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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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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元狩三十一年九月, 段伯顏到了淮陵淮山縣。

這是入蜀的第五個縣。也是他一路祭拜過的第五個被抓壯丁的縣。

後頭還有十三個縣要去祭拜。但他覺得自己心中那□□氣快要沒了,想找個地方靜靜地死去。

死在路旁,未免有些不體面, 還容易嚇著人。他準備死在山中老林,依著樹而眠。

當然, 這也會嚇著山間的獵戶。所以他還準備寫一塊牌子,上書:“前有死人, 生者避諱”。

不過考慮到獵戶大多不識字, 他便畫了一個上吊而亡的人掛在樹上以示警戒。

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他笑著進了山。

能死在蜀州, 倒是沒什麽遺憾。他曾經在這裏打過一仗, 死過無數的同胞,還有他家的阿明。

蜀州於他雖不是故裏,卻也算是最好的魂歸之處。

就是有些放心不下生者。

阿虎和元娘太小, 曾經跟隨他和太子的人太多,慶川還不足以支撐起整個太子黨, 還有……

他驀然停住, 慢吞吞退回幾步, 從偏僻的樹叢中看向不遠處的山中大路。

路中間,正放著一個嬰兒。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也不知道他停留的這一瞬間, 有沒有錯失她活命的機會。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 猶豫著, 踟躕著,還是會走向生者。

段伯顏邁開腿, 從荊棘叢生的林間一步一步踏過叢草而出。

他入林中時, 刻意沒有走大道,而是選了沒人的小道。他以為自己其實已經入密林深處, 但這般看,他與大道的距離,還不過幾步。

他步子大,不過二十餘步就走了出來。

段伯顏唏噓地抱起嬰兒看了看,是個閨女。

附近沒人,她又穿著粗麻布破衣,身上臟得很,一看就知道是哪個窮人家遺棄的。

他嘆息,準備給她找個好人家。

這般的世道,附近人家估摸著是不願意多養個人的。

他想了想,抱著她爬到半山腰的道觀裏,敲開了門。

裏頭有個老道。段伯顏請他照顧孩子,卻見他盯著自己好一會兒才說:“我可養活不了,這道觀裏只有我一個人——但山上有個和尚廟。”

段伯顏便道了謝,又抱著孩子去山頂。山頂確實有座和尚廟,卻破破爛爛,半個人沒有,已經是座荒廟了。

他只能帶著孩子再次下山。

但剛轉身,女嬰就哭了起來,小小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

可能是餓了。

段伯顏眉頭緊皺。他沒養過孩子。說來實在慚愧,他常年南征北戰,兒子阿明是妻子一手帶大的,他甚至沒有見過阿明的小時候。

他是對不住妻兒的。尤其是妻子。

他站在那裏好一會兒,心中的死意又浮出來,但孩子的哭聲卻讓他有了些許遲疑。

他低頭,看著她在懷裏哭鬧的模樣,知道自己若是放手,她估摸活不了。

戰亂年代,不敢胡亂送人。

他猶豫著不知道怎麽辦,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山腰的道觀前,請老道士給些吃食。

老道默不作聲,關起門來,回去拿一碗米粥遞過去。

他道,“莫再來了。”

段伯顏擡頭:“怎麽?”

老道:“自裁之人,道祖不喜。”

段伯顏沈默,“是嗎?”

老道:“去和尚廟吧,他們講究渡人。”

這般時候了,段伯顏還有一絲好奇:“道觀不講究?”

老道:“愛渡不渡。”

他把門關上了。

段伯顏便一手抱著人一手端著米粥,又晃晃悠悠的回到了破廟前。

這麽一打岔,死意消散了些,倒是又多了個責任。

他坐在破爛的佛像前靜靜地坐了很久,懷中嬰兒又開始哭了。

他只能抱起來又去道觀前要吃食。

老道又給了一碗小米粥。

他說:“這是最後一碗了,別再來。”

段伯顏再次道謝答應。

晚上又敲響了門。

老道士沒有拒絕,罵罵咧咧地給了一碗小米粥。

但第二天早上段伯顏再來的時候,他道:“不尋死了?”

段伯顏沈聲嗯了一句,“不過一晚上,好像又多了口氣。”

他本也不是尋死之人,只是覺得活氣到這兒了,想要尋個死地而已。

他回到了破廟前,將嬰兒放在佛像之前,挽起袖子開始收拾。

其實死在廟宇裏也不錯。

若是能救活一條命再死,那就更不錯了。

等她大一點,自己要死的時候騙戶好人家胡謅一頓,再送人就會好送一些吧?

村民總是對和尚有些信任的。

但也不知道山下哪家人好。他還得下山尋摸尋摸。

就這樣,他抱著女嬰在破廟裏度過了第二晚。

和尚廟開始有些樣子了,雜草已經被鏟除,也收拾出了一個地方睡覺。

最後,他想了想,拿出戒刀把頭發削掉,徹徹底底成了個和尚。

第三天,有個婦人偷偷摸摸地到破廟前探頭探腦,被他發現後跑得飛快,瞬間不見了蹤影。

但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倒是跟女嬰身上的一樣。

段伯顏嘆氣,大概揣測這是孩子的母親。

然後頓了頓,埋怨道:“好歹也要把你叫什麽名字告訴我呀。”

他抱起小閨女,逗她:“你想叫什麽呢?”

取名也是他的弱處。他這輩子只給兩個人取過名字。一個是自己的兒子,他取了明字,便得到了妻子的嫌棄。

兒子剛開始也不喜歡。他道:“他們叫我小明——頗有些難聽。”

後來叫阿明才好聽些。

再有就是猛虎。這孩子哭著鬧著要換名字,也嫌棄不好聽。

段伯顏嘆氣再嘆氣,最後想了想,笑著道:“不若你叫山君吧?”

山君,猛虎也。

他在林中看見她,被她引到生路上,猶如寅時天光。

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臉,“小山君呀——也不知道我能陪你到什麽時候哦。”

陪到第三年,他頻頻吊口氣,但就是死不了。還得任勞任怨地養孩子。

當年的破廟雖然依舊很破,但卻不荒了。廟宇裏開始有人過來拜祭,能收些香油錢,雖然不多但也足夠兩個人活下去——為了收這點香油錢,段伯顏努力地學怎麽做個和尚。

要念經,要解卦,要會點長明燈轉生燈和做法事,更要會些簡單的醫術。

他每天都活得很匆忙。

但無論如何,村民們都相信他是個和尚了。

段伯顏還開墾了幾塊地種上菜,還養了一些雞,但他不敢直接養在廟裏,特意在後山圈了一塊地養。

這是給山君吃的。

每隔一月他都要給山君殺一只雞熬成雞湯補一補,生怕她長不高,他當時可是親眼瞧見的,山君的母親並不高大。

九月二十日,這是山君的生辰。他特意去後山挑了一只肥雞,準備用來做成熏雞吃。

小山君卻不理解,她在一旁練刀,“為什麽要熏?像以前那樣吃不好嗎?”

段伯顏:“肉有多樣,做法也不一樣。又不僅僅只有燉雞。”

這麽多年只記得自己吃過雞肉的可憐小閨女好奇問,“還有什麽肉呀?”

“豬牛狗馬羊,都是肉。河裏有魚蝦,也是肉。”

“做法又有燉炒烤煎,好吃得很。”

山君忍不住流了口水,“師父,為什麽咱們沒吃過呢?”

段伯顏:“咱們窮。”

小山君握拳頭,“我要賺銀子給師父買肉吃。”

段伯顏高興的一顫一顫,“哎喲,那你今天才四歲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得著。”

不過給她多些肉吃是可以的。他親自帶著她去捉魚。

她站在清澈的溪水中,拿著他做的魚叉學著抓魚,一抓一個準。

段伯顏都驚訝起來,“山君,真查不出,你還是叉魚的一把好手。”

山君捧著魚得意地笑,“今晚我要吃五條魚!”

那可不行。段伯顏搖搖頭,“會撐住的。”

山君不肯,“我就要吃五條!”

她沒有吃過魚,她就要多吃一些。

段伯顏沒辦法,只能給她燉。但她坐在廚房裏嗷嗷叫喚,“不是說還有煎,烤,炒嗎?”

為什麽五條魚都燉?

她一叫喚起來段伯顏頭都要大一圈,抱怨道:“祖宗,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外頭吧,別在這裏礙手礙腳的。”

但沒一會兒,她就惹出了禍。這個貪心不足的小閨女還想去捉只雞吃,結果把雞都放了出去。

段伯顏又要去捉雞。

哎!這日子怎麽就過成這樣了?

他一邊抱怨一邊過,到過年的時候,還得去帶著她捉魚。

過年是要有個年樣的。以前她記不住事的時候,他都是隨隨便便過的。

但今年山君大了一歲,他就要教她如何過年了。

“最簡單的呢,就是捉條魚吃,然後把魚尾剪下來掛在門上,這就是年年有餘了。”

山君認真記住,又跟著學其他的本事。

學得最多的是刀。而後路過學堂的時候,想要學字。

向來有求必應的老和尚卻搖了搖頭,他說,“等你再大一點,再大一點……”

山君五歲的時候,已經很懂事了——也很懂得去吃。她下山跟著去化緣,便站在人家的豬圈前不走。

段伯顏笑得不行,“那是人家的豬。”

山君:“我想吃!”

段伯顏:“那你得養。”

養雞已經夠累的山君搖搖頭,“可以不養去吃嗎?”

段伯顏:“也行。反正你會用刀,用刀去殺豬也合適。”

他說,“去別人家裏吃殺豬飯的人,一是村子裏面的親戚,二就是殺豬匠了。”

山君眼眸越來越亮,“我不是他們的親戚,我想做殺豬匠!”

段伯顏沒有拒絕,笑吟吟的,“好呀,這也不錯。”

他牽著山君去這戶有豬的人家化緣。這也是他為山君選的好人家。

夫妻兩個只有一個兒子,心地良善,也有手藝。丈夫會做木工,妻子會織布,山君手也巧,無論跟誰學都是好的。

果然,夫妻兩個對山君很喜歡。給吃食的時候就道:“這般好看的女娃娃,實在是讓人歡喜。”

段伯顏這時候本要說一句“若是你們喜歡,就養在你們家”。

但一低頭,就見山君擡眸驕傲的朝著他看求誇讚,他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五歲了,已經記事。就這樣把她送出去,她會不會記恨自己?

自己的身體雖然一直不好,但總覺得還能多活幾年。

萬一能活到她嫁人呢?

那就不用讓她去別人家寄人籬下了。

山君鬧騰得很,還是養在自己身邊比較好。

於是沒送出去,他還拿著銀子去買藥了。

多活一年是一年。

但隨著山君越來越大,要的也越來越多。比如說讀書識字。

段伯顏罕見的猶豫起來。

他是願意教她的。但教完之後呢?

他這輩子也教過不少人,但都沒有好下場。

他就怕自己也教壞了她。

他不知道怎麽樣才是對她好的。困於市井之間,那些大道理真的好嗎?

他試探地教了幾個字,山君果然學得又好又快,還問他,“師父,什麽是忠和義?”

段伯顏恍然回神,隨後閉口不言。

他還是沒有教她詩詞歌賦,只讓她學刀。等再大一點,他再教她一些常用字,於她的一生也就夠了。

但這個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像自己,實在是太倔。他不教,她就自己去乞書。

段伯顏一顆心酸酸澀澀,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抱著書氣沖沖地往回走,他跟在後面,像做錯事的孩子,什麽話也不敢說,也不敢叫住她。

還是她突然停下來狠狠地跺腳,“師父,你還要在後面多久!”

哦,原來她知道自己跟著呀。

他走出來,面色羞愧。她卻歡歡喜喜地跑過來,拉著他的手道,“咱們快回家吧,我給你做肉吃。”

段伯顏更加舍不得死了。

他學了一手好廚藝,簡簡單單的菜也做得好吃。還學會了給她編頭發。

過年的時候,他給山君買了頭繩,買了好幾套新衣裳——這個調皮孩子,新衣裳剛開始還會珍惜,後頭一不如意就在地上打滾,他就要洗衣裳。

有一回洗著洗著,她因著自己不教她作詩,心裏又不如意,都沒有衣服換了,還往地上打滾。

段伯顏無奈地大聲咆哮,“好幾天大雨呢,到時候你一件衣裳也沒有,看你怎麽辦。”

山君卻不管不顧,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就要讀書,就要就要!”

最後還要把衣裳脫下來扔到水盆裏。

段伯顏連忙答應,“讀讀讀,你喜歡就讀吧!”

他本來就打算教她幾個字的。

他又開始想著,要不要幹脆就教她讀書算了?

萬一將來用得上呢?

但他得知了鄔慶川來蜀州的事情。

段伯顏一時之間不確定是老皇帝在敲打自己還是其他人有意為之。

他看著坐在凳子上吃雞腿的山君,還是食言了。

算了,普普通通地過一生,也許才是最好的。不然將來洛陽怪罪,她若是有些見識,那些小心眼的人未嘗不會對她下狠手。

他了解皇帝,知道他會殺掉一個擁有他傳承的人,卻不會殺掉一個無知的殺豬匠。

他甚至還會寬恕她。

但山君卻很生氣。足足好幾天沒有理他。

段伯顏給她做豬肉包子,辣椒炒豬肉,叫花子雞,紅燒魚片等等,都沒有把她哄高興。

段伯顏嘆息,“山君……你別恨我。”

他終於病倒了,一病不起。好不容易活過來的時候,就見她小小一個人蹲在他的面前,哭得直抽抽,大聲道:“師父,我以後再也不氣你了,你別死。”

段伯顏眼眶紅潤,卻又沒有辦法答應。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熬幾年。

山君變得懂事多了。她知道,開始攢銀子給他抓藥,還打起了買宅子的主意。

她勾著手指頭算,“如果我一個時辰殺一頭豬,那我一天就能殺十二頭豬。”

“一個月就是三百六頭豬。”

“一年就是……”

她算來算去,算不清楚了。

她張開手臂,“一年能殺很多頭豬!這樣要殺三年,是不是就能在鎮上買一座宅子?”

段伯顏笑得不行。哎呦!

他捧著肚子大笑:“你想得倒是很美,就算你能日夜不停地殺豬,但人家也沒有那麽多頭豬給你殺呀?”

山君就氣得不行,“你還笑我!我也是為了你好!”

段伯顏見她真生氣了,不敢再笑,只好問,“怎麽就氣成這樣。”

山君委屈地道:“咱們住得這麽遠,上回你病了,我去叫大夫,就用了很久。”

“但我們住到鎮裏面去,大夫就能很快來。”

所以她才要買座宅子。

段伯顏的心軟得不成樣子,他開始後悔了。

其實該早點把她送出去的。這樣就不會讓她在這樣的年紀想為一個將死之人去買宅子。

山君這些年跟著他吃了不少苦。

可這時候再往外面送,非但她不願意,他也不願意了。

熬著吧,沒準還能活呢。

他果然又活了幾年。

連他自己都放松了警惕。

山君十二歲了。

他想,沒準我還能再活幾年。

但要提前給山君找一個好婆家。

他勾著手指頭算,如果他還能再活十年,山君都有孩子了。

他還能給她帶帶孩子。

憑什麽不能活到那個歲數呢?洛陽城裏,那個老不死的不也好好的嗎?

段伯顏越來越想活著。

這年九月,他張羅著給山君買新衣裳,買頭繩,買吃食。

他笑著道:“明年九月,你想要什麽生辰禮啊?”

山君扒口飯,“師父,明天我想自己開個豬肉鋪子。”

這樣來錢快。她之前怎麽就沒有想到這個好辦法!

臘月初十,她冒著風雪下山盤了一個豬肉鋪。

臘月十一,天降大雪。

臘月十二,山君揣著手嘆氣,“哎,封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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