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漣漪稀

關燈
漣漪稀

近日, 定安來了位糧商,一來便往定安郡內的糧店、米鋪裏鉆,有心人註意到了, 問他買這麽多糧食做什麽?那人便說了京中旱災的事。

近日,定安來了位糧商,一來便往定安郡內的糧店、米鋪裏鉆, 有心人註意到了, 問他買這麽多糧食做什麽?那人便說了京中旱災的事。

“城外到處都是流民, 各個面黃肌瘦、骨瘦如柴, 有些小娃娃才一歲大,胳膊卻比筷子還細,看得人揪心, 官府已經開倉放糧了, 但哪裏夠吃啊……這不,京城離定安近, 滿大梁誰不知近兩年來定安的糧食最多?”那糧商抱著手,一邊訴苦一邊說好話,說到最後,“諸位老板,我這是救命糧啊, 要得多, 可否再便宜我一文?就一文!災民們還等著我呢!”

米鋪老板一臉為難,畢竟這一年, 定安周圍的村子收成也不好, 多虧了太倉有糧, 才不至像其他地方一樣揭不開鍋,他們的米也是和元家買的, 物以稀為貴,自然也不便宜,於是他磨磨蹭蹭地說:“……要不你去元家問問?”

“元家?”

人還沒到,消息便傳回來了,只剛聽一半,元春便起了疑:“賑災是朝廷的事,沒見過糧商這般上心替官府跑動辦差的,吃力不討好,費這事作甚?而且聽起來,那糧商似乎也沒有官府的公文,來了就說自己是籌糧,要賑濟,誰知這人收了糧食,是要倒賣,還是賑災?

懷著半信半疑,等那人求到元春此處,她上下打量後便說:“糧食可以賣給你,但我要同你一塊兒進京。”

這便是防著他了。

做生意的都是人精,那糧商一聽元春這話,便知她是什麽意思。

只他聽出來了卻沒惱,拍著自己的大肚子,一口答應:“糧食的事就勞元小娘子了!”

見他如此,元春稍微安了心——且她跟著去,也不怕這人使壞,若是發現有什麽不對不賣便是,但也不必再費功夫拉回來,她自己在京郊外頭搭棚布賑,怎麽也能幫到百姓的。

只糧商這邊一口答應,元父和蓮娘那兒卻搖了頭。

娘說:“一個姑娘家跑這麽遠做什麽?”

爹搖了頭:“前些個在自家門口還能受傷,那手傷得血糊淋淋的,還沒上藥便一直哭,忘了?若是在外頭出了什麽事,爹和娘又不在身邊,也沒個幫襯……”

“不成不成,還是不要去了。”

元春聽到這,便急了:“是錢老板布賑,我跟去就是想看看他說的是真是假。咱們的糧食都是父老鄉親辛辛苦苦種的,若是被他拿去掙國難錢,我怎麽同大家夥兒交代?往後咱們要是再收糧,誰還信咱們?”元春牽著爹和娘的手,搖來搖去,“我就是去看看,人這般多,幹活的事用不上我的……”

元春十七了,已經是大姑娘了,許久沒有這種動作了,聲音軟軟的,一聽便是在撒嬌。

元父心頭軟了一下,有些猶豫。

只娘還是心硬:“反正你也不必忙什麽,換個人去看也是一樣的。”娘越說越覺得對,“總是還有人能去的——舂子去年成了家,人看著穩重了不少,年紀正好,又是個男子,他去正合適,娘替你跑一趟,同許家的說,就讓舂子去。”

元春一聽這話又是勸,只不管她怎麽說,娘就是不同意。

這還是這兩年來,元春第一次同娘紅臉,她安靜地氣了一會兒,出門去找辦法——

只剛出門口,還沒走遠,便聽到屋裏頭,爹和娘在小聲說——

“說是去送糧食,可不就是想去見小酌嗎?”娘坐在椅子上嘆氣,“一走便是兩三年,也沒個回信,誰知道在京裏頭如何了?京都繁華,我怕阿歲會傷心……”

元父沈默地說:“小酌不是那樣的人……”

“……大抵也是因為我沒見過,但有些人便是只能同苦不能共甘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瞧他心狠,就怕阿歲去了京裏折騰一趟,連他的面都見不到。”

這話一說,元父也不知怎麽答了。

蓮娘長籲短嘆的:“咱家阿歲多好的姑娘,這兩年也不是沒人喜歡,好多人都管我打聽,隔壁柳家的女兒比她還小些,都成親了……小酌也是,走就走了,說什麽回來?難不成就讓阿歲這麽等著?姑娘家的有多少個兩年能等?”

“……也不是這般,怎麽說當初在村子裏,也是拜過堂的。”

“只是拜堂而已,小酌守著孝期,成不了婚,如今人又不在……我看之言挺好的。”

後面便是誇江之言的話了。

元春抿著唇,低了低頭,在門口站了半晌,還是出去了。

她去的是官衙。

如今,看門的衙吏認得她,還沒等元春開口,便已經殷勤地跑去找江司戶了。

江之言難得有被她找的時候,來得很快:“出什麽事了?”

元春張了張口,半晌:“……我想送糧進京,但爹娘不讓。”

江之言在心裏脫口而出,當然不讓了,上次在家門口都能出事,京城那麽遠……他在腦子裏把她說了一頓,但卻一句也沒說出口——元春還沒同他這般說過話。

有點像抱怨,又有點像委屈,短短的一句,裏頭情緒滿滿的,江之言頓了會兒:“你想讓我同你一塊兒去?”

“你同我去,我爹娘就放心了。”

事實確如元春所想。

江之言跟著元春回來,同元父元母說了送糧食的事他也一塊兒去,元母頓時松了口。

元春知道娘在想什麽——

“讓阿歲去,去了,傷心了,就會死心了。”

一個人走了這麽多年沒回來,便是不好了,就算見到,大多也是辜負,稍好一點的便是見不到。京中這麽大,想見一個人何其難?何況對方還位高權重……

只怕三年前,那段入贅農家女的事已經成了對方想要抹去的過往。

但不論哪一個,她都會明白江之言的好。

元父元母點了頭,行程安排得很快,到最後,一起去京城的除了元春和江之言,還有曹思潁、曹世敬姐弟。

元春是去送糧的,但對京城是初來乍到、一竅不通,曹思潁在京中長大,又是曹一林的女兒,借著舊緣,到了那邊,行事也能方便些。

只這一路上,他們說的都是糧食分完了便回來,沒人提江酌的事——

他們都知元春之所以去,是為了江酌,雖然沒說,但都在替她想,會不會碰上、碰上了又會不會難過……

可他們不知,元春什麽都沒有想,她這次來,便沒想過會見不到他。

-

日陽薄薄,早歸的大雁橫渡天際。

今日朝堂有一樁熱鬧看——

泰安帝看了今年春闈的卷子,隨口問道:“春闈成績已出,今年又是哪地拔得頭籌?”

此事本該是禮部負責,只泰安帝的聲音落地須臾,依舊沒有人答。

李霃從卷子裏擡頭。

便是這時,諫議大夫上前回稟:“今日早朝,孫侍郎告假。”

工部侍郎稀奇道:“孫侍郎向來勤勉,入朝十一年,從未缺席,今日怎的不在?”

“許是被家事所累……”諫議大夫點到為止,一時間,朝堂上議論紛紛。

工部侍郎擡頭看了聖上一眼,見李霃並沒有阻止,便問:“孫侍郎家中何事,不妨說來,讓大家幫忙參謀參謀。”

“也不甚大事,只怕我說了,叫孫侍郎知道,還會討他的嫌……”

他這話如此,眾人更是起哄叫他快說。

於是諫議大夫不情不願開口:“孫侍郎只有一個獨子,可近來發現,竟不是自己親生的!”

群臣嘩然,皆是不信——

“孫大郎品行才學,皆是得了孫侍郎真傳,長相更是如出一轍,他們若不是親父子,這天底下,哪還有什麽親父子?”

話音一落,有人面面相覷,只有江酌站在一旁,神色淡漠。

“諸位別不信,這是孫夫人親口承認的!孫夫人有不孕之癥,當年有孕是假,為了不讓孫侍郎發現自己的秘密,便命親信去外頭抱養了個孩子回來,當初選中他,便是因為他長得同孫侍郎像!”

話已至此,朝堂熱鬧,有人看熱鬧,也有人“暗送秋波”。

真假尚且不論,有心的便知道此事是沖江酌來的——江酌長得酷似先皇,所以他的身世才叫人將信將疑,只這般久了,也沒拿出什麽證據,太後那邊又在撮合自己的侄子和昭仁公主……

此事拋磚引玉,暗指江酌來路不明。

只江酌一言不發,仔細一看,甚至還有幾分走神。下朝後,更是跟沒事人一般,神情寡淡的從玉階上下來,身後目光如鋒,只他置若罔聞。

直到值離跟上來,在他旁邊說了一句:“雲統領進京了。”

雲升自兩年前被派去保護元春,至今尚未回來。

李霃下的是寸步不離的命令,無召不得進京。

所以,既然雲升回來了,便說明——元春也來了。

江酌沒有吭聲,但值離卻覺得,他向來淡漠的神情忽然泛起了一些漣漪。

城西錢家。

元春一眾人奔波三日,終於到了京城。

錢老板很高興,吩咐下人準備了好酒好菜,給諸位貴客接風洗塵。

只元春從馬車裏下來,回頭看了眼負責駕車和盯著糧食的夥計:“先把東西拉進院子裏放好,這樣他們也能安心吃個飯。”

錢老板自然是元春說什麽都答應,得了她的話,便忙著張羅去了。

元春沒進屋,站在門外看夥計們卸門檻、搬糧食,偶爾還會搭把手。

初春的天,竟忙出幾分熱火朝天之感。

只他們忙得專註,絲毫沒留意巷子外頭,何時多了輛青蓬馬車,不起眼,也不華麗。

它來了便沒走,就這麽停在那裏,好像被馬夫忘了似的,安靜而沈默。

錢老板不知是什麽時候過去的,站在馬車外邊,只是問候了聲,便不敢說話。

裏頭的人也沒吭聲,只是偶爾有書頁翻動的聲音,不知是不是有一目十行的本事,翻得很快,他的心都被翻亂了——

許久,書頁聲停了,錢老板擡頭,等著指示,可裏頭的人依舊沒有說話。

錢老板豎起耳朵——

裏頭,來人將書冊卷握,像無意似的輕頂開車簾一角,就這麽從這個縫隙看出去——很小的一角,堪堪能看到一抹倩影,便停下了,像是不敢。

江酌斂眸半晌,眨了下眼。

確定看清楚後,眨了一下。

確認是她之後,又眨了下。

她……好像長高了些,又好像瘦了些,原來還有些嬰兒肥的臉,如今輪廓清晰,一身淡紅色春衫,顯得她很白,杏眼很亮,眉眼如故,又好像不是……

江酌說不出她的變化,只能一寸一寸地將人看著,像是要把這個人刻進心裏——他自認明明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可到最後,說出口的,卻極簡,三言兩語,甚至多不出一句……

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原以為兩年不見,再見她時,千言萬語道不盡,可真正見到,眼前卻一片茫然,仿佛站在壯闊的海邊,看著江濤翻湧襲來,淹得他四肢僵硬、喉間發澀,明明很滿,可想做的不過是看著、安靜地看著。

看著她。

丹青色薄,畫不出她的一顰一笑。

言辭寡淡,道不明她的一顧一盼。

春光晴盛,明媚地透過細葉灑下,碎光斑駁一地。

江酌盯著人,怔怔的,像是出了神。

直到下人背著糧食從她前面過,因為沒註意到她,險些碰到,江酌下意識起身——

然後就看到她身後的男子伸手替她擋住了。

“……”

江酌坐了下來。

不知那男子同她說了什麽,元春回到了馬車上,動作利落,裙擺輕揚,那抹淡紅色便散在了日光裏……

消失的時候,江酌的呼吸頓了下。

但很快,她又重新出現了——她是扶著那人的手下來的,下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個水囊,她仰頭喝了一口,把水囊遞給那個人。

然後江酌看到,那個男子背著他,微微仰頭。

他們在喝同一壺水。

是江之言。

江酌指尖微曲——竟然是江之言。

他們,什麽時候,這麽要好了……

還記得當年他離開定安之前,江之言拿著張趙兩家的地契來找自己。

一番長談之後,江之言還挺意外的,畢竟那可是定安半數以上的地契,可江酌看都不看,就說留給元春,還交代了他幫忙處理改契的事,連帶著改契之後可能會出什麽問題,都替她想到了。

江之言聽他說得細致周到,半晌竟是笑了下,不知是炫耀還是什麽,玩笑著:“三年前,去她家借宿的那段時候,元春還問過我是否婚配……”

他說得無意,江酌卻在此刻記得清晰——所以,她從前對江之言也是有過意的……

江酌斂眸,說起來他和元春認識,好像都不過一年……

一年,很短。

短到……怎麽也抵不過江之言三年陪伴。

車簾外,元春拍了下江之言,撅著嘴瞪著眼睛說了些什麽,然後江之言便笑了,一個杏眼明亮,一個桃花眼瀲灩,看起來好不親昵……

江酌原可以不看的,但他還是看完了,直到他們二人消失在巷子裏,他才把車簾放下。

“好生看顧。”

江酌只留下了一句話,便打道回府了。

只一回去,這人便抱著湯圓,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出來。

值離和府裏一眾下人急得團團轉,不知是出了什麽事,便是公子第一次從太後宮裏出來,都沒有這般郁郁寡歡。

外頭的下人兵荒馬亂。

書房裏,江酌看著那只貓——這還是當初他要走的時候,元春撩開車簾,放進他懷裏的,從前一起養的時候說不喜歡,嫌胖,嫌醜,只到最後還是把它養的油光水滑。

他躺在小榻上,一只手握書,一只手摸貓,許久,書頁未翻。

讀書可以靜心。

只有時候連書都讀不進。

江酌少有這樣的感覺。

他閉上眼,入目的便是江之言扶著元春下馬車的畫面,淡紅的裙擺同青藍的袍子交疊,顏色那麽熟悉,像是他們拜堂那日……

江酌又睜開眼睛。

其實叫值離打聽一下便可以知道的事,可他思來想去卻不敢問,怕聽到的回答是是,又怕聽到的回答不是。

想明白了這點,江酌徹底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從午後到了傍晚,夢著人,半睡半醒。

直到值離叩門在外,把他驚醒——聲音低低:“公子,禮部尚書、吏部尚書在外頭求見,為的是……今日朝堂上的事。”

江酌許久沒吭聲,再睜開眼的時候,那點落寞消失不見,隨之而來的,是深不見底的幽暗深邃。

書房裏一片沈寂,值離心裏跟著“咯噔”一聲。

公子回來之後,便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叫膳不吃水,如今日暮,書房裏依舊沒有點燈,安靜得嚇人。

值離默然,心想,若是公子不想見客,他便只能把兩位尚書請走了——秦王如今門庭冷落,是巴不得人登門拜訪,可輪到他家這位“沒名沒姓”的公子這兒,便是一面難見。

值離在心裏想了很多種答覆,想著如何才能不得罪人,突然,裏頭的人開口了——

聲音比夜色更破碎。

李霃想為江酌證明,反對秦王的一派也想為江酌證明。

可江酌卻反問:“是啊,誰能證明我是先皇之子?”

這話一說,這兩年來,暗中支持江酌與泰安帝的人頓時炸開了鍋!

原本還捕風捉影地相信,可聽到江酌這麽說後,立刻據理力爭、引經據典的反駁,似乎手裏握江酌的族譜一般。李霃在上頭看著江酌,聽見他道:“我不必證明,聖上當初沒有直接立我並非棋差一招,而是好事,如今奸佞當道,秦王暴斂,不得民心,只要我說不是,有的是人著急。”

泰安帝看著他——兩年過去,稚氣的少年終於長成了沈穩內斂的男人,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困獸作鬥的幼獸,他在爾虞我詐裏學會了借力打力,在明槍暗箭裏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

從宮裏出來,江酌沒有乘轎,讓下人們回去了,自己卻沿著長安街胡亂地走著。

月光追趕身後。

他同聖上說是那般,但其實他自己根本不想證明。

隨之而來的念頭,惹得他自嘲一笑,看著不知是哪處的湖裏,自己和月亮的影子——他唯一想證明的,不過是自己是元春家的贅婿罷了……

一顆石子被拋進湖裏,“咚”的一聲,漣漪散去,砸碎了他的影子和月光。

“來了,怎麽不吭聲?”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