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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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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往矣

兵部尚書宋石明沒想到這潑天的富貴竟會突然降臨到他家身上, 隨即立刻端起酒杯,朝太後和太子敬酒,滿面紅光。

江酌剛立為儲君, 根基未穩,若是能與世家聯姻,對他以後大有脾益——宋家在京中雖不比傅家、崔家、褚家、龐家勢大, 卻根基頗深, 太後雖與江酌不是一派, 這個提議卻並無不妥, 還處處在為江酌著想。

元春面色一白,擰著眉,在衣擺下握住了江酌的指尖——不是生氣, 而是擔心。

太後話音一落, 宴席上的諸臣與世家女的目光簌簌投來,皆在等江酌開口, 眾目睽睽之下之下,江酌輕拍了拍元春的手背,是一個安撫的動作,他淡聲道:“宋小姐確實風華正茂,只本宮記得, 宋老夫人去年剛剛過世, 宋小姐應當還未出孝期吧……”

宋石明的笑容忽的頓在臉上,半晌不敢接這話——江酌所說的這位宋老夫人是宋瀾的祖母, 也是他的母親, 只細說起來, 宋老夫人其實是宋老爺子的續弦,宋石明的生母早在十幾年前便過世了。

他明事理後, 父親才有續弦,所以自小便與這位後娘不甚和睦,便是宋老夫人去了,也是不見多少悲傷,更不要提守孝一事,那是忘得一幹二凈,年前還納了兩房妾室……

今日若不是江酌提起,宋石明根本想不起來!

一面是潑天的富貴,一面是孝期,他張口想說無妨,可以先定親,只擡目看到江酌面上淡淡的笑意,忽然頓了口——這話誰說都行,唯獨他不能說,這一說出口,便是不孝,今日他敢開口,明日言官就敢參他……

宋石明豆大的汗流下來,敬了酒,自己卻不敢喝……

太後並非真想撮合江酌和宋瀾,見宋石明不頂事,便道:“那太常寺卿陸大人之女陸玉如也是個不錯的,前些個兒畫像送到哀家這兒來,看著是個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的姑娘。”

江酌神色淡淡:“只陸大人這位掌上明珠好似同青州通判方大人的長子少有婚約吧。”

陸大人頓時汗流浹背,玉如確實同方大人家的長子有過指腹為婚的婚約,兩人是交換了信物的,只當初方大人還在工部任侍郎,可如今方家沒落,只是區區地方六品通判,陸家看不上方家,正想法子毀了這門婚約呢……

太常寺卿舉著酒盞,扶額擦汗,聽到江酌這話,尷尬道:“是是是……”

太後就又點了些家裏有女兒的門第出來,只不是家有隱情,就是門不當戶不對,都被江酌給婉言拒絕了。

眾人隱隱察覺了太後有幾分亂點鴛鴦譜的意思,泰安帝適時道:“如今太子剛立,對朝中一應事務還不太熟悉,公務繁忙,則立太子妃之事不是小事,還需仔細斟酌。”

這便是婚事暫緩的意思了。

太後看向了李霃,笑意溫和:“也是,如今太子剛立,正是繁忙的時候,立妃關系我朝國本,確實急不來……只哀家昨日看禦醫呈上來的脈案,聖上如今龍體和覆平緩,倒是可以考慮一下子嗣之事。”

自五年前,泰安帝大病一場後,身子大不如前,當時有太醫診斷說聖上活不過二十六歲,也再難有子嗣……自那之後,泰安帝便從未招人侍過寢。

而今年,李霃正好二十六,聞言,他臉上笑意淡淡:“母後說的是。”

星辰高懸,宴席散罷。

江酌帶著元春回了東宮。

他原想帶她四處參觀的,只她看起來神色凝重,根本無心參觀。

元春被江酌牽著手,跟著他四處走著,正出神呢,忽然眼前一黑——她被江酌捂住了眼睛。

元春楞了一下,手下意識擡起,想把他的手拿下來:“……怎麽了?”就聽他說,“不要亂想。”

元春將蓋在他手背上的手慢慢收了回來——她知道這些事終有一天他們是要面對的。

他是太子,站在他身邊的人以後是要做皇後的,如今群狼環伺,多少人對這個位置的人虎視眈眈?他需要娶一個配得上他,能給他帶來助力的女子。

元春沒有妄自菲薄,也相信江酌他不會喜歡上別人,但很多事情不是她不想,不願意便可以的,這便是這個位置給人帶來的悲哀……

她早知道要面對這些,只是沒想過會這麽快,快到她還沒想好怎麽應對,或者說,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於是,她故作輕松地同他道:“隱哥怎麽知道那些消息的?”

方才在宴席上,他不動聲色、三言兩語便拒絕了那些貴女,句句直擊要害。

江酌用胸口推著人往前走,溫潤的聲音響在耳側:“從前在禦史臺,禦史有監察百官之責,耳目之名,自然知曉的消息會多一些。”

元春聽他聲音徐徐,莫名寬了幾分心:“倒是個有意思的工作……”

江酌看著她:“你不要擔心。”

元春咬住自己的唇:“我怕你應付不來。”她的聲音漸漸低落下來,帶著一絲難過,“而我,幫不了你……”

江酌忽然把她抱了起來,嚇得元春驚呼。

只她扶著江酌的肩膀定神,看到的是他認真的目光,裏頭是堅定,也是承諾:“我既選擇到了這個位置,便不會讓自己為難。”

“我沒有不相信你……”

……只是不相信自己。

江酌摩梭著她的後頸:“若是不能護住你,我也不會到這個位置。”

元春居高臨下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灼灼,裏面藏著燈火萬裏,也含有銀河璀璨,可這些閃爍如星裏,是她的倒影……元春直勾勾地看了好一會兒,終是忍不住,低頭吻上他唇。

她吻得很輕,像是珍重,江酌就含住了她的唇,又重又深的吮吸,兩人唇齒間還有酒香,吻在一起後格外濃烈,仿佛連星辰都可以沈醉。

江酌吻著她,沒有閉眼,看她迷亂,也看她閃爍的眸光終於安定,知道她嚇壞了,抱著人進屋,氣息貼著她的:“方才都沒有吃粽子。”

“……一起吃吧。”

翌日,京城的茶樓酒肆開始隱隱傳出一些流言風聲。

流言說的是當初太子流落在外的故事——

只說太子酌當年流落在外,被秦王發現後,派兵追殺,太子身負重傷,流落民間,奄奄一息之時,被一農家女所救。

那農家女心善,雖然害怕,但還是將太子撿回來了家,花光了所有積蓄,請村裏的大夫替他醫治。養傷期間秦王仍是對太子窮追不舍,是那農家女一直陪著太子身邊,太子才能活到現在。

除了被秦王威脅,當時兩人還遇到了許多困難,比如地方豪強強搶田地,屠殺村民,農家女為了替村民討公道,背井離鄉去到定安伸冤,敲登聞鼓,這才讓惡霸伏誅,還地方百姓一個安寧。

後來太子歸京,將那些地主強搶來的田地盡數送給了農家女,原是想讓她後半輩子衣食無憂,只沒想到這農家女宅心仁厚,心系百姓之疾苦,沒有做一個地主享清閑富貴,而是減收田租,擴充太倉,庇佑百姓,在定安時,便經常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就是前陣子送來京城賑災的糧食,便是這農家女捐的!

太子見她善良堅韌,在與她朝夕相處之中,漸漸對她傾心,分別之後,也是日思夜想……

故事傳出來,又是一樁佳話。

戲園子裏都不知寫了多少話本了,編的那是一個纏綿悱惻。

江酌本就頗得民心,舞弊案後,他在一眾寒門子弟中更是頗有賢名,科考重啟,崔太傅主考主批,登科者有四分之一為寒門出身,此盛況江酌功不可沒。

如今江酌入主東宮為皇太子,卻對一平民出身的女兒傾心,正是他們希望看到的——世家鼎盛,傅辛明在時,大梁朝堂更是世家子弟的一言堂,如今寒門學子忽然有了大展拳腳的機會,他們望江酌項背,江酌越是表露出偏向寒門之心,他們便愈是振臂高呼。

泰安帝在禦書房內傳召江酌。

將奏折直接推到他面前,單刀直入:“你做的。”

江酌虛垂眸,便看到上頭的字——

定安元氏,性情淑均,德才兼備,樂善好施,奉揚仁風,心懷黎民,於太子有救命之恩,於社稷有肱骨之力,雖出身鄉野,卻秉德溫恭,深明大義。太子初登東宮,正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元氏性情溫良,乃為兩配,二人璧合,作合春宮,實協三善。

當時他沒有直接在宮宴上介紹元春,也沒有說他們的婚事,不是不想,而是因為不合適,他若是沒有萬全的把握,不會讓元春立於眾矢之的。

江酌沒有回答,李霃便當他是默認了。

當初,他讓江酌去宛平二縣解決馬疫案,歷練他,讓他進禦史臺,有心給他積攢人脈、籠絡人心,讓他與褚遂、龐敬川等世家子弟結交,這些人都有能力幫他扳倒秦王,但江酌一個也沒選,他看著他一路走到這個位置,以為是“醉拳打倒老師傅”,卻沒想到他的目的在這。

“朕道是你為何選這條最難走的路,原來是為了她。”

“是。”江酌直言不諱,承認得幹凈利落,像是沒有餘地,不論是給自己,還是別人。

李霃眸光深深:“你本就身負皇室血脈,所以才能走到今日,她鄉野出身,沒有倚仗,沒有根基,光是靠這些民間話本,根本不夠,你可知道?”

“知道。”江酌擡眸,“只,雖千萬人吾往矣。”

伴著巷陌井水處的話本歌謠傳唱,一對夫妻倆從渭城死裏逃生來到京中,奄奄一息之間,撞上了大理寺門前的打鼓——

一聲悶響並不響亮,卻因為血色淋漓,震耳欲聾!

大理寺的官吏連忙進府通傳,這一問,才知這夫妻倆要狀告的是渭城刺史夥同地方地主魚肉百姓,強搶民田,濫殺無辜。

江之言坐堂主理,聽他們陳情才知,渭城與定安相近,定安出了一個元地主後,不少人想把田地賣給她尋求庇護,這個消息傳到渭城刺史那裏之後,為了不讓他們把田賣給元春,便夥同地方豪紳,放火燒田,濫殺無辜……

只按大梁律法,越訟者,笞刑五十。

江之言雖不願,但法不可廢。

可這對夫妻倆光是從渭城到京城,便已經是傷痕累累,路上不知道遇到了多少追殺,登聞鼓上尚且有他們的血跡,這五十棍打下去,只怕根本無命狀告!

丈夫早知如此,但為了鄉親們的性命,早已做了萬死的準備,他聽江之言此言,握了握自家娘子的手,眼淚橫流著將此事托付給他,若是他挺不住去了,也一定要把此事狀告天下——

話音一落,外頭圍觀的百姓就炸開了,皆是在求江大人開恩與對此刑罰的不滿。

“身負重傷如此,這一頓笞刑下去,只怕是十個板子就要一命嗚呼了!”

“千裏迢迢赴京中告禦狀本就九死一生,沒想到茍延殘喘到禦前,陳明冤情,卻還要舍出一條命去才能昭雪,這到底是貪官殺他,還是皇上殺他!”

“還請江大人法外開恩,留他們一條生路吧!”

……

外頭的百姓吵得不可開交,甚至有人開始辱罵朝廷,江之言見狀,準備一拍驚堂木以示威嚴,卻沒想到便是這時,一抹清麗身影撥開眾人闖進了公堂,跪在了林氏夫妻的身邊。

江之言隨之喉間一緊,幾乎是一瞬間便知道她是來幹什麽的!

只眾目睽睽之下,他還是只能拍響驚堂木問:“擅闖公堂者何人?”

“草民元春。”她俯身作拜。

一聽這個名字,圍觀之人無不側目,皆是伸長了脖子想看傳說中的元春到底是個什麽模樣——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子有如此大義,也是什麽樣的女子叫太子傾心。

只見她的背影雖然瘦弱,卻挺拔如松,聲音清潤:“今日聞渭城百姓因我受累,元春夜不能寐,從前如此行事均以為是保護百姓,卻不想竟是傷害,今日越訟上告,乃是我之責,渭城遭遇種種,也因我而起,還請大人準我,代已受刑——”

言至此,在場之人無不嘩然,便是江之言也站了起來,他擰著眉看著她,甚至控制不住低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像是想要阻止:“元春……”

只元春已經拜下身去,重覆道:“還請大人準我,代已受刑——”

圍觀的百姓像是被觸動,人群之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姑娘大義!”

話音一落,便此起彼伏地喊了起來。

也是這時,一群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身著粗布麻衣的百姓忽然在衙門外跪了下來,聲如壯鐘:“草民請求代為受刑——”

圍觀之人速速讓開一條道,江之言望過去:“爾等何人?”

“草民們乃是前段時日在城外受元姑娘賑濟的災民,我們都是受旱災影響沒了收成,後又是被地主搶騙去田地的災民,是元姑娘千裏迢迢護送糧食從定安來,給我們粥吃,還給我們分了田地,元姑娘可以說是我們的再生父母,今日元姑娘要受刑,我們願意代元姑娘受罰。”

“若不是元姑娘出手救了我的娘親,還給我們請大夫,我一家老小早就在城外餓死了,今日元姑娘要受刑,我們願意代元姑娘受罰。”

“還請大人準我們,代為受刑——”

一聲又一聲高呼震耳欲聾,江之言站在這聲響裏,看著面前跪得密密麻麻的百姓,連忙托人去找江酌。

只已經有人將此事告到了禦前。

禦史大夫龐敬川已在禦書房:“大梁來連年災情,不少地方官員和地主聯合起來,趁機搶占良田,致使百姓流離失所,背井離鄉,怨聲載道,陰雲如此,賑濟何時能夠?沈屙已久,渭城不是個例,還請聖上下令徹查此事,已安黎民之心。”

“林氏夫婦九死一生奔赴京中,是對朝廷的信任,是對聖上的信任,這五十棍下去,要的是林氏夫婦的命,也是百姓對聖上的拳拳之心啊。“

泰安帝看完奏折,責令三司主理此案:“此事是地方官員失職,朝廷失責,這刑罰確實不應該打在百姓身上,禦史臺監察失職罰俸一年,此事若是查明,渭城一幹官員一律革職代辦,其他州府有類似此行為者,亦嚴懲不貸。”

龐敬川和姚鈞聽令便走。

江酌留在了最後。

泰安帝站在窗前,許久:“今日種種,是為私情,還是大義?”

江酌沒料到他竟會這樣問:“地主強搶民田一事我親歷其中,本就是沈屙爛病,今日便是沒有她,我也會徹查。”

李霃回眸看她:“你如今對寒門偏心如此,但你可知世家一派的力量從來不可小覷?往後你要如何?”

正如江酌所說,侵吞良田是大梁的沈屙爛病了,世家之所以富饒如此,得以鼎盛延綿,良田之事,是很大的問題。

江酌卻說:“倚仗便會偏頗,權衡才是良策,世家自傅家以來,得勢許久,已成弊端,只弊病不是不能糾正,非有動搖山傾之力,不能叫他們忌憚。”

聞言,李霃深深看了他一眼——而也是這一刻,李霃才確定他的選擇並非盲目,才知道自己沒有選錯人。

李霃看著外頭天穹湛藍,嘆道,他比他更適合當皇帝。

只這時,江酌忽然對他作了一揖:“皇兄。”

李霃一楞,還以為他聽錯了——

“我非她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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