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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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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坡

大雨未歇, 清晨醒來時,仍有霪雨霏霏。

屋檐下,腳印一個踩著一個, 或深或淺。

睡夢中的人被驚醒,元春來來回回,給莊文沖收拾行李。

江酌把信上的內容讀給他們聽:“京中來了位高公公, 是秦王派來的, 只車駕未到, 人卻殺了不少, 短短兩日,已經出了十七起命案,被殺之人多是這四年間與賑災之事有關的人, 便是這些年守過太倉的小吏也沒放過……”江酌念著, 眉頭皺起來,“高鴻是昨日傍晚到的, 只他來,沒找刺史,沒找長史,帖子卻遞到曹府,找了曹司馬, 問的是為何殺韓度。”

曹一林殺韓度這事, 為報仇?為報恩?他自己也說不清,要江酌說, 就是兩者兼有。

所以昨夜, 曹一林沒有說謊, 沈思許久,答的只有一句:“不知道。”

然而高鴻並沒有為難:“十年不見, 曹將軍性情還是如此耿直率性,一邊是兒子的血仇,一邊是兩萬將士的命,換我來答,只怕同將軍一樣,千萬言語,最後說出口,只有一句不知……”高鴻嘆似的感慨,卻不過須臾,轉而問道,“但想來一事,將軍應該不會不知——韓度已死,莊文沖去哪兒了?”

曹一林知道高鴻什麽意思。

舊恩舊仇分不清不要緊,但莊文沖的下落要是再不知道,那便別怪秦王殿下不留情面。

江酌斂眸:“高鴻同曹大人打聽你的下落,曹大人謊稱你在府中養好傷後便走了,高鴻又細細打聽你的去向,曹一林答得模棱兩可。只不知高鴻是不信曹一林的話,還是真想知道你的下落,但由此可見,他對你是有備而來。”

元春給他收拾衣裳的手都慢了些,神色擔心:“當初韓度將你懸桅示眾,是沖著隱哥去的,如今高鴻這麽大張旗鼓,也是沖隱哥嗎?”

莊文沖捏著衣裳皺眉:“好像不是……以他現在的所作所為,似是在為當年的貪賑案與去年的起義案善後。”

“先不去想後招——高鴻之所以急著找你,定是因為你知道些什麽,或者他認為你知道些什麽……先前你說你逃出來一次,做了什麽?”江酌從後頭輕輕扶了一下元春的小臂,示意她別擔心。

“沒做什麽……”莊文沖坐下來,沈思著,“將災糧的事告訴江大人後,我便跟著他一塊兒四處調查,只江大人似乎是察覺此案牽涉甚廣,不希望我牽連太深,便沒怎麽讓我插手,多是讓我到各地去探查植被長勢。”

莊文沖後來從元春這裏明白,查探植被一事並非無足輕重,才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也算稍微幫了忙:“再後來,江大人下獄,我也被抓了,是直到年後,獄卒突然說要我換牢房,我才得以借此機會逃出來……”

“出來之後,江大人身上的罵名頗多……只我和江大人一塊兒為此事殫精竭慮,我不相信他能做出殘害百姓的事,此事定是韓度所為!只我知道要想證明江大人是無辜的,還需要證據,於是我便開始依著他過往的調查路徑按圖索驥,先後去了廣平縣、樂平縣、石子坡……但還沒等我查到什麽,我就在石子坡被韓度的人抓到了。”

“石子坡……”元春低喃著,總覺得忘了什麽事,“從你逃出來至被抓,大抵過了兩個月,是不是太長了……”

凡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正如元春所說,剛開始搜查時,是人最盡心盡力的時候,而這麽緊鑼密鼓的搜尋,依舊沒能把莊文沖抓住,人自然會懈怠。

江酌知道元春什麽意思:“剛開始,韓度的人確實找不到你,常州那麽大,定安那麽大,你可以去的地方又那麽多,茫茫人海中想尋一個人無疑大海撈針,他們怎麽會想到你要去石子坡,又正好和你撞上?”江酌話聲一頓,豁然開朗,“只能是因為,他們就在那裏等著你。”

“就算不是等你,也是暗中防備,怕人尋過去查出些什麽。”元春和江酌對視,同時道,“石子坡一定有什麽東西,是不能被找到的。”

雨勢稍歇,兩人將莊文沖送出城,元春給人買了點心,江酌連著碎銀讓人拿好:“回平陽去吧,至少山高路遠,還有舅舅護著你。”

莊文沖握著車門,神情閃過一絲不甘,但到底是沒有開口,沈沈“嗯”了聲,上了馬車。

日色昏蒙,時辰不明,車轍滾動,去路遙遠。

莊文沖坐在車裏,眼神放空,過了會兒,聞到香噴噴的包子味兒,頗為嫌棄地“嘖”了聲,打開轎簾往後看去——

就見荒瘠的小路邊,元春和江酌牽著手,看著他走遠。

人影依稀。

莊文沖走了,但高鴻還在。

也確實如他們所想,是在為貪賑案的事斬草除根。

高鴻手段雷霆,也比韓度更加狠辣,一連幾日死了不少人,走在街頭巷落,總是能聞到血腥氣。

乞丐們縮在墻角,小乞丐倚著老乞丐,傻傻地問:“死了這麽多人,做官的不管嗎?”

“大聖人都不管,誰敢管?”

江酌壓低帽檐,快步穿過巷道,推門進了楊柳小院。

只一擡頭的功夫,看見元春在家,微怔,心想還沒到下差的時辰:“今日沒去曹家嗎?”

元春正等江酌呢,見他回來,連忙說:“高鴻的人去撫仙頂找細蕊了——曹思潁今日原是要去東華街買衣裳的,只才去了一會兒便回來了,說是有人在撫仙頂鬧事,陣仗好大,砸了很多東西,人都跑了,現在整條巷子的鋪面都關門了。”

“細蕊的下落,我們能知道,別人也能知道,現在高鴻已經註意到細蕊了,想來他的人很快就要找到她,雖然還不知她身上有什麽東西,但她若是死了,我們應該會很難辦。”

元春立刻說:“我今日去打探過了,細蕊他們還在。”

話音還沒落,江酌曲指敲了她的腦門,元春下意識捂住,就見江酌皺著眉,輕聲斥:“怎麽亂跑。”

“你別氣。”元春捂著自己的額頭,卻踮起腳在江酌的唇上啄了一下,“我悄悄去的,沒人瞧見。”

這一下親得飛快,江酌還沒反應過來,元春便已經站好了。

“……”

她這麽會哄人,江酌還能說什麽,將從石子坡打探到的消息告訴她:“那村子沒甚特別的,比咱們村還窮些,整個村子就一個姓江的讀書人,還是舉人,高中後曾在定安官衙做主簿,但四年前去世了,不過一年,江舉人的夫人也病逝了。”

江酌抿了抿唇,又替元春揉了揉額頭:“前陣子韓度去石子坡就是問的他們家,只到那一看,江家的房子早在三年前被燒沒了,夫妻倆的墳也找不到,聽村裏人說,就剩個兒子了——那兒子出息,也是個舉人,只江夫人福薄,沒能聽到兒子中舉的消息,便撒手人寰了,現在人是下落不明……除了個名字,其他再無消息。”

“叫什麽?”

“江迎。”

江酌仰頭望天,將近傍晚了,取來刀,交代元春:“今夜好好待在家裏,知道嗎?”

“嗯,我不添亂。”元春保證道,“但你註意安全。”

只元春說細蕊在家。

細蕊卻已是萬分想走了——

這日天還沒亮,細蕊便被噩夢驚醒,猛地從榻上坐起來,冷汗直下。

王岷被她吵醒,抱著人的腰把人攬回來:“又做噩夢了?天還沒亮呢,再睡會兒……”

她這幾日總是做噩夢,但還沒有哪次,做得如今日這般真實過。

細蕊帶著王岷想要逃,可身後都是追兵,四處懸崖峭壁,她甩著馬鞭,卻無論怎麽也跑不贏。電光火石之間,馬車被箭射倒,她從車裏摔了下來!

她失聲尖叫,手腳並用地爬出來,芙蓉面上滿是驚慌失措與汙漬,她奮進全力,不斷往前,卻逃不脫,逃不過,身後的追趕聲越來越近,破曉風聲傳來,一支箭從後頭直接貫穿了她的喉嚨!

但不知為何,她沒有立即死去,倒下來的時候,看到了那個將她射傷的人——面嫩幹凈,男生女相,是個清秀白凈的人,可就是這樣的人,操著一口陰柔的腔調,手起刀落,竟是在對她淩遲!

細蕊疼得全身都在發顫,甚至想要伸手拔掉插在自己喉嚨上的那支箭瘋狂大叫,但她掙紮許久,卻什麽也做不了,抽搐到最後,換來的也不過指尖的顫動。

她以為自己重傷不治,到頭來,卻是痛死的。

閉眼之前,聽到的最後的對話是:

“都處理幹凈了?”

“稟公公,這是崇仁接觸過的最後一個人了。”

“……王岷。”

“王岷。”細蕊喊了兩聲,才找回聲音,她把王岷推醒,“我們走吧,現在就走,去哪裏都可以,只要不在定安。”

王岷叫她這失了神的狀態吵醒,心下一陣煩躁,但想著還有求於她,又耐著性子哄:“怎麽了,是被嚇到了嗎?不怕不怕,相公在這呢……”

只話還沒說完,細蕊就把人推開了,說得決絕:“你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王岷晃過神來,才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只他也明白,如果細蕊走了,他便真的沒錢了——他考了二十多年,沒有進近,所以才會生出想買官的心思。

來定安前,老丈人給了他一百兩,他自己手頭上也算有點積蓄,只他沒想到的是在定安做官這麽難,一百兩根本不夠——他被人從官衙裏趕出來的時候,只覺得仕途無望,醉生夢死,渾渾噩噩,流連楚館……

然後就遇到了細蕊。

就這麽紙醉金迷了數月,家中忽然的來信,才叫他大夢初醒。

可那一百兩銀子早就花光了。

偏是這時,他無意間聽說細蕊想贖身,恍然——做花魁的,果然有不少錢。

於是,他頻頻對細蕊示愛,細蕊也在他的攻勢下,答應贖身同他在一起。

聽到八百兩贖身費的時候,王岷便知道自己的選擇沒錯。

“好好好,我答應你,我們這就走,今日就走。”王岷一口答應,坐了起來,神態認真,“但你也得給我點時間準備準備,往後我們去了西南,很可能再不回來了,別的我不要,但我爹的牌位,我一定得帶上……”

細蕊聽他答應,松了口氣,同意:“那今夜子時,我就在家等你,你要是不來,我就自己走了。”

晝夜輪轉,日月交替,夜幕很快落下。

子夜也悄悄來了。

細蕊站在院子裏,步履難安,遲遲沒有等到王岷。

樹葉在夜風中摩梭作響,蛙聲陣陣,她越等,心越冷,半炷香後,關上門,獨自一人上路。

只她走得著急,絲毫沒有註意後頭兩道如影隨形的人影。

“阿岷,這麽晚了,咱真就這樣一直跟著?”

“她想走,肯定要把錢帶上,咱們跟著她就是了。”王岷看著細蕊的背影,“只要有了錢,官有了,娘也能回家抱孫子了。”

王母聽見孫子,心定了不少,沒再多問,跟了上去。

細蕊出了城,一路往南去,山道又寬又窄,她扶著樹幹,走得艱難,直到看到一棵松針樹——她的步子微頓,借著月色,細細辨認後才四處張望,確定沒人後,又往前數了三棵,這才沿著山路往上走。

她確實是去取錢的。

崇仁之所以願意幫韓度做事,自然是因為好處良多,他也不是不敢花,只他這個人福薄,還沒花完便下了獄,被抓前,他行色匆匆,給了她一把鑰匙,說若他十日之內沒能出來,便把裏頭的東西昭告天下,還同她說事成之後,必有重謝。他們談事的時候雖然避著她,但定安那段時間風雲那麽大,她很難不知道崇仁和韓度在做什麽,可崇仁都自身難保了,還想著讓她一個伎子來保他,細蕊自嘲一笑,她配嗎?

她不過是好奇來看看崇仁到底是藏了什麽東西,只這一看,不得了,全是金銀。

細蕊就這麽數著樹幹往山上走,又想,崇仁雖然福薄,但是人好,自己死了,還曉得給別人留些快活——她這個人勢利得很,不圖什麽重謝,面前的金銀珠寶足夠她快活一輩子了,她自認也不多喜歡王岷,覺得他不過是勉強懂幾分風情,之所以答應同他在一起,不過是為順利離開定安掩人耳目罷了。

走到山腰時,月亮出來了,照在山道上,鋪著一條白花花的路,也照亮了草舍的一角。

細蕊摸出鑰匙,將門打開,破舊的木門在寂靜的夜色裏發出刺耳的聲響。

“咿呀——”

隨著這道聲音而來的,是身後兩道如猛虎一般的黑影!

細蕊只覺得頭頂一黑,還沒看清楚,便被人按在了地上!

身後的兩個人如同兩座大山,一個壓住她的腿,一個壓住她的背,壓得她無力動彈,她驚聲叫著,倉皇回頭,看到了兩張熟悉的臉,不是別人,正是王岷和王母!

夜深人靜,荒郊野嶺,王岷似乎根本不怕她叫喊,素來溫潤親和的面上散著猙獰的笑意,他同王母說:“娘,您壓好她,我去裏頭看看有多少錢。”

王母自然答應著。

只就是進去瞅了一眼,王岷眼底的精光更甚,興奮地跑出來想要告訴他娘,他馬上就要做官了——電光火石間,細蕊掙開了王母的手,往自己的懷裏摸去,緊接著,一道銀光在夜裏亮得刺眼。

“她有刀!”王岷失聲叫著,三步並作兩步跳過來,去搶細蕊手中的斷刃。

王母嚇了一跳,連忙退開,回神之後,才發現細蕊和王岷扭打在了一起!

兩人爭得面紅耳赤,誰也不讓誰,眼底裏狠辣窮形盡相,顯露出來的都是人要吃人的惡狠,哪裏還有被窩蜜裏調油的濃情蜜意?

王岷身量比細蕊高些,細蕊只得踩在他身上去搶,用嘴去咬他的臉,王岷用肘臂抵開細蕊的靠近,許久,爭執不下。

王母站在一旁,眼手足心具是慌亂,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猛地湊上去,去奪兩人手中的刀!

可便是這時,王岷把細蕊撞開了,兩人同握的匕首向下一斜,剛好撞在了王母身上!

“啊——”

淒厲的一聲叫喊,石破天驚,也終於打破了這夜色裏的僵持。

王母應聲倒下,一道長長的傷口從臉蔓延到脖頸,因為剛剛破開,正咕嚕咕嚕地往外冒血!

王岷跌倒在地時,手裏還握著那刀,鮮血把他的雙手染紅了。

他不敢置信自己做了什麽,遲鈍地把刀扔掉,像狗一般爬過去,想看王母如何,可不知是他去得太晚,還是傷勢太重,王母已經咽氣了。

他驚叫起來,看著地上被他爬出來的血手印,目眥盡裂,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山下沖去,大喊著:“殺人了!殺人了——”

驚狂的聲音刺破了黑夜的寂靜。

也把同樣失魂落魄的細蕊震回神,她看著倒在哪裏的王母,手足無措,又根本不敢去看,直到看到她的血還在不住地往外冒,才驚覺這個人真的是死了。

細蕊像是受到驚嚇一般,不住地往後推,直到撞上進屋的臺階,她看到自己手上的星星點點的血跡,拼命地往身上擦,直到手上再看不到時,她才扶著石階艱難起身。

王岷走了,王母走了,再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她要走了,她要離開這裏——

細蕊往屋裏走去,跪在地上,顫抖著用鑰匙打開寶箱,然後一股腦地把裏頭的銀子全攬進包袱裏,包袱越來越沈,她的心跳也在這漸漸沈甸甸的包袱裏,平穩下來。

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剛把包袱背好,想要離開,一柄長劍抵在了她的脖頸間。

劍鋒冰涼,涼過她的心。

細蕊緊緊抓著包袱,不敢回頭,生怕自己一動,就落得和王母一樣的下場。

“還請留步。”

身後,少年的聲音清越,謙和有禮:“在下有事相求,請細蕊姑娘體諒。”

刀鋒迫喉,他在請求也是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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