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日子近夏, 天氣漸漸悶熱起來，幸是晌午下起了雨，勉強散了幾分突如其來的暑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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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日子近夏, 天氣漸漸悶熱起來，幸是晌午下起了雨，勉強散了幾分突如其來的暑氣。
只晚春的細雨微涼, 抵不消半分國子監圍墻裏，監生們的火氣——
激憤的學生站在涼亭的座椅上，高呼：“太後垂簾聽政, 傅家把持朝堂, 聖上正值壯年卻為奸臣所害重病纏身, 難以壽終正寢……大梁積病已久, 宗室後繼無人，百姓苦不堪言，而如今江大人橫空出世, 前有宛平二縣馬疫案逆旅而上, 後有舞弊案為天下寒門學子立命，此一人堪為仁義之師！堪為國之儲君！”
站在底下的人不甘示弱, 紅著臉大喊：“江酌身世不明，光憑一張臉便想冒充皇室血脈，其心可誅，秦王雖不是先帝之子，卻是大長公主嫡出血脈, 大長公主乃是先帝的妹妹, 為了宗室正統，該立秦王為儲！”
只話音未落, 這人面上就著了一拳：“秦王專橫跋扈、鏟除異己、行事乖張、治下不嚴, 侵貪賑災銀達六百萬兩, 釀成定安三千無辜慘案，設計殺害江禦史, 這樣的人怎配做我大梁君主！”
身後的人沖了上來，場面混亂的分不清勸架還是幫腔：“德行不端，自有言官、文武教化；血脈不正，便是不世之功，也是謀權篡位！”
“秦王若為儲，大梁傾頹！”
“你口出妄言，便是有謀逆之心！”
“你曲直不分，利欲熏心，不配讀書！”
“你心思不正！”
“你忠奸不分！”
……
一句一人，誰也不讓誰，唾沫橫飛，滿頭大汗，一時情急之下，不知是誰動手，將誰推進了池子，那池子不深，那人跌下去之後，羞憤起身抓著推他的人一塊兒下來，不一會兒，亭子裏的監生們直接跳進池子，在裏頭打了起來，將開的荷花被打得七零八落，錦鯉都縮在角落不願出來——
今日，秦王在府宴請百官，只時辰將到，來的人卻寥寥無幾。
殿中，銀燭臺盞，玉碗美酒，舞姿曼妙，樂聲優美，可便是如此，依舊掩飾不住冷清，賓客席上，僅到場的官員看著主座上臉色陰沈的秦王，面面相覷，根本不敢用膳。
片刻，又有侍女從外頭來，低頭將消息稟告給逢吉公公——可那話他今日已經聽了數十遍，於是，他咽了咽口水，面色煞白的走到秦王身邊，俯身低頭，猶豫著該怎麽開口。
秦王坐堂上，面色鐵青：“說。”
“刑部的王大人說是突發惡疾，來不了了……”
話音一落，秦王一腳踢翻了面前的玉盤珍饈，憤然離席。
舞樂聲驟停，只剩滿地狼藉自短階滾下，和跪在底下大氣不敢喘的仕女與官員。
今日有雨，日色昏蒙，淡薄的光透不進半分，讓本不明亮的書房籠罩陰郁。
秦王坐在裏頭，沒有吭聲，聽逢吉跪在下頭稟報。
逢吉戰戰兢兢地跪著，四肢著地也沒叫他有半點安心：“自那日，江、江酌在朝堂上頂撞太後，力挺那幾個江陽書生後，現在的書院茶館，日日都能看到有讀書人宣揚江酌的功績，今、今日國子監的學生還為殿下和他的事打起來了，但皇上說不管……”
他每說一句，秦王的面色便沈一分，聲音沈得駭人：“繼續說。”
“……如今京中的讀書人對他很是吹捧，便是先前那被江之言取代了名聲的案子，也被人說是謙遜——”逢吉看著秦王的腳尖，“那、那些書生說，江酌有聖上做主，又有官階在身，本可以不把捐監案和江霽案的名聲還給江之言，但他偏偏還了，他本和舞弊案沒有關系，江陽那幾個書生就算是死，也已經死得其所，但他寧願得罪太後、得罪傅家，也要為寒門出頭……”
逢吉言辭哽咽：“現下江酌在京中的名聲一片大好，他們都在說，說江酌，說他堪為，堪為……”
“為什麽？”
“……為明主。”
話音一落，書房內頓時靜了下來，鴉雀無聲，冷意從地底蔓延，悄無聲息地爬上來，從衣擺鉆進人的皮膚骨肉，漸漸變成寒芒刺進人心。
“為明主？”秦王冷笑起來，“聖上還活著，他們便敢說這樣的話——”
“是啊，聖上還活著，他們便敢說這樣的話。”一道身影從外頭進來，聲音徐徐地重覆著秦王的話。
能夠不通傳便進到秦王殿的只有一人，來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秦王擡頭，目光冷冷的看過去：“宋大忙人真是叫本王好等。”他掀了掀眼簾，可裏頭連一點光都沒有，“本王忽然覺得，近來宋大人到我這秦王府光顧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宋循立在門口，避開他的目光：“……京中多風波，下官為了殿下四處奔波，殫精竭慮。”
“是嗎？我還以為宋大人同那些人一樣……”秦王語氣不變，可每一句，都叫逢吉嚇出了一身冷汗，“也要棄了本王呢。”
“殿下名正言順，江酌來歷不明，誰是明主，那些迂腐書生分不清，下官還分不清嗎？”
書房內靜了又靜，依舊是無人說話，但逢吉卻忽然覺得那肅殺冷寒的氣息散了幾分。
宋循將書房裏的油燈點上，叫逢吉退下：“聖上為江酌在京中鋪了這麽多路，可他偏偏選了一條可能會是亂臣賊子的路，國子監如何？寒門又如何？他名不正，自然就言不順，只他一日證明不了自己的身份，那他便對殿下毫無威脅，就算是他民心所向，有大才大能又如何？傅家這些年把持朝政，依舊是傅家，太後垂簾聽政多年，依然是太後。”
宋循看著秦王，提醒他：“殿下可千萬不要忘了自己是為什麽到京城來的。”
-
近日京中風波良多，可處在風波中心的人，看起來格外閑適。
江府。
江酌帶著元春回來的時候，正是晚膳時間。
路過偏廳時，侍女正在上菜，江酌便問：“餓了沒有？”
元春想了想：“倒是還沒嘗過你府上的手藝。”
“那就吃一點。”
路過的侍女還從來沒有聽過自家公子對誰說話這般和顏悅色過，顧盼時，眼底都是詫異，忍不住想偷看，到底是哪家姑娘這般得公子青眼——
只她們剛擡頭，便被公子察覺了目光，溫良的目光一瞬間散去大半，落在她們身上時，剩下的只有淡漠和警惕。
侍女們都是規矩人，見公子如此態度，也不敢再多打量，布了菜，架上屏風，便退下了。
這一場窺視並沒有叫元春察覺，因為她被別的東西引去了目光——以江酌如今的身份地位，晚膳自然是饌玉炊金、穰穰滿家、山珍海胥，可元春卻註意到席面上上了一道雞蛋。
看江府下人對江酌的盡心程度，應該不敢怠慢才是，可元春明明記得，江酌很不喜歡吃雞蛋，而且是不論炒雞蛋、煮雞蛋還是雞蛋羹，只要是跟雞蛋有關的，統統不吃。
江酌帶著元春落座，給人夾菜，不一會兒，碗裏就堆起了小山包——因為元春沒動筷子，江酌就問她：“不合胃口？”
“……菜太多了，不知道先吃哪個好。”元春搖頭，拿起筷子，往嘴裏使勁巴拉了兩口。
江酌見她吃了，也才動筷，只元春邊吃，邊偷偷看他，半晌並無半點異樣，就是一直沒吃那道雞蛋，於是她問：“為什麽不吃雞蛋？”
她還以為他是口味變了。
江酌才知道她是在想這個：“……你在，就不想吃了。”
雞蛋對江酌來說不算忌口，只是不喜歡吃而已。
就像元春想的那樣，他其實沒有變，還是不喜歡吃雞蛋，從前他會把它挑進元春碗裏，可如今，這道菜擺在桌上，同人吃飯時，他甚至也會吃兩口，就算是只有自己一個，也不會專程讓人撤去。
因為讓他願意說的人不在，喜歡或不喜歡，吃或不吃，沒有什麽分別。
值離被叫來，以為是公子有什麽吩咐，可到了門外，自家公子是不見的，見的只有元姑娘和一碟雞蛋，然後他就聽到元姑娘同他說了自家公子非常討厭吃雞蛋的事……
江酌坐在屏風後頭，聽元春給值離他們交代自己的喜好，衣食住行上的皆有，虛虛實實，浮浮誇誇，真假參半，江酌沒回頭，就知道外頭的人在看自己，卻沒有一絲擡頭和要解釋的意思，眼底帶著淡淡笑意。
就這麽說了十七八條之後，元春才同值離說，暫時只想到這些。回來了。
江酌叫人重新換熱菜的時候，侍女詫異的目光沒能藏住。
人走後，他就同元春說：“聽起來我很難伺候。”
其實她說的也不是假話，只是把江酌喜歡的東西都誇大了，說成他非這些不可。
元春得意得很：“也不能什麽都讓他們知道了去。”
江酌就誇：“好深沈的心計。”
元春翹了翹鼻子，嚇唬他：“所以你要小心些，萬不要把我得罪了。”
“得罪了會怎麽樣？”
“讓他們往你的菜裏放二兩鹽。”
江酌笑得深了些：“嗯，好可怕。”
這一頓飯吃到很晚，也準備得很用心，晚飯後，兩人在院子裏散步，看了荷花，看了桃樹，後來江酌又說給她準備了甜點——他說的稀奇珍貴，元春當然是要吃的。
只吃了甜點，江酌忽然談起聖上近來賞了些奇珍異寶，帶她去看，只每一件每一樣都稀奇，每一件每一樣都要介紹，卻遲遲不說送她回去的事。
元春看出來了，眼底沾了點笑。
兩人去了書房，江酌就要抱貓，她跟了上去，靠在屏風那兒露了半個身子看著他：“好晚了。”
江酌把湯圓從角落裏撈出來：“確實不早了。”
元春點點頭：“戌時都快過了。”
“星星都出來了。”
車軲轆話說了一圈又一圈，他就是不接茬，元春就笑問：“不送我回去嗎？”
江酌把貓塞進她懷裏，也直接：“怎麽辦？不大想送。”
“那怎麽辦？”元春靠著屏風，身子和笑顏都半遮半掩，一雙杏眼懶懶地看著他，明明是熟悉的人和姿態，但又好像哪裏不一樣了，“在你這裏住下？”
江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覺得她真的長大了，從他這個角度，可以隱隱約約看出她藏在裙衫裏的玲瓏曲線，就連原本天真可愛的姿態裏頭，如今多了幾分明艷動人，而那雙眼睛更是分明，明亮依舊是明亮，只裏頭好似盛滿了瀲灩的水，因為看著他，泛起漣漪。
江酌擡手揉了揉她的側臉：“不想嗎？”
“想啊。”元春順勢蹭在他手心，“我睡哪裏？”
“我房裏？”
“不想。”元春笑得深了點。
“為什麽？”又不是沒睡過。
元春沒動，指間卻輕輕推開他的手：“我第一次來你家做客，要矜持一點。”
她說這是做客……
江酌的眸光動了動：“他們不敢亂說。”
“那也不行。”元春半點不讓。
說不贏，也不想冒進，江酌雖不想，但還是領著人去了東院。
今夜月光慢慢，拉扯著兩人的影子，直到門口，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江酌問她：“那先住在這裏？”
元春都沒看，就說：“好啊，看起來比我的院子大多了。”
“太大了也不好。”
“怎麽會有人嫌屋子大。”
“太空了。”
他有點粘人，元春就笑了：“還不走嗎？”
“走吧。”
她用腳尖趕了趕他的腳尖：“那走啊。”
江酌看她笑得得逞，輕輕嘆了一聲，擡手捏住了人的下巴，跟她要了一個吻。
很輕也很重，裏頭還帶著一些笑意，江酌覺得她變壞了，於是在她的舌尖上磨了牙，也把她的輕呼吞掉。
夜色沈靜，靠在一起的人聲音壓抑，流淌出來的輕哼，甚至不比晃動的竹影暧昧。
他吻了很久，像是要把她的壞盡數還回去，直到元春雙腳發軟，才把人松開。
呼吸還黏在一起的時候，江酌把人放跑了，但沒關系，他還得了一句，“好夢。”
只似乎好夢琉璃易碎，今夜卻並不太平。
才過子時，院子外頭便有聲響，江酌睜開眼睛，從榻上起來，對這個聲響非常熟悉——他初到京城，剛住進這個宅子時，便經常聽到這種聲音。
原因無他，秦王想殺他。
這些人來了多少回，他也已經有些數不清了，但這夜似乎處理得有些久。
江酌披衣從裏間出來，剛好看到值離收刀，寒芒在夜色中一閃而過，他的臉上還有血汙。聽到動靜，值離回身抱拳行禮：“驚擾公子了，今夜來的人有些多，似乎是換了一批殺手，但都已經處理幹凈了。”
他頓了頓，見自家公子沒說話，忙說：“元姑娘那兒第一時間便派人過去了，只這些殺手不知道那兒住有人，沒往那兒去。”
江酌這才輕輕“嗯”了一聲。
剛巧烏雲正散，月光稀薄地落下來，灑在江酌的半張臉上，讓他看起來清冷漠然，衣袍在夜風裏輕晃，茫然地卷著。
這原本是值離很熟悉的神情，可無端的，他卻覺得公子有一些生氣。
他低下頭，以為是今夜處理得太慢，引公子不快，便說：“公子早點歇息，屬下會帶人清理幹凈的……”
話音沒落，院子外頭忽然疾步而來一道身影，穿著鬥篷，看不清臉，手裏還提著燈籠，她溜進來，步子很快，到江酌面前的時候才停下，認真地看了他好幾眼，然後從江酌身側往屋子裏鉆，進去的時候把帽子碰掉了，露出一張未施粉黛，氣喘籲籲的臉：“可以一起睡嗎？”
江酌看著她，目光怔怔的：“嗯。”
然後，值離就眼睜睜看著自家公子被人拉進了屋裏。
-
因為董灃舞弊一事，此次科考作廢，傅辛明致仕離京後，主考的位置一下子沒了人選——雖然傅家在朝中一手遮天，傅辛明雖然心術不正，但卻是有真才實學的，不然也不能穩坐太師之位這麽多年，何況還主持了數十年的科考。
而也正是因此，才難辦。
一時間去哪裏找一個德高望重又有真才實學的大儒呢？
禮部和翰林院為這事急得團團轉，根本束手無策，直到第二日上朝，江酌忽然舉薦崔奐崔太傅。
話音一落，朝堂之上議論紛紛，但說的都是崔太傅年事已高，又隱居避世數年，早已經不問政事，怎可能出來主持殿試？
眾人都知江酌近來很得人心，但此刻都覺得此人不夠穩重，冒進了，崔太傅怎可能會答應？
一行人，有人在看熱鬧，支持江酌的朝臣暗中登門為他出主意，也多是擔心，只江酌此次的提議無人叫好，可沒成想不到第二日，便有消息說崔太傅答應了。
宣讀聖旨的那日，崔太傅親自領旨。
下朝後，江酌落後半步，跟在崔太傅身後，崔奐聽這位年輕人的謙辭：“不必謝我，若不是你，我那孫女還不知要在外徘徊到什麽時候呢，正堯幫你是應該的，我們崔家欠你一份人情。”
“當年太傅將捐監案的賬冊呈到禦前，便已經還了。”江酌作揖，“太傅如今，是為天下寒門學子的公道。”
崔奐笑出聲：“有你這番話，老朽這趟，便不算白來。”
看著崔太傅的馬車離開，江酌才折身回來，看到值離，便說：“派些人去護崔太傅周全。”
值離點頭應了。
安排妥當，江酌上了馬車，餘光看到值離似是有話想說，步子慢了一拍，淡淡道：“有話就直說。”
值離卻一臉為難，支支吾吾的：“元姑娘今早托人捎了信，說是您下朝後，直接把您送到她府上……”
江酌像是沒聽清楚，楞了一下，須臾反應過來，輕咳了一聲：“那便去吧。”
“啊？”
江酌進了馬車：“她說什麽就是什麽，我的話你可以不必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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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晚春的細雨微涼, 抵不消半分國子監圍墻裏，監生們的火氣——
激憤的學生站在涼亭的座椅上，高呼：“太後垂簾聽政, 傅家把持朝堂, 聖上正值壯年卻為奸臣所害重病纏身, 難以壽終正寢……大梁積病已久, 宗室後繼無人，百姓苦不堪言，而如今江大人橫空出世, 前有宛平二縣馬疫案逆旅而上, 後有舞弊案為天下寒門學子立命，此一人堪為仁義之師！堪為國之儲君！”
站在底下的人不甘示弱, 紅著臉大喊：“江酌身世不明，光憑一張臉便想冒充皇室血脈，其心可誅，秦王雖不是先帝之子，卻是大長公主嫡出血脈, 大長公主乃是先帝的妹妹, 為了宗室正統，該立秦王為儲！”
只話音未落, 這人面上就著了一拳：“秦王專橫跋扈、鏟除異己、行事乖張、治下不嚴, 侵貪賑災銀達六百萬兩, 釀成定安三千無辜慘案，設計殺害江禦史, 這樣的人怎配做我大梁君主！”
身後的人沖了上來，場面混亂的分不清勸架還是幫腔：“德行不端，自有言官、文武教化；血脈不正，便是不世之功，也是謀權篡位！”
“秦王若為儲，大梁傾頹！”
“你口出妄言，便是有謀逆之心！”
“你曲直不分，利欲熏心，不配讀書！”
“你心思不正！”
“你忠奸不分！”
……
一句一人，誰也不讓誰，唾沫橫飛，滿頭大汗，一時情急之下，不知是誰動手，將誰推進了池子，那池子不深，那人跌下去之後，羞憤起身抓著推他的人一塊兒下來，不一會兒，亭子裏的監生們直接跳進池子，在裏頭打了起來，將開的荷花被打得七零八落，錦鯉都縮在角落不願出來——
今日，秦王在府宴請百官，只時辰將到，來的人卻寥寥無幾。
殿中，銀燭臺盞，玉碗美酒，舞姿曼妙，樂聲優美，可便是如此，依舊掩飾不住冷清，賓客席上，僅到場的官員看著主座上臉色陰沈的秦王，面面相覷，根本不敢用膳。
片刻，又有侍女從外頭來，低頭將消息稟告給逢吉公公——可那話他今日已經聽了數十遍，於是，他咽了咽口水，面色煞白的走到秦王身邊，俯身低頭，猶豫著該怎麽開口。
秦王坐堂上，面色鐵青：“說。”
“刑部的王大人說是突發惡疾，來不了了……”
話音一落，秦王一腳踢翻了面前的玉盤珍饈，憤然離席。
舞樂聲驟停，只剩滿地狼藉自短階滾下，和跪在底下大氣不敢喘的仕女與官員。
今日有雨，日色昏蒙，淡薄的光透不進半分，讓本不明亮的書房籠罩陰郁。
秦王坐在裏頭，沒有吭聲，聽逢吉跪在下頭稟報。
逢吉戰戰兢兢地跪著，四肢著地也沒叫他有半點安心：“自那日，江、江酌在朝堂上頂撞太後，力挺那幾個江陽書生後，現在的書院茶館，日日都能看到有讀書人宣揚江酌的功績，今、今日國子監的學生還為殿下和他的事打起來了，但皇上說不管……”
他每說一句，秦王的面色便沈一分，聲音沈得駭人：“繼續說。”
“……如今京中的讀書人對他很是吹捧，便是先前那被江之言取代了名聲的案子，也被人說是謙遜——”逢吉看著秦王的腳尖，“那、那些書生說，江酌有聖上做主，又有官階在身，本可以不把捐監案和江霽案的名聲還給江之言，但他偏偏還了，他本和舞弊案沒有關系，江陽那幾個書生就算是死，也已經死得其所，但他寧願得罪太後、得罪傅家，也要為寒門出頭……”
逢吉言辭哽咽：“現下江酌在京中的名聲一片大好，他們都在說，說江酌，說他堪為，堪為……”
“為什麽？”
“……為明主。”
話音一落，書房內頓時靜了下來，鴉雀無聲，冷意從地底蔓延，悄無聲息地爬上來，從衣擺鉆進人的皮膚骨肉，漸漸變成寒芒刺進人心。
“為明主？”秦王冷笑起來，“聖上還活著，他們便敢說這樣的話——”
“是啊，聖上還活著，他們便敢說這樣的話。”一道身影從外頭進來，聲音徐徐地重覆著秦王的話。
能夠不通傳便進到秦王殿的只有一人，來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秦王擡頭，目光冷冷的看過去：“宋大忙人真是叫本王好等。”他掀了掀眼簾，可裏頭連一點光都沒有，“本王忽然覺得，近來宋大人到我這秦王府光顧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宋循立在門口，避開他的目光：“……京中多風波，下官為了殿下四處奔波，殫精竭慮。”
“是嗎？我還以為宋大人同那些人一樣……”秦王語氣不變，可每一句，都叫逢吉嚇出了一身冷汗，“也要棄了本王呢。”
“殿下名正言順，江酌來歷不明，誰是明主，那些迂腐書生分不清，下官還分不清嗎？”
書房內靜了又靜，依舊是無人說話，但逢吉卻忽然覺得那肅殺冷寒的氣息散了幾分。
宋循將書房裏的油燈點上，叫逢吉退下：“聖上為江酌在京中鋪了這麽多路，可他偏偏選了一條可能會是亂臣賊子的路，國子監如何？寒門又如何？他名不正，自然就言不順，只他一日證明不了自己的身份，那他便對殿下毫無威脅，就算是他民心所向，有大才大能又如何？傅家這些年把持朝政，依舊是傅家，太後垂簾聽政多年，依然是太後。”
宋循看著秦王，提醒他：“殿下可千萬不要忘了自己是為什麽到京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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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京中風波良多，可處在風波中心的人，看起來格外閑適。
江府。
江酌帶著元春回來的時候，正是晚膳時間。
路過偏廳時，侍女正在上菜，江酌便問：“餓了沒有？”
元春想了想：“倒是還沒嘗過你府上的手藝。”
“那就吃一點。”
路過的侍女還從來沒有聽過自家公子對誰說話這般和顏悅色過，顧盼時，眼底都是詫異，忍不住想偷看，到底是哪家姑娘這般得公子青眼——
只她們剛擡頭，便被公子察覺了目光，溫良的目光一瞬間散去大半，落在她們身上時，剩下的只有淡漠和警惕。
侍女們都是規矩人，見公子如此態度，也不敢再多打量，布了菜，架上屏風，便退下了。
這一場窺視並沒有叫元春察覺，因為她被別的東西引去了目光——以江酌如今的身份地位，晚膳自然是饌玉炊金、穰穰滿家、山珍海胥，可元春卻註意到席面上上了一道雞蛋。
看江府下人對江酌的盡心程度，應該不敢怠慢才是，可元春明明記得，江酌很不喜歡吃雞蛋，而且是不論炒雞蛋、煮雞蛋還是雞蛋羹，只要是跟雞蛋有關的，統統不吃。
江酌帶著元春落座，給人夾菜，不一會兒，碗裏就堆起了小山包——因為元春沒動筷子，江酌就問她：“不合胃口？”
“……菜太多了，不知道先吃哪個好。”元春搖頭，拿起筷子，往嘴裏使勁巴拉了兩口。
江酌見她吃了，也才動筷，只元春邊吃，邊偷偷看他，半晌並無半點異樣，就是一直沒吃那道雞蛋，於是她問：“為什麽不吃雞蛋？”
她還以為他是口味變了。
江酌才知道她是在想這個：“……你在，就不想吃了。”
雞蛋對江酌來說不算忌口，只是不喜歡吃而已。
就像元春想的那樣，他其實沒有變，還是不喜歡吃雞蛋，從前他會把它挑進元春碗裏，可如今，這道菜擺在桌上，同人吃飯時，他甚至也會吃兩口，就算是只有自己一個，也不會專程讓人撤去。
因為讓他願意說的人不在，喜歡或不喜歡，吃或不吃，沒有什麽分別。
值離被叫來，以為是公子有什麽吩咐，可到了門外，自家公子是不見的，見的只有元姑娘和一碟雞蛋，然後他就聽到元姑娘同他說了自家公子非常討厭吃雞蛋的事……
江酌坐在屏風後頭，聽元春給值離他們交代自己的喜好，衣食住行上的皆有，虛虛實實，浮浮誇誇，真假參半，江酌沒回頭，就知道外頭的人在看自己，卻沒有一絲擡頭和要解釋的意思，眼底帶著淡淡笑意。
就這麽說了十七八條之後，元春才同值離說，暫時只想到這些。回來了。
江酌叫人重新換熱菜的時候，侍女詫異的目光沒能藏住。
人走後，他就同元春說：“聽起來我很難伺候。”
其實她說的也不是假話，只是把江酌喜歡的東西都誇大了，說成他非這些不可。
元春得意得很：“也不能什麽都讓他們知道了去。”
江酌就誇：“好深沈的心計。”
元春翹了翹鼻子，嚇唬他：“所以你要小心些，萬不要把我得罪了。”
“得罪了會怎麽樣？”
“讓他們往你的菜裏放二兩鹽。”
江酌笑得深了些：“嗯，好可怕。”
這一頓飯吃到很晚，也準備得很用心，晚飯後，兩人在院子裏散步，看了荷花，看了桃樹，後來江酌又說給她準備了甜點——他說的稀奇珍貴，元春當然是要吃的。
只吃了甜點，江酌忽然談起聖上近來賞了些奇珍異寶，帶她去看，只每一件每一樣都稀奇，每一件每一樣都要介紹，卻遲遲不說送她回去的事。
元春看出來了，眼底沾了點笑。
兩人去了書房，江酌就要抱貓，她跟了上去，靠在屏風那兒露了半個身子看著他：“好晚了。”
江酌把湯圓從角落裏撈出來：“確實不早了。”
元春點點頭：“戌時都快過了。”
“星星都出來了。”
車軲轆話說了一圈又一圈，他就是不接茬，元春就笑問：“不送我回去嗎？”
江酌把貓塞進她懷裏，也直接：“怎麽辦？不大想送。”
“那怎麽辦？”元春靠著屏風，身子和笑顏都半遮半掩，一雙杏眼懶懶地看著他，明明是熟悉的人和姿態，但又好像哪裏不一樣了，“在你這裏住下？”
江酌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覺得她真的長大了，從他這個角度，可以隱隱約約看出她藏在裙衫裏的玲瓏曲線，就連原本天真可愛的姿態裏頭，如今多了幾分明艷動人，而那雙眼睛更是分明，明亮依舊是明亮，只裏頭好似盛滿了瀲灩的水，因為看著他，泛起漣漪。
江酌擡手揉了揉她的側臉：“不想嗎？”
“想啊。”元春順勢蹭在他手心，“我睡哪裏？”
“我房裏？”
“不想。”元春笑得深了點。
“為什麽？”又不是沒睡過。
元春沒動，指間卻輕輕推開他的手：“我第一次來你家做客，要矜持一點。”
她說這是做客……
江酌的眸光動了動：“他們不敢亂說。”
“那也不行。”元春半點不讓。
說不贏，也不想冒進，江酌雖不想，但還是領著人去了東院。
今夜月光慢慢，拉扯著兩人的影子，直到門口，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江酌問她：“那先住在這裏？”
元春都沒看，就說：“好啊，看起來比我的院子大多了。”
“太大了也不好。”
“怎麽會有人嫌屋子大。”
“太空了。”
他有點粘人，元春就笑了：“還不走嗎？”
“走吧。”
她用腳尖趕了趕他的腳尖：“那走啊。”
江酌看她笑得得逞，輕輕嘆了一聲，擡手捏住了人的下巴，跟她要了一個吻。
很輕也很重，裏頭還帶著一些笑意，江酌覺得她變壞了，於是在她的舌尖上磨了牙，也把她的輕呼吞掉。
夜色沈靜，靠在一起的人聲音壓抑，流淌出來的輕哼，甚至不比晃動的竹影暧昧。
他吻了很久，像是要把她的壞盡數還回去，直到元春雙腳發軟，才把人松開。
呼吸還黏在一起的時候，江酌把人放跑了，但沒關系，他還得了一句，“好夢。”
只似乎好夢琉璃易碎，今夜卻並不太平。
才過子時，院子外頭便有聲響，江酌睜開眼睛，從榻上起來，對這個聲響非常熟悉——他初到京城，剛住進這個宅子時，便經常聽到這種聲音。
原因無他，秦王想殺他。
這些人來了多少回，他也已經有些數不清了，但這夜似乎處理得有些久。
江酌披衣從裏間出來，剛好看到值離收刀，寒芒在夜色中一閃而過，他的臉上還有血汙。聽到動靜，值離回身抱拳行禮：“驚擾公子了，今夜來的人有些多，似乎是換了一批殺手，但都已經處理幹凈了。”
他頓了頓，見自家公子沒說話，忙說：“元姑娘那兒第一時間便派人過去了，只這些殺手不知道那兒住有人，沒往那兒去。”
江酌這才輕輕“嗯”了一聲。
剛巧烏雲正散，月光稀薄地落下來，灑在江酌的半張臉上，讓他看起來清冷漠然，衣袍在夜風裏輕晃，茫然地卷著。
這原本是值離很熟悉的神情，可無端的，他卻覺得公子有一些生氣。
他低下頭，以為是今夜處理得太慢，引公子不快，便說：“公子早點歇息，屬下會帶人清理幹凈的……”
話音沒落，院子外頭忽然疾步而來一道身影，穿著鬥篷，看不清臉，手裏還提著燈籠，她溜進來，步子很快，到江酌面前的時候才停下，認真地看了他好幾眼，然後從江酌身側往屋子裏鉆，進去的時候把帽子碰掉了，露出一張未施粉黛，氣喘籲籲的臉：“可以一起睡嗎？”
江酌看著她，目光怔怔的：“嗯。”
然後，值離就眼睜睜看著自家公子被人拉進了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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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董灃舞弊一事，此次科考作廢，傅辛明致仕離京後，主考的位置一下子沒了人選——雖然傅家在朝中一手遮天，傅辛明雖然心術不正，但卻是有真才實學的，不然也不能穩坐太師之位這麽多年，何況還主持了數十年的科考。
而也正是因此，才難辦。
一時間去哪裏找一個德高望重又有真才實學的大儒呢？
禮部和翰林院為這事急得團團轉，根本束手無策，直到第二日上朝，江酌忽然舉薦崔奐崔太傅。
話音一落，朝堂之上議論紛紛，但說的都是崔太傅年事已高，又隱居避世數年，早已經不問政事，怎可能出來主持殿試？
眾人都知江酌近來很得人心，但此刻都覺得此人不夠穩重，冒進了，崔太傅怎可能會答應？
一行人，有人在看熱鬧，支持江酌的朝臣暗中登門為他出主意，也多是擔心，只江酌此次的提議無人叫好，可沒成想不到第二日，便有消息說崔太傅答應了。
宣讀聖旨的那日，崔太傅親自領旨。
下朝後，江酌落後半步，跟在崔太傅身後，崔奐聽這位年輕人的謙辭：“不必謝我，若不是你，我那孫女還不知要在外徘徊到什麽時候呢，正堯幫你是應該的，我們崔家欠你一份人情。”
“當年太傅將捐監案的賬冊呈到禦前，便已經還了。”江酌作揖，“太傅如今，是為天下寒門學子的公道。”
崔奐笑出聲：“有你這番話，老朽這趟，便不算白來。”
看著崔太傅的馬車離開，江酌才折身回來，看到值離，便說：“派些人去護崔太傅周全。”
值離點頭應了。
安排妥當，江酌上了馬車，餘光看到值離似是有話想說，步子慢了一拍，淡淡道：“有話就直說。”
值離卻一臉為難，支支吾吾的：“元姑娘今早托人捎了信，說是您下朝後，直接把您送到她府上……”
江酌像是沒聽清楚，楞了一下，須臾反應過來，輕咳了一聲：“那便去吧。”
“啊？”
江酌進了馬車：“她說什麽就是什麽，我的話你可以不必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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