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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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鳥
這日, 江酌從外頭回來時，天色尚早，暮色四合, 黃昏追趕身後。只他還沒推開門，就見小柴門的縫隙裏，忽明忽暗, 有道身影隱約, 像是恭候多時。
見狀, 江酌眼底多了幾分笑意, 擡手推開門——果然見一個紮著雙丫小髻，鵝黃襦裙的小娘子從門後頭跳出來，兩只手半握了個爪子, 嘴巴張大, 發出嚇人的聲音：“哈——”
江酌怕她摔倒，往後退了一步, 元春得逞地笑起來，高興地問：“嚇到了嗎？”
“嚇到了。”他看她也是剛回來，手裏還提著食盒，主動提過來，“決定半個時辰不和你說話。”
元春心情好, 並沒有被威脅到, 挖苦他：“你怎麽記仇啊。”
“記仇”的江酌輕哼了聲。
元春就笑著自顧自同他說話：“你怎麽不問我去了哪？”只說完這句，不等江酌答她, 便順著這話說了下去, “我今日去了曹家, 找孫嬤嬤，就是上回到村子裏請我到府上給老夫人賀壽的孫嬤嬤, 先前在西市擺攤，給小溪切豆腐的時候，被她看到了，她覺得我功夫不錯，便存了心思，三番四次，想來也是看重我的，只後來我拒絕了這麽多回……孫嬤嬤走的時候，臉色鐵青，我還當她今日不會見我呢。”
元春背過身子，倒著走路，夜風輕晃，吹動她的發梢，裙擺微揚，天邊星月很淡，不及她眼眸裏丁點碎光明亮。
“我提著豆腐去，門都沒進，想著孫嬤嬤的脾氣——就算菜做得不錯，怕也是不值當她待見，但我還是等在門口沒有走，心裏想著萬一呢。”元春語氣輕快，聲音裏是藏不住的高興，“我還擔心著呢，轉頭的功夫就看到她出來了，她也看見了我，忽然板起一張臉，應當是想給我面色瞧。這事是我對不住她，她不待見我是應該的，於是我就同人道了歉，學你，給她作揖。”她說著，突然停下來，雙手抱著，又做了一遍，很是端正，除了神色有些俏皮可愛。
“她就不生氣，孫嬤嬤就是個面冷心熱的，嘴上說著記仇，但卻沒兇我，今日還給我結了月錢，我還沒當差呢。”
江酌已經很久沒聽到她說這麽一長串的話，笑得由心了，明眸皓齒、熠熠生輝，好像什麽陰霾都不能讓她黯淡一點，華光萬丈，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美好，他收回目光，很輕地說了句：“誰會舍得兇你……”
“嗯？”元春耳朵很靈，聽到聲音，忽然就湊了過來，“是說話了嗎？”
江酌用手指抵開她的頭，說：“沒有。”
元春就笑得更深了一點，還要抱怨：“我說了這麽久，都不見你開口，還以為你真不理我了，誰家的小相公這麽記仇。”元春偏偏嘴巴，小小聲補了句，“孫嬤嬤都不記仇……”
“沒記。”
元春知道他沒有，但她說話，就是為了能聽他說話：“真的假的？”
江酌什麽不知道，偏開頭，說的卻是：“誰會記你的仇……”
晌午燉了雞湯，給曹家盛去一碗，還剩下許多，所以今日吃得格外豐盛。
元春這段時日沒什麽胃口，整個人清減了許多，便是江酌帶她下館子，也沒吃多少，只今日許是心情好，吃了滿滿一碗的飯。
阿爹阿娘不在了，現在家裏就她和江酌兩個人，前陣子出了很多事，她生病後，家裏都是江酌在打理。元春很喜歡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覺，那是她小時候最向往，羨慕香椿卻羨慕不來的，但她並不喜歡總是躲在人身後——她不用很厲害，不用事無巨細，不用樣樣精通，但她希望自己能有用，那樣會讓她覺得有底氣。
這個底氣讓她能在以前，那些江酌告訴她的，她一知半解的事，現在敢問得細了些。
“隱哥是怎麽知道許家三姑娘的事的？”
江酌看她今日忽然多吃了許多，不給她夾菜了，同她說話：“茶樓裏聽來的。”
街頭巷陌，茶樓酒肆，是消息傳得最快的地方，江酌和元春初到定安，人生地不熟，想要報仇，最缺的便是消息，所以那幾日江酌早出晚歸，便是探聽消息去了。曹一林聲名在外，關於曹家的流言不少，除了司馬大人耽於玄黃之術，江酌還聽說，與曹家結陰親的許家千裏迢迢從廣平來，老夫人、老爺子、十來口人，聲勢浩大的都來了。
雖是陰親，但也是親家，曹府沒有不待客的道理，自然是把他們留下在府中安置，只沒成想就住了兩日，許夫人忽然說要搬到客棧去……
江酌覺得不對勁，找了過去。
那日是曹家小公子的頭七，也是他和河州廣平縣令許安小女兒結陰親的第七日——既是成親，雙方長輩都該在場，廣平縣令許安來了，許夫人自然也來了。
江酌坐在他們下榻的客棧裏頭吃茶，等了許久，許夫人才磨磨蹭蹭地從房間裏頭出來。
眼看著宴席的時間快要到了，許安自然是心急如焚，見夫人出了門，恨不得走上臺階來接她，壓低聲音喝道：“你這又是鬧的哪出？要是誤了吉時，惹曹家不快，你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許夫人捂著心口：“我也想快，可一想到又要去曹家，又要見到那人，我的心口就惴惴地跳，像是要掉出來似的。”
“左右不是自己的親女兒，有什麽可傷心的？”
“我這是傷心嗎？我分明是害怕，我現在一閉眼就看到那姑娘的臉，同盈兒那樣像，我都不敢見她。”
“當初出主意的是你，現在害怕的又是你。”許安嫌棄道，“你可別給我掉鏈子，此次若不是我那同僚牽線，結陰親？我連司馬大人的面都見不著。”
許夫人憂心忡忡的：“也不知道盈兒在家中如何了……”
“她福大命大，從閻王爺手裏撿回一條命，如今自然是自在得不得了，哪像你我，為了達成這親事……”說到這，許安噤口，擺擺手，扯著夫人上馬車，“都是什麽事啊……罷了罷了，今日過後，咱們就能回河州了。”
他們的聲音並不大，只江酌留心他們，這才聽到了消息——
“許家和曹家並不相識，也就是定安有這種風俗，許安才能拐了這十萬八千裏同曹家攀上關系，只用心如此，又放棄在曹家借宿這樣好親近的機會……”
元春不認為許安是缺心眼，只怕另有隱情：“連許老夫人、老爺子都來了，那就是拖家帶口，想讓曹司馬看到自家的誠意，又在府中住過兩日……想來是出了什麽變故。”
“想住，又不想住了……”元春喃喃著。
江酌見她在想，並不吵她，反而給她倒了杯茶。
元春撐著臉，皺著眉，想不明白，想了會兒，慢慢說：“這個盈兒，怕不是許家三小姐……
從閻王爺手裏撿回一條命——
元春沈思片刻，忽然：“沒死成嗎？”
元春恍然，覺得這個思路順暢，順著說了出來，“因為許家三小姐沒死成，所以許夫人看到和盈兒長得那樣像的人死了，覺得害怕，這才不敢住在曹家……”
江酌不置可否：“我不確定，但並不重要，曹一林生疑便好。”
翌日，趙志遠收到了曹府送來的帖子，說是曹司馬邀他到府上小酌。
趙志遠中箭之後，當場瞎掉了一只眼睛，勃然大怒，派兵全城搜捕捉拿那日放箭之人，還張貼了告示，說提供線索者賞百金。
只整整七日，全城上下搜了個底朝天，卻根本尋不到一點蹤跡，來衙門提供線索的人數不勝數，沒一個說得相似的，趙志遠大發雷霆，當場拔劍殺了一人。
來替他看眼的大夫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也落得個當場斃命的下場，只敢說好話。
趙志遠就這麽在家中躺了數日，官衙都不去了，所以帖子送到他手上時，他連個準備都沒有，頭上綁著紗布，就去了。
江師爺替他費心，聽說曹一林喜歡鳥，便趕緊讓人搜羅來了一只，裝進了金絲楠木制成的鳥籠裏，讓趙志遠帶去。
進了曹府，由管家引薦，到了正廳。
擡頭瞧見曹一林時，趙志遠端出奉承的笑，皮肉牽動，扯得他那只瞎眼刺痛：“聽說曹大人喜歡養鳥，下官近來得了一只畫眉，想給大人幫忙掌掌眼。”
畫眉鳥不算稀奇，但江師爺替他找來的這只，勝在別致——通體毛白，額上一點潤紅，鳴聲清脆，長得同那仙鶴似的。
曹一林看過一眼，沒有說話。
趙志遠忐忑，不知曹一林找他作甚，但想著江師爺的話，心下稍安。
論鳥，他不精通，但他知道養寵物的人，看重的是眼緣，江師爺同他說，曹一林看不上這鳥不打緊，還有個籠子——金絲楠木何其珍貴，曹一林總不能跟金子過不去。
曹一林一身灰黑常服，坐在堂中，讓人上茶：“我瞧著你那畫眉，還是個紅嘴，叫本官忍不住想起從前養過的杜鵑。”
趙志遠忙說：“能同大人的愛寵有幾分相似，是它的福氣。”
曹一林呷了一口茶，道：“它什麽都好，毛色漂亮，聲音也好聽，只習性我不大喜歡。”
趙志遠不懂鳥，只能聽曹一林說：“就是個壞鳥，總喜歡把自己的崽，下在別人窩裏，還用那張紅嘴，誆騙食物。”
話音一落，趙志遠脊背生寒，笑容僵在了臉上。
就聽曹一林道：“後來，我便把它射死了。”
趙志遠倏然眼眶驟縮，當日被射一箭的感覺歷歷在目，他當場跪了下來，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怕：“大人恕罪。”
趙志遠同許安是同鄉，又是同窗，過年回家省親的時候，聽說許安多年仕途未有精進，已在廣平縣做了二十多年縣令，廣平疾苦，俸祿又少，連女兒病得快死了都沒錢醫治，趙志遠聽此，不免兔死狐悲，借了銀子給許安的女兒拿去看病。
他原把這事給忘了，忽又聽聞曹一林的幺子重病不治，曹一林喜歡風水玄黃之術，有給幺子結陰親的打算，趙志遠想起許安近來在信中同他哭訴說小女兒快要不行了，便去了信，說是替他們牽線，此事一舉兩得，既幫了許家，只在曹一林面前賣了個好。
只趙志遠萬萬沒想到的是，許安的小女兒福大命大，忽然就不死了，趙志遠沒辦法，只能求趙德保幫忙，他那趙叔神通廣大，不止做田莊買賣，還做冥婚的生意，他只知趙德保有門道，並不知他從哪找來的這人，更不知曹一林是怎麽發現的。
趙志遠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曹一林坐在上頭，輕輕轉著手裏的杯盞：“想來是趙縣令手下的人辦事不利，趙縣令怕也是跟那被杜鵑誆騙的鳥一樣，並不知情吧。”
趙志遠忙說：“不知！不知！還望司馬大人念我愚笨，被手底下的人誆騙，繞我一命！”
“我可以不追究，但趙縣令總要給我兒一個交代吧。”曹一林語氣輕懶，只他從前是將軍出身，不動聲色也有威壓，幾句閑談輕飄，卻如有實質，像是千斤巨石壓在人心口，叫人喘不過氣，“小兒命苦，死了都不得安生，又生性內斂，遇到這種不公，只怕夜裏來我床頭哭訴，我心憂，怕是又要找趙縣令吃茶了。”
趙志遠跪著，一身冷汗把衣衫都濕透了：“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曹一林讓人把趙志遠送出去，說是送，剛出正廳，趙志遠的兩只腿便像氣球一樣洩了氣，到最後是被人拖出去的。
馬車遠走，一道身影出現在廊下。
江酌將一切盡收眼底，待趙志遠離開，讓人送了封信去趙德保府上。
翌日，江酌聽聞趙志遠在家中擺了一場鴻門宴，請趙德保入甕，只趙志遠來不及動手就被趙德保淹死在了荷塘裏。
城中百姓驚訝，不知趙志遠近來是招了什麽邪祟，先是瞎掉了一只眼，後又命喪黃泉，明明先前還是青天大老爺呢。
到底是一方父母官，就這麽被人淹死在荷塘裏，眾人後知後覺，那青天大老爺的事不會有什麽誤會吧。
也是這時，衙門內一知情人士透露，兩人之所以會動手，是因為分贓不均。
分贓不均，也得有臟能分。
順著這條線索一想，便想到了張家的事——張家到底是一方地主，家中多少田地，張家入獄之後，這些地去了哪，只怕全進了趙縣令的腰包。
此事驚動了刺史，當日趙德保便下了獄。
也是這時，官衙門前的登聞鼓被人敲響——
報官的是個小娘子。
就是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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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狀, 江酌眼底多了幾分笑意, 擡手推開門——果然見一個紮著雙丫小髻，鵝黃襦裙的小娘子從門後頭跳出來，兩只手半握了個爪子, 嘴巴張大, 發出嚇人的聲音：“哈——”
江酌怕她摔倒，往後退了一步, 元春得逞地笑起來，高興地問：“嚇到了嗎？”
“嚇到了。”他看她也是剛回來，手裏還提著食盒，主動提過來，“決定半個時辰不和你說話。”
元春心情好, 並沒有被威脅到, 挖苦他：“你怎麽記仇啊。”
“記仇”的江酌輕哼了聲。
元春就笑著自顧自同他說話：“你怎麽不問我去了哪？”只說完這句，不等江酌答她, 便順著這話說了下去, “我今日去了曹家, 找孫嬤嬤，就是上回到村子裏請我到府上給老夫人賀壽的孫嬤嬤, 先前在西市擺攤，給小溪切豆腐的時候，被她看到了，她覺得我功夫不錯，便存了心思，三番四次，想來也是看重我的，只後來我拒絕了這麽多回……孫嬤嬤走的時候，臉色鐵青，我還當她今日不會見我呢。”
元春背過身子，倒著走路，夜風輕晃，吹動她的發梢，裙擺微揚，天邊星月很淡，不及她眼眸裏丁點碎光明亮。
“我提著豆腐去，門都沒進，想著孫嬤嬤的脾氣——就算菜做得不錯，怕也是不值當她待見，但我還是等在門口沒有走，心裏想著萬一呢。”元春語氣輕快，聲音裏是藏不住的高興，“我還擔心著呢，轉頭的功夫就看到她出來了，她也看見了我，忽然板起一張臉，應當是想給我面色瞧。這事是我對不住她，她不待見我是應該的，於是我就同人道了歉，學你，給她作揖。”她說著，突然停下來，雙手抱著，又做了一遍，很是端正，除了神色有些俏皮可愛。
“她就不生氣，孫嬤嬤就是個面冷心熱的，嘴上說著記仇，但卻沒兇我，今日還給我結了月錢，我還沒當差呢。”
江酌已經很久沒聽到她說這麽一長串的話，笑得由心了，明眸皓齒、熠熠生輝，好像什麽陰霾都不能讓她黯淡一點，華光萬丈，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美好，他收回目光，很輕地說了句：“誰會舍得兇你……”
“嗯？”元春耳朵很靈，聽到聲音，忽然就湊了過來，“是說話了嗎？”
江酌用手指抵開她的頭，說：“沒有。”
元春就笑得更深了一點，還要抱怨：“我說了這麽久，都不見你開口，還以為你真不理我了，誰家的小相公這麽記仇。”元春偏偏嘴巴，小小聲補了句，“孫嬤嬤都不記仇……”
“沒記。”
元春知道他沒有，但她說話，就是為了能聽他說話：“真的假的？”
江酌什麽不知道，偏開頭，說的卻是：“誰會記你的仇……”
晌午燉了雞湯，給曹家盛去一碗，還剩下許多，所以今日吃得格外豐盛。
元春這段時日沒什麽胃口，整個人清減了許多，便是江酌帶她下館子，也沒吃多少，只今日許是心情好，吃了滿滿一碗的飯。
阿爹阿娘不在了，現在家裏就她和江酌兩個人，前陣子出了很多事，她生病後，家裏都是江酌在打理。元春很喜歡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覺，那是她小時候最向往，羨慕香椿卻羨慕不來的，但她並不喜歡總是躲在人身後——她不用很厲害，不用事無巨細，不用樣樣精通，但她希望自己能有用，那樣會讓她覺得有底氣。
這個底氣讓她能在以前，那些江酌告訴她的，她一知半解的事，現在敢問得細了些。
“隱哥是怎麽知道許家三姑娘的事的？”
江酌看她今日忽然多吃了許多，不給她夾菜了，同她說話：“茶樓裏聽來的。”
街頭巷陌，茶樓酒肆，是消息傳得最快的地方，江酌和元春初到定安，人生地不熟，想要報仇，最缺的便是消息，所以那幾日江酌早出晚歸，便是探聽消息去了。曹一林聲名在外，關於曹家的流言不少，除了司馬大人耽於玄黃之術，江酌還聽說，與曹家結陰親的許家千裏迢迢從廣平來，老夫人、老爺子、十來口人，聲勢浩大的都來了。
雖是陰親，但也是親家，曹府沒有不待客的道理，自然是把他們留下在府中安置，只沒成想就住了兩日，許夫人忽然說要搬到客棧去……
江酌覺得不對勁，找了過去。
那日是曹家小公子的頭七，也是他和河州廣平縣令許安小女兒結陰親的第七日——既是成親，雙方長輩都該在場，廣平縣令許安來了，許夫人自然也來了。
江酌坐在他們下榻的客棧裏頭吃茶，等了許久，許夫人才磨磨蹭蹭地從房間裏頭出來。
眼看著宴席的時間快要到了，許安自然是心急如焚，見夫人出了門，恨不得走上臺階來接她，壓低聲音喝道：“你這又是鬧的哪出？要是誤了吉時，惹曹家不快，你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許夫人捂著心口：“我也想快，可一想到又要去曹家，又要見到那人，我的心口就惴惴地跳，像是要掉出來似的。”
“左右不是自己的親女兒，有什麽可傷心的？”
“我這是傷心嗎？我分明是害怕，我現在一閉眼就看到那姑娘的臉，同盈兒那樣像，我都不敢見她。”
“當初出主意的是你，現在害怕的又是你。”許安嫌棄道，“你可別給我掉鏈子，此次若不是我那同僚牽線，結陰親？我連司馬大人的面都見不著。”
許夫人憂心忡忡的：“也不知道盈兒在家中如何了……”
“她福大命大，從閻王爺手裏撿回一條命，如今自然是自在得不得了，哪像你我，為了達成這親事……”說到這，許安噤口，擺擺手，扯著夫人上馬車，“都是什麽事啊……罷了罷了，今日過後，咱們就能回河州了。”
他們的聲音並不大，只江酌留心他們，這才聽到了消息——
“許家和曹家並不相識，也就是定安有這種風俗，許安才能拐了這十萬八千裏同曹家攀上關系，只用心如此，又放棄在曹家借宿這樣好親近的機會……”
元春不認為許安是缺心眼，只怕另有隱情：“連許老夫人、老爺子都來了，那就是拖家帶口，想讓曹司馬看到自家的誠意，又在府中住過兩日……想來是出了什麽變故。”
“想住，又不想住了……”元春喃喃著。
江酌見她在想，並不吵她，反而給她倒了杯茶。
元春撐著臉，皺著眉，想不明白，想了會兒，慢慢說：“這個盈兒，怕不是許家三小姐……
從閻王爺手裏撿回一條命——
元春沈思片刻，忽然：“沒死成嗎？”
元春恍然，覺得這個思路順暢，順著說了出來，“因為許家三小姐沒死成，所以許夫人看到和盈兒長得那樣像的人死了，覺得害怕，這才不敢住在曹家……”
江酌不置可否：“我不確定，但並不重要，曹一林生疑便好。”
翌日，趙志遠收到了曹府送來的帖子，說是曹司馬邀他到府上小酌。
趙志遠中箭之後，當場瞎掉了一只眼睛，勃然大怒，派兵全城搜捕捉拿那日放箭之人，還張貼了告示，說提供線索者賞百金。
只整整七日，全城上下搜了個底朝天，卻根本尋不到一點蹤跡，來衙門提供線索的人數不勝數，沒一個說得相似的，趙志遠大發雷霆，當場拔劍殺了一人。
來替他看眼的大夫戰戰兢兢，生怕自己也落得個當場斃命的下場，只敢說好話。
趙志遠就這麽在家中躺了數日，官衙都不去了，所以帖子送到他手上時，他連個準備都沒有，頭上綁著紗布，就去了。
江師爺替他費心，聽說曹一林喜歡鳥，便趕緊讓人搜羅來了一只，裝進了金絲楠木制成的鳥籠裏，讓趙志遠帶去。
進了曹府，由管家引薦，到了正廳。
擡頭瞧見曹一林時，趙志遠端出奉承的笑，皮肉牽動，扯得他那只瞎眼刺痛：“聽說曹大人喜歡養鳥，下官近來得了一只畫眉，想給大人幫忙掌掌眼。”
畫眉鳥不算稀奇，但江師爺替他找來的這只，勝在別致——通體毛白，額上一點潤紅，鳴聲清脆，長得同那仙鶴似的。
曹一林看過一眼，沒有說話。
趙志遠忐忑，不知曹一林找他作甚，但想著江師爺的話，心下稍安。
論鳥，他不精通，但他知道養寵物的人，看重的是眼緣，江師爺同他說，曹一林看不上這鳥不打緊，還有個籠子——金絲楠木何其珍貴，曹一林總不能跟金子過不去。
曹一林一身灰黑常服，坐在堂中，讓人上茶：“我瞧著你那畫眉，還是個紅嘴，叫本官忍不住想起從前養過的杜鵑。”
趙志遠忙說：“能同大人的愛寵有幾分相似，是它的福氣。”
曹一林呷了一口茶，道：“它什麽都好，毛色漂亮，聲音也好聽，只習性我不大喜歡。”
趙志遠不懂鳥，只能聽曹一林說：“就是個壞鳥，總喜歡把自己的崽，下在別人窩裏，還用那張紅嘴，誆騙食物。”
話音一落，趙志遠脊背生寒，笑容僵在了臉上。
就聽曹一林道：“後來，我便把它射死了。”
趙志遠倏然眼眶驟縮，當日被射一箭的感覺歷歷在目，他當場跪了下來，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怕：“大人恕罪。”
趙志遠同許安是同鄉，又是同窗，過年回家省親的時候，聽說許安多年仕途未有精進，已在廣平縣做了二十多年縣令，廣平疾苦，俸祿又少，連女兒病得快死了都沒錢醫治，趙志遠聽此，不免兔死狐悲，借了銀子給許安的女兒拿去看病。
他原把這事給忘了，忽又聽聞曹一林的幺子重病不治，曹一林喜歡風水玄黃之術，有給幺子結陰親的打算，趙志遠想起許安近來在信中同他哭訴說小女兒快要不行了，便去了信，說是替他們牽線，此事一舉兩得，既幫了許家，只在曹一林面前賣了個好。
只趙志遠萬萬沒想到的是，許安的小女兒福大命大，忽然就不死了，趙志遠沒辦法，只能求趙德保幫忙，他那趙叔神通廣大，不止做田莊買賣，還做冥婚的生意，他只知趙德保有門道，並不知他從哪找來的這人，更不知曹一林是怎麽發現的。
趙志遠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曹一林坐在上頭，輕輕轉著手裏的杯盞：“想來是趙縣令手下的人辦事不利，趙縣令怕也是跟那被杜鵑誆騙的鳥一樣，並不知情吧。”
趙志遠忙說：“不知！不知！還望司馬大人念我愚笨，被手底下的人誆騙，繞我一命！”
“我可以不追究，但趙縣令總要給我兒一個交代吧。”曹一林語氣輕懶，只他從前是將軍出身，不動聲色也有威壓，幾句閑談輕飄，卻如有實質，像是千斤巨石壓在人心口，叫人喘不過氣，“小兒命苦，死了都不得安生，又生性內斂，遇到這種不公，只怕夜裏來我床頭哭訴，我心憂，怕是又要找趙縣令吃茶了。”
趙志遠跪著，一身冷汗把衣衫都濕透了：“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曹一林讓人把趙志遠送出去，說是送，剛出正廳，趙志遠的兩只腿便像氣球一樣洩了氣，到最後是被人拖出去的。
馬車遠走，一道身影出現在廊下。
江酌將一切盡收眼底，待趙志遠離開，讓人送了封信去趙德保府上。
翌日，江酌聽聞趙志遠在家中擺了一場鴻門宴，請趙德保入甕，只趙志遠來不及動手就被趙德保淹死在了荷塘裏。
城中百姓驚訝，不知趙志遠近來是招了什麽邪祟，先是瞎掉了一只眼，後又命喪黃泉，明明先前還是青天大老爺呢。
到底是一方父母官，就這麽被人淹死在荷塘裏，眾人後知後覺，那青天大老爺的事不會有什麽誤會吧。
也是這時，衙門內一知情人士透露，兩人之所以會動手，是因為分贓不均。
分贓不均，也得有臟能分。
順著這條線索一想，便想到了張家的事——張家到底是一方地主，家中多少田地，張家入獄之後，這些地去了哪，只怕全進了趙縣令的腰包。
此事驚動了刺史，當日趙德保便下了獄。
也是這時，官衙門前的登聞鼓被人敲響——
報官的是個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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