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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雲開,冷霞漫天。

頹圮的監獄不能住人,眾多女囚暫被押往聽危樓的閑置精舍看管,流箏也就近揀了一間住下,連夜挑了幾人來詢問。

“你們都是華裾樓的姑娘?”

“是。”

“為何會進入華裾樓?”

“族人犯科,株連籍沒。”

“這麽說,那位蘇啼蘭姑娘也是你們族人?”

下首的幾個姑娘相視一眼,緩緩搖頭:“她不是。”

“那她是什麽來歷?”

眾人都沈默了,流箏把玩著凡界的兔毫毛筆,也不催促她們,半晌,反轉筆桿輕敲桌上小磬,裝模作樣地揚起一聲:“來人。”

座下的姑娘們以為她要動刑,皆是一抖,像受驚的兔子般擠成一團,卻依然緊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推門走進來的人卻是季應玄。

流箏有些驚訝:“聽危樓的人呢,叫他們送些吃食和茶水過來,大家都餓壞了。”

季應玄說:“那幾人喝酒去了,叫我替他們一會兒,我去取吧。”

“真沒規矩。”流箏嘆了口氣,“你不是聽危樓的人,只怕廚房未必給你食物。”

季應玄望了眼外面的天色:“無妨,我會小心些。”

流箏領會了他的意思,沒忍住露出幾分竊笑,小聲同他道:“要是被逮住了,記得喊我去救你,我還是有幾分面子的。”

季應玄淺笑頷首,默默退出門去。

小半個時辰後,他提著兩個食盒、端著兩壺熱茶回來了。流箏迫不及待接過來,打開食盒,發現裏面竟然有兩盤熱包子、一籠水晶餃、醬牛肉、蟹粉蝦仁、清炒竹筍。

他送完吃食便走了,眼角也不曾多瞟一下,流箏心道他還挺懂禮,樂滋滋地招呼幾個姑娘一起吃飯。

她們確實餓壞了,眼盯著食物不轉,卻誰也不敢率先去拿。

流箏只好將筷子塞到她們手中:“趁人發現之前快些吃,就算什麽都不想交代也沒關系,好嗎?”

年紀最小的姑娘膽子最大,試探著夾了一口菜,另外幾人也慢慢動起了筷子。她們都有極好的教養,即使餓得很了,依然小口咀嚼、小口抿茶,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流箏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幾位姑娘頓時面露驚愕地看著她。

看得流箏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們……不夠吃?”

一位姑娘輕輕垂下眼:“聽說您是世外仙人,怎麽能和我們這樣的汙濁之身同桌而食?”

流箏好奇:“怎麽就汙濁了,難道你們這些凡塵姑娘,還幹過殺人放火的大事不成?”

最小的姑娘聞言憤憤道:“我們才沒有殺人!我們是被誣陷的!是那些道長先——”

話音未落,被身側的人擰了一下,連忙閉上嘴。

流箏笑吟吟望向她:“這位妹妹,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低下了頭:“我叫賀風裳,今年十五歲。”

才十五歲……

流箏想到她們的遭遇,心中很不是滋味,嘆了口氣。

姑娘們很會看人眼色,都訕訕止住了筷子。

流箏輕聲道:“我知道你們不是邪修,也知道你們都過得不容易,有些話不能說不敢說,我不會逼問……罷了,先吃飯吧。”

聞言,眾人忐忑的心稍安,慢慢將這頓飯吃完。

飯罷,流箏送她們回去,臨走時悄悄拍了拍賀風裳的後腦勺,將她單獨留了下來。

關好門後,流箏牽著她的手走到內室,如閨中密友般並坐在榻邊,和顏悅色地問她:“風裳妹妹,你介意給我看下你身上的傷嗎?”

賀風裳的表情立馬由拘謹變為驚異:“仙女姐姐,你果真是仙女,竟然知道我身上有傷!”

流箏說:“你尚未修成像旁人那般謹小慎微,在華裾樓這種地方,肯定是要挨打的。”

一句話勾起了賀風裳的傷心事,她眼眶慢慢紅了:“我怕臟了仙女姐姐的眼睛。”

“不要胡說八道,”流箏摸了摸她的頭,“你是個好姑娘。”

賀風裳解開上衣,露出身上橫七豎八的鞭痕和燙印。她尚在長身體,淤青散得快,但有些傷痕卻永遠留在了身上。

流箏的目光凝在她胸前發黑的環形印記上:“這是怎麽一回事?”

賀風裳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小聲道:“我不能說,否則我和姐姐們都會死。”

看來是被下了諱言咒,若將某件事說出口便會暴斃而亡,怪不得聽危樓和那狗屁範郡守會放心讓她詢問這些女囚。

流箏不再多問,為她披好衣裳,取來一瓶祛瘀生肌的藥膏和一枚精巧的機括匕首送給她。

“以後若有人要害你,你就按下這裏,”流箏示範了一下,“明白了嗎?”

賀風裳點頭:“多謝仙女姐姐。”

“我叫流箏,流雲之流,琴箏之箏。”

“流箏……流箏姐姐。”賀風裳攥著她送的東西,有些靦腆地說道:“流箏姐姐,其實你和蘇姐姐一樣好。”

流箏挑眉:“蘇啼蘭嗎?”

賀風裳點點頭,卻不肯多說了。

***

季應玄也住在聽危樓的精舍中,與流箏和眾女囚有一段距離,此時他的房間門扉緊閉,屋裏卻沒有人。

他借口回屋睡覺,轉身卻回到了掣雷城。

簾艮率眾首領在蓮花境外跪迎,恭聲匯稟近日城中發生的事情。

“果然如蓮主大人所料,姜盈羅已將封鎖靈力的符藥投入雁濯塵的茶水中,半月之內,雁濯塵將拔不出劍,也使不出靈力,可要趁此機會殺了他?”

季應玄聲音散漫:“豈能讓他死得如此痛快,待孤凡間事了再與他算賬,先看好他,別讓他跑了。”

“是。”

季應玄的目光掃了一圈:“祝仲遠呢,怎麽不敢來見孤?”

簾艮欲言又止,半晌方道:“祝先生昨天晚上回來,不知怎麽回事,跪在烈石上不肯起來,說是要……負荊請罪。”

“叫他來。”

祝仲遠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簾艮帶著眾人退下。

祝仲遠生得俊而瘦,垂眉時有幾分清苦之態,他停在華座下三步遠,緩緩屈膝跪地:“參見蓮主。”

季應玄不與他廢話,直接問道:“向雲郡的業火是你放的?”

“是。”

“孤借你紅蓮時,並未允你在凡間縱火。”

“此皆仲遠一人之錯。”祝仲遠深深拜伏下身:“願投業火而死。”

話音落,祝仲遠只覺喉間一緊,被金赭色的靈光扼喉提到了半空,頸間發出痛苦的撕裂聲。

季應玄真的想殺了祝仲遠,卻在感知到他無悔無恨、從容赴死的情緒後,產生了些許好奇。

眼底淺金色的蓮花紋褪去,祝仲遠摔落在地。

“告訴孤原因。”

祝仲遠不敢隱瞞:“是為了救一個人。”

季應玄略一思索:“蘇啼蘭嗎?”

祝仲遠愕然擡頭。

正此時,一枚蓮花花瓣從季應玄袖中飄出,花瓣中傳來一女子哐哐拍門的聲音。

“季公子,季公子,你睡了嗎,快開開門呀,我有急事找你!”

聽見這個聲音,蓮主大人冷艷淡漠的臉上突然蹙起了眉,竟露出了一個咬牙切齒、近乎敢怒不敢言的生動表情。

只聽他低低罵道:“混賬東西,能不能消停一會兒,這都什麽時辰了!”

說罷轉身擰作一道紅光,消失在原地。

祝仲遠懷疑自己被摔壞了腦袋,活見了鬼:不知是何妨神聖,竟能讓蓮主大人隨叫隨到。

季應玄回到聽危樓精舍中,作出一副餳眼朦朧的模樣,剛給門開了一條縫,流箏便像陣風似的卷了近來。

“這真是太巧了,你也還沒睡呀!”

季應玄:“……”

“我將這二十六人都問了一遍,又去翻了刑訊筆錄,筆錄上說她們明為接客的官妓,暗中采芳客的陽精,是為淫道邪修,我瞧著卻並非如此。這些姑娘分明沒有靈力,都是些普通人,且她們身上有被人虐待過的傷口,這哪像是采別人精元的人?”

“至於那位跑掉的蘇啼蘭,就更奇怪了。她被單獨關押在更隱蔽的鐵牢裏,卻有本事用紅蓮業火逃生,可見她確非凡人,若說她是邪修,倒有可能。只是其他姑娘都牢牢護著她,不肯透露她的去向,好像蘇啼蘭平日裏對她們很不錯。”

流箏連珠炮似的將今日查到的情況告訴季應玄,喘了口氣後下結論道:“總之這樁公t案有著極深的隱情,我決定連夜去華裾樓探查一番,季公子,願同我一起嗎?”

眼睛亮亮地盯著他,哪有他說不想去的餘地。

季應玄略整衣冠,微微嘆了口氣:“走吧,早去早回。”

***

華裾織翠青如蔥。

華裾樓本是向雲郡最繁華的銷魂窟,因出了樓中姑娘修邪道采陽精的案子,如今已被官府封鎖,遠遠望去黑漆漆的,在淒厲的子規聲裏頗有些瘆人。

流箏和季應玄從後院高墻翻進去,找到姑娘們曾經居住的畫樓,挨間潛進去探查。

流箏舉起機括燈,照亮了墻壁上懸掛的一幅美人圖。

她小聲對季應玄道:“畫裏的姑娘是賀風裳,此處大概是她的房間,她與蘇啼蘭關系不錯,找找看或許有什麽線索。”

季應玄盯著那畫端詳半天,伸出手來,沿著某種順序,在畫中的幾盞天燈上點了幾下。

只聽“哢嚓”一聲輕微的脆響,畫布後面彈出了一方暗格。

流箏“哇”了一聲:“這是怎麽找到的,季公子真是深藏不露啊。”

季應玄道:“奇門遁甲與機括術相通,我能看出來倒也不奇怪。”

“是麽。”流箏不置可否,伸手將暗格中的東西取出,是一方上了咒鎖的木匣子。

這咒鎖的紋路瞧著眼熟,流箏沈吟片刻,試探著念了句咒,紋路發出瑩瑩亮光,咒鎖竟然真的被打開了。

季應玄學著她方才的語氣:“雁姑娘也是藏技在身。”

流箏解釋說:“這是聽危樓裏比較初級的咒鎖,從前祝錦行教過我。”

季應玄語氣閑閑:“是麽。”

流箏頗有些好笑,輕輕瞪了他一眼。

打開匣子,裏面裝了一盒丸藥,粒粒如指節大小,散發著藥草的清香。

流箏幼時久病成醫,對這些東西頗有研究,她掰開一粒聞了聞,疑惑道:“是天衡草,此草藥性特殊,能引強向弱,我幼時常將其與大補的藥材一起服用,能夠幫我吸收藥效。可是這藥丸裏似乎只有天衡草,沒有其它藥物,單獨服用天衡草又有什麽用呢?”

丸藥盒下面還壓著一沓紙符,季應玄拿起來看了看,心中了然,面上不顯,作出一副好奇的模樣:“這符紙又是什麽意思?”

乾卦主陽,坤卦主陰,符紙上的卦象引陽向陰。

流箏看了一眼那符,臉色微變,再聯想到天衡草的藥效,深深蹙緊了眉。

“原來天衡草引強向弱的不是藥性,而是人的精氣,她們真的在……采陽補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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