在暗地裏偷偷數著時辰看表,盼著師父定下的期限快點過去。

盼過一天又一天,這日終於等到期滿,李乘風連課堂也顧不上,急慌慌抓著鑰匙奔到了後院。

抖著手推開院門,他如往常那樣高聲喚了一聲,“師父!”

屋子裏靜悄悄的,就連往日裏丹爐散出的熱氣都消失不見了。

“師父……”

不知不覺淌了滿臉淚痕的李乘風還是邁進了那間清冷的密室,正對著門口的蒲團上卻再也不見那個含笑招手的清瘦身影,唯有一塊暗金色的晶石躺在爐內的一捧白炭中熠熠生輝。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西游篇結束了。不論好壞,總算全了渣作者兒時的念想,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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