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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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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變

正始十年,正月初六。

清早起身,吃過早飯,羊瑜服侍司馬師更衣,司馬師說要穿戴盔甲。羊瑜答應一聲,便將手裏的袍服交給婢女,接過小廝奉上的鎧甲,幫他穿戴。

司馬師看著她為他忙前忙後,笑道:“夫人不問我今日怎麽忽然要穿甲?”

羊瑜忙碌不停,微笑道:“夫君自有主張,妾身何必多問。”問也無用,徒招禍患。

說到底,她還是沒把他當成生死相依的夫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不是生死相依的夫君。

司馬師似乎很滿意,笑道:“還是你聰明。”

他似乎也有一絲失落,但羊瑜無心留意,因此這一絲失落究竟是有還是沒有,便無人知曉。

踩著下人們剛掃清雪的地面,夫婦一同帶著致兒和桃符去給公婆請安,司馬師頭上兜鍪耀日,閃著寒光。

到了柏夫人院裏的前堂,見司馬昭也是從頭到腳穿戴齊整。這位二叔在家仗著父母兄長偏愛,向來嬉皮笑臉,今日目光堅毅,薄唇微抿著,頗有些大事發生前嚴陣以待的意思。

羊瑜心裏猛然撥響了一根弦,但面上不動聲色。

王元姬帶著司馬炎、司馬雯兩兄妹,與羊瑜相互見禮。

司馬懿由柏夫人陪著出來,也是全副武裝。擡眸掃過兩個兒子,問道:“昨兒歇得好麽?”

司馬師答說睡得很好。

司馬昭也學哥哥口吻,答說睡得很好。元姬立在他側後方,聽他這話,擡袖掩口偷笑。

司馬師瞥見了,笑道:“你小子,怕是整晚沒睡著罷?看你這眼下烏青一片。”

司馬昭臊紅了臉,瞅了哥哥一眼,嘴裏無聲嘟囔幾句。

司馬懿捋著下巴上的白須,笑道:“三十九歲的人了,還這麽沒出息。”

父子三人出門前,並未特別囑咐什麽。但羊瑜知道今日定是極不尋常的一日。

公爹是狼,野心不小,不會任由曹爽打壓。先前裝病,必有後招。

小叔如豺,精明詭譎,但少城府,昨夜不能安枕,今日必有異動。

而她的丈夫……她說不清他像什麽。這麽多年,她把他當成鏡子,一直在透過他去看諼容,卻很少留意他這鏡子本身。

她時刻提醒自己與他保持足夠遠的距離,既是為了自保,也是因為她心裏隱隱在怕,怕他在這漫長歲月裏令她徹底忘記自己的初衷。

忘記初衷,就從此和他帶著孩子過尋常夫婦的日子,這念頭曾數次在她心頭一閃而過。

但她忘不了諼容。

就如他也忘不了諼容。

那盞燈永遠在,諼容的死永遠是謎團。

謎團不解,她對司馬師就連信任都做不到,何談真正做夫婦。

現在的一切歲月靜好,不過是一場戲,一場她和他都在用心賣力扮演的戲,一場漫長得好像永遠不能結束的戲。

羊瑜帶兩個孩子回房,三個人圍坐在火盆邊,她念書給兩個孩子聽。只過了不到一個時辰,遠遠聽得外面街上一陣騷動,羊瑜下樓,欲出院門,卻見府內不知何時多了許多家丁,各小門皆嚴密把守,不許隨意出入。遣人去上房問,柏夫人只說奉老爺之命,近來世道不安穩,家裏要防賊。

近幾年羊瑜掌管後院,自信有些手腕,將府上的人財賬目打理得清清楚楚,竟不知這家裏何時募集了這麽多不在賬上支口糧的人。

又派人去門房問外面發生何事,答覆說是大公子傳太傅令,全城戒嚴。

兵變。

一定是他們策動了兵變,控制了京城。

如果她沒記錯,正月初一是先帝十周年祭,皇帝出宮拜謁先帝的高平陵,禦駕尚未回鑾。

不知大將軍曹爽等人有沒有隨駕前往……

若沒有隨駕,大概此時已經死在城中。若隨駕,反而有一絲生望:皇帝在手,曹爽行事名正言順,大可借皇帝名義號召天下兵馬勤王,反攻洛陽。

這場生死較量,若司馬家勝,必殺曹爽,不知會否放過曾結姻親的夏侯玄;若曹爽勝,司馬家則有滅頂之災,不知夏侯玄會不會為司馬師求情、會不會力保諼容留下的女兒、會不會設法令曹爽對她網開一面……

如果曹爽勝,或許夏侯玄就能借機追究諼容的死因了。

可羊瑜不覺得曹爽能贏。

嬸母曾說,曹爽“獨專權勢,行以驕奢,於王室不忠,於人道不直”,並不得人心。

司馬懿父子蟄伏多年,等的就是將對手一擊斃命的時機。不會擅動,動則必勝。且不說公爹和小叔精明強幹,單說司馬師的謀略,平日雖不顯山露水,但實則深不可測,名士若夏侯玄者都不能與之相較,哪裏是秉性駑鈍的曹昭伯(曹爽的字)所能比。

不知何時,在她心裏,夏侯玄已不是那個世間獨步、完美無瑕的公子。

她今年虛歲三十六歲,少女懷春的心事早已不覆是心事,只是心結留下的淡淡一道疤。

但盡管如此,她還是不願看他有事。

這一夜,北風吹徹,司馬氏父子都未回府。

太多人性命攸關的夜晚,羊瑜照常去暖閣看著致兒和桃符睡著,再回自己房間洗漱安置。

反正就算不睡,也做不了什麽,與其空想愁斷腸,徒勞無功,不如睡去,養好精神,以待明日。

她向來能將利害計算得明明白白,然後從容利落地下決斷。

只是臨睡前她想起司馬師,不免覺得好笑:她和他確實像,一個在發動兵變前泰然沈眠,一個在前途生死未蔔之際安然入睡。真是登對。

如果最初她便代替諼容嫁給司馬師,會不會反而是最好的結果?如此,諼容或許就不會死了。

翌日中午,司馬昭先行回府。鼓琴打聽得,二公子回來時紅光滿面,應是大喜。

羊瑜一聽,心驟然像是被人揪著提起來,懸在胸膛裏。舊的疤痕裂開,汩汩滲出血。

司馬昭不便直接面見嫂嫂,便由王元姬代為轉告,說司馬家已牢牢控制住京城並迎回天子,曹爽回京,辭官認罪,軟禁於私宅。

曹子丹一代英雄,教出的子侄,竟都庸碌無能至此,挑不出一個能成事的人……

“公爹被立為丞相,進爵安平郡公,增食邑萬戶,但他老人家準備辭讓,故而現在仍是太傅舞陽侯。大哥因功被封為長平鄉侯,食邑千戶。我們家那位,此次率眾保衛兩宮有功,增邑一千戶。(司馬昭早在景初二年已有新城鄉侯的爵位)”

妯娌二人相互道過恭喜。

夜裏司馬師終於得空回來,飛雪落了他一身。

羊瑜見過禮,也恭喜他,又服侍他更衣。

司馬師起初面帶喜色,但隨著兩人說話,漸漸喜容消散。

羊瑜有許多話想問,曹爽如何處置,夏侯玄如何處置,昨天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都忍住了。

兩人一時默然。

司馬師說要沐浴。

羊瑜便吩咐人備水。

司馬師道:“我要夫人來服侍。”

羊瑜眼神動作皆是一滯。

只這一滯,司馬師敗了興,又擡手道:“不必了。”轉身離去。

想起年少時出去行獵,回來時諼容見他臉頰擦傷了一道,便驚慌得不得了,問他怎麽回事,又問他可有其他傷處,他答說無事她仍不放心,非要將他剝幹凈了親眼看遍了才踏實,而他看她著急忙慌的樣子,心裏的喜悅與憐愛滿得根本裝不下,彎腰將她打橫抱起,叫人備水沐浴,他同她一起洗。

也正是因她太過愛他,太過緊張他,才會在他晚歸時纏著他問,才會疑心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郎,才會悄悄跟著他……

想到此處,司馬師屏住氣息,身子一沈,頭浸進水裏,強令自己停止思緒。

自從與羊瑜漸漸親近,司馬師時常會想,如果諼容能像羊瑜一樣識時務就好了。

美貌溫柔,聰明穎悟,進退得宜,無可挑剔。羊瑜這樣的女人沒有人會不愛。可她偏偏不是諼容。

諼容不知進退,諼容恃寵而驕,諼容索取無度,羊瑜不是諼容。

他知道羊瑜並不愛他。

就算羊瑜對他有一絲不自覺的愛,與諼容給他的、與他真正想要的相比,也根本算不得愛。

只要有那盞燈在,就沒有女人能給他他想要的。

或許吳氏曾經有可能變得像諼容一樣愛他,但她不夠聰明。

而羊氏太過聰明,她自從知道那盞燈碰不得,就劃了一條清清楚楚的線,離燈遠遠的,也離他遠遠的。

只要有那盞燈在,就沒有女人能給他他想要的。這是諼容留下的魔咒。

諼容,諼容……

就算他今日建下奇功,封為侯爵,就算司馬家從此可以把持朝綱、他來日可以在大魏呼風喚雨,又如何。淋著雪回到家的時候他的心是個空洞。

沒有新的人能填滿諼容給他留下的空洞。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從他最不願面對的記憶深處翻找諼容曾給他的東西,用廢墟遺骸填補空虛。然後他對她的渴望被一次又一次喚醒,他沈溺在她那已經死去十五年的愛裏,像人困於海洋之中,焦渴而死。

他猛然擡起頭,鉆出水面,睜開眼睛,看著那盞燈。那盞燈靜靜燃燒著。

“諼容,昨天我親自率兵屯於司馬門,控制京都。爹見了我的排兵布陣,讚嘆不已。可惜你在房裏沒見著。你若見了,一定也說好。反正比你哥哥是好。”羊瑜聽見他在房裏說。

“你早就說我會有封侯的一日。我今天是長平鄉侯了,食邑千戶。過些日子可能還要加封為衛將軍。總得把兵權抓牢。你要是還在,現在就是鄉侯夫人了。是你棄我,結果現在鄉侯夫人是別人做。我才不請旨為你追贈。傻妹。”

“你以前跟我笑說阿默(曹爽小字為默)沒腦子,他果然沒腦子,被爹幾封書信連哄帶嚇就給騙回來了,現在在他自己宅子裏呆著。”

“曹爽他必須死。我說他必須死,你生不生氣?你生氣,又能怎麽樣?我已經沒那麽愛你了,你現在‘嗜情而生’,缺了我的情意,還能隨便燒掉整個院子麽?你不能夠了,你不能夠了……是因為我不夠愛你了,所以你才每天只這麽不死不活地燃著,不是因為你不在乎我,是不是?”

“我永遠把你留在身邊了,你別想逃,你別想愛別人,你只能愛我。”

“燒給我看,諼容,燒給我看,我愛看,你哪怕將我燒死,我不怕你,等我也變成鬼,就可以去找你了,我也進這盞燈裏……諼容,聽話,燒給我看,你不是很能燒的嗎,燒給我看,諼容,求你……”

羊瑜在外面聽著,他說的話越來越癲狂。

但她依然只在外面安靜聽著,裝作沒聽見。

直到他說:“燒給我看,不然,我就殺了你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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