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瓊瑯，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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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良泣知道, 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遲早都會從手中溜走。
這一天終於來了。
也許是惶恐不安了幾十年, 也許是心中石頭落地後令喘息變得輕松，此刻她心中竟有一種詭異的平靜。
“大人既然那麽早就已經開始懷疑了, 為什麽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戳穿我呢？”
對方的做法令良泣有一絲不解。
大天狗註視著她，隱隱約約能在感知到在良泣周身存在一些壓抑的妖氣。
他稍作沈默片刻, 終究選擇搖搖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道：“良泣，明日讓鴉天狗送你走吧。”
“走……？”
沒有料到大天狗會突然這麽說，良泣的手指下意識地蜷起, 臉上有些茫然無措。
十二歲那年被大天狗和鴉天狗救回那智山, 如今是她在這裏生活的第八十九個年頭, 雙親已逝, 大天狗趕她離開之後, 她能去哪裏呢？
可大天狗顯然已經不想再和她相處, 拉開紙門留給她一個寂寥冷清的背影。
大天狗離開了, 但紙門前還靜默著另一個妖怪的身影, 是一直在紙門前守候的鴉天狗。
此刻他看向良泣的目光有著茫然與震驚, 更多的卻是失望與憤怒，顯然剛剛所有的話他都聽到了, 也知道了良泣一直掩瞞的真相。
由於長久以來的朝夕相伴，良泣對像父親一樣的他總有一種無比信任和依賴的感覺。
此刻這個撫育自己長大的男人此刻眼中有著和大天狗一樣的神情, 讓良泣愈發不安, 她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一樣, 不知所措地呼喚道：“鴉天狗叔叔……”
“我真的不知道，你騙了大家這麽久。”凝固的氣氛中，鴉天狗開口了。
“……”
“瓊瑯現在就在客舍裏。”
聽到這個名字，良泣臉色微白，額頭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來，心頭驀然充斥滿愧疚和惶恐，消瘦的身軀開始輕輕顫抖起來。
終於，她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哭泣起來，“大人原來已經找到她了嗎？這是他趕我走的原因嗎……”
鴉天狗的眼中透露著無盡的失望，沈聲道：“直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大人為什麽一直都沒有揭穿你嗎？在那智山生活了這麽多年，你還不了解大人的性格嗎？”
“良泣，大人一直在耐心的等你自己親口承認，不是大人要趕你走，是你傷害了大人。”
大天狗早就知道她所苦苦掩飾的事情，可是那時的他從來沒有責怪過良泣。因為他知道，實際上釀成這個後果的人是他，是他自己在一開始弄錯了人。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良泣從來沒有想過要說出真相，這才是令大天狗失望透頂的原因。
“你或許因為害怕一直不敢說出口，可你不該燒毀禦神木，那是大人親手種下的啊……你明明看到了他這麽多年來都在照料那棵樹，你應該知道那棵樹對他有多重要。”
良泣捂著臉，身軀微微一顫，有淚水自指縫間滑落，房間中燈火幽微。
“對不起……”良泣嘶啞著泣聲道，“我實在是太害怕了……”
看著這個自己撫養了許多年的孩子，鴉天狗終究是走了上去，按在她的肩膀上長嘆了一聲。
“明日，去見見她吧。”
鴉天狗遙望著守月村的方向，仿佛能透過重疊的深林看向那顆焦黑的禦神木。
也正是因為良泣燒掉了禦神木，才會令大天狗和瓊瑯再次相逢。
禦神木對大天狗的意義非同尋常，那智山中的妖怪都知道。
旁人都道禦神木是大天狗為了幫良泣恢覆聲音而種，實際上就算果實成熟，也不可能讓她再開口說話，因為她根本就是偽裝成啞巴的。
大天狗顯然很早就知道了這一點，禦神木對於他來說，是另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愫。他之所以種下禦神木，不過是為了追憶記憶中那個意義非常的歌聲。
每當他與惡鬼廝殺戰鬥過後，被繁重棘手的事務壓得喘不過來氣時，他就會隱匿身形在禦神木的枝幹上小憩。
大天狗懷念著那個聲音，他渴望再聽一次天籟。
他，即是正義的化身。
為了完成一直所追求的大義，大天狗手刃過無數惡鬼，與同樣出身高貴的人類武士並肩作戰，這是他此一生所不斷追逐的夢與理想。
他告誡自己，與怪物搏鬥之人，必須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成為怪物。
就這樣踏著荊棘一步步往前走著，腳下踏出一條鮮血淋漓的路來。漸漸地他開始有些迷失自我，因為他發現，無論自己再做多少，這個世界不會因他的努力而改變分毫。
前路彌漫濃霧，步伐開始變得迷茫，大天狗開始感到無比的吃力。
那智山中生活著許多不同種族的妖怪，有一種叫做以津真天的鳥族妖怪每年都會生出一根黃金羽毛，許多人類與妖怪為了得到這根羽毛不擇手段。
為了躲避敵人和怪物的追捕，以津真天往往居無定所、四處漂泊。
大天狗所統治的那智山是寧靜而有秩序的，他收留了這個妖族，承擔起了保護他們的責任，令這茍延殘喘的一族得到安穩的延續。
與此同時，往常的寧靜被打破，同妖鬼有勾結的人類們不會因此而忘卻止步，壓抑內心的貪婪。
同時與人類和惡鬼鬥爭，大天狗肩膀上的力量愈發沈重，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在馬不停蹄地追捕一個逃往羅剎海的棘手敵人時，有一個聲音開始不斷在腦海中響起：要讓所有人都臣服於我，我要給世界帶去新的秩序。
這個念頭愈發的深刻，帶來對力量無法抗拒的渴望，撥動著狂熱而躁動的心。
在不知不覺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迷失了自我。
直到那日途經海邊的一個破舊人類村莊，他聽到遠處有斷斷續續的歌聲響起。
那是屬於一個小孩子的歌聲，稚嫩卻充滿著單純快樂的感情，如同天籟一般悅耳，有一種能夠讓內心平靜下來的神奇力量。
在一刻也不敢放松的追捕路途上，大天狗無法抗拒地駐足在原地，聆聽著小孩子的歌聲，遠處的海浪歡快地拍打在沙灘上。
水天一色的大海廣闊而溫柔，與歌聲一起安撫著他躁動的內心，往日的疲憊漸漸因舒展而煙消雲散，心境一片河清海晏。
歌聲停止了，他不動聲色地掠過庭院掃了一眼。
有兩個人類小女孩坐在木板之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著被曬幹的海藻。盡管她們身上穿著破舊而粗糙的衣服，有些臟兮兮的小臉上卻都洋溢著對食物的滿足而流露出來的單純幸福。
心中魔障破除，心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堅守著信念，在對戰中身負重傷，卻也終於手刃惡鬼，為那智山與以津真天一族帶來新的寧靜。
歸途的旅途中再次路過那個小村莊，村子卻幾近被瘋狂的海嘯所淹沒。
雖然來的遲了一步，但幸好還能夠挽救。
大天狗藏在風中掩蓋住遍體鱗傷的身體，將尚在掙紮的人類全部救下，盡管左翼未愈合的傷口因礁石巨浪的沖擊而再次裂開，幾近折斷。他循著記憶中的印象找到了那兩個面色慘白、了無生氣的孩子。
“大人，她是個啞巴。”鴉天狗敏銳地註意到了第一個孩子的異樣。
聞言，他將這個孩子放在了安全的地方，轉身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另一個孩子緊緊地揪著兩個成年人人類的衣角，只是他們已經沒了生命跡象。
既然不是她的話，那就是這一個孩子吧？
大天狗遲疑了一下，最終在慢慢平靜下來的海浪中帶著這個孩子悄悄離去。
小女孩乍然被帶入妖怪種族之中，醒來後嚇得花容失色不敢說話，鴉天狗安慰她，並告知了大天狗救下她的原因。
孩子依然面色懼怕，卻越發的沈默了，甚至久久不曾開口說話，妖怪們這才定論她是在災難中受到驚嚇而失聲。
大天狗將這個無可依靠的孩子神隱，賜予了她同妖怪一樣長久的壽命，教習她修習陰陽術，用靈力來與他人溝通。
與此同時，他四處奔走著，找遍了無數種方法幫助良泣恢覆聲音，可總是無濟於事。
漸漸地他開始有些生疑，直到這個孩子真正的露出了馬腳，察覺到異樣的大天狗才如置冰窖。
原來一開始他就因疏忽而弄錯了嗎？良泣一直在欺騙隱瞞他，而當年那個失去聲音的孩子，才是那個唱歌的人。
頓悟過來，他立刻扮作人類再次回到了海邊的村莊，三年後的村莊已經被修覆的煥然一新，可那個孩子卻已經無影無蹤。
由於村子裏在災難中喪生，亦或是後來搬離海邊的人太多，他連那個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什麽。
大天狗悵然若失，消沈了一陣久久無法振作。
後來他結識了源博雅，這個與他有著同樣追逐，為了大義而和他並肩作戰的知己好友，路途不再寂寞，只是當初那個孩子卻依舊銷聲匿跡了。
響起那個因災難而真正失去聲音的孩子，大天狗不辭辛苦地弄來了禦神木的種子，種在了那智山的邊界處，八十年如一日地精心照料呵護。直到這棵樹變得枝繁葉茂，開出如海浪一樣潔白美麗的花簇。
疲憊之時，他時常會靠在樹上吹奏那個孩子曾唱過的歌謠，這漸漸成了支撐他一路走來的精神力量。
聽說禦神木的果實有著神奇的治愈功效，讓受傷的人再次恢覆聲音。
“如果可以，當禦神木果實成熟之日，讓我再聽一次那個聲音吧。”
在那個世界，也要繼續快樂地歌唱下去啊……
良泣哭了很久。
就如同鴉天狗所說的那樣，大天狗是一個感情內斂的人，但他的心要比任何人都細膩柔軟。
盡管自己騙了他，大天狗也依舊把過錯先攬在自己身上，包容地收留了她，把她當做領地內的孩子們般一視同仁地養育教導著，只是這個孩子卻險些摧毀了他最珍貴的東西。
時至此，良泣終於悔悟了過來，大天狗的失望與憤怒到底是因為什麽。
只是一切都太遲了，這八十多年來的每一天，她都可以向大天狗攤牌，但是她終究親手把事情推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淵。
趕她離開，是對方最後的溫柔與仁慈。
這一晚她徹夜難眠，焦灼痛苦的內心不停地折磨著她，就像是這些年來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只是這一次的折磨更加的徹骨。
良泣開始想，如果當初她將真相說出口，是否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呢？
她開始害怕見到瓊瑯，因為心中的羞愧與不安。
八十多年過去了，如果瓊瑯還活著的話，這個年幼時的親密夥伴是否已經白發蒼蒼了呢？剩餘的壽命也不多了吧……
擁有長久的壽命，保持不變的容顏，修習強大的陰陽術，被那智山的妖怪們寵愛，這一切本應該是屬於她的才對。
這一夜，她幻想了許多種與瓊瑯重逢的場面。
對方或許撐著一副年邁的身體，用滿是皺紋的臉憤怒地指責她，也許氣惱地將她拒之門外，要她遠離那智山。
但種種猜測都在見到瓊瑯的那一刻，因震驚和訝異而煙消雲散。
看著那個同兩只妖怪坐在席間的黑發女人，良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冰藍色的雙眸，尖尖的妖耳，姣美的面容，渾身散發出來的強大妖力都讓她大腦一片空白。
“……瓊瑯……是你嗎？”
聽到這個嘶啞的聲音，瓊瑯凝眉，抿唇打量起這個據鴉天狗的通報而來求見自己的女人。
她約莫二十歲上下的模樣，情緒非常消沈，身材也很幹瘦，似乎是因心事郁結而長期食眠不安造成的。但圓圓的臉龐仍依稀看得出來幼時的輪廓的影子，勾起瓊瑯早就塵封了許多年的記憶。
今晨大天狗沒有來，但鴉天狗卻找到了她，訴說了一件可嘆又令人失語的往事。
她早就隱約猜測到自己可能找錯了人，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忽然想起來守月村見到一目連的那個黃昏，大天狗幾乎也是和他同時出現的。
只是她那時滿腦子都是荒川大叔說過的話，激動之餘忽略了哪一點。
大天狗，也是擅長操縱風的妖怪啊……
此刻聽到這聲呼喚，瓊瑯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她點點頭放下茶杯淡笑道：“良泣，好久不見。”
聞言，良泣僵在原地，面上一片無措。
她猜想了無數種瓊瑯對待她的態度，也許是憤怒，也許是敵視，也許是厭惡。
但對方卻只是微訝過後僅給了她一句在平常不過的“好久不見”，宛如老朋友見面那樣平淡如常，就像大天狗一樣沒有什麽太多餘的情緒。
如果不是對方驚為天人的聲音，良泣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妖怪就是她幼年時最親密的玩伴。
荒和一目連坐在席間，目光淡淡地打量著這個與瓊瑯有著深刻淵源的女人，沒有說話。
而蒼卻忍不住開了口，“你就是那個瞞騙了大天狗這麽多年的人嗎？”
一邊問著，蒼圍著良泣繞來繞去，似乎嗅到她身上有些不同尋常的妖氣，沈吟了一聲沒有說話，“唔……”
被這麽多人的目光直視著，良泣的兩頰猛然燥熱非常，見瓊瑯只是神色如常地看著她，她忍不住兩眼一酸，跪俯在榻榻米上大哭起來。
“瓊瑯……對不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隱瞞真相的……一開始我真的很怕，這裏都是可怕的妖怪……”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種族，所有的未知都勾起她心中深深的恐懼。那個時候她很想念村子，想念死去的父母，想念一起玩耍的瓊瑯。
“不久之後我會學了寫字，好多時候我都想把事情說出來……可是我很怕大人他們會生氣指責我的欺騙……會把我趕出那智山……”
她一無所有，那智山就是生命中的所有，她害怕大天狗會憤怒，無數次猶豫不決卻又未坦白出口。
“後來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可是……可是我隱瞞的越久，就越不敢說出口……”
越是隱瞞的久，就越是不敢開口，所以到最後步步錯下去，無可回頭。
每一個夜晚她都被滔天的愧疚不安與惶恐折磨著，直到今日真相被說破。大天狗的失望憤怒與對瓊瑯的愧疚，是壓在她心底讓她喘不過氣的一塊大石頭。
瓊瑯凝神看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妖氣，安靜地聽著良泣的哭泣與悔恨，沒有打斷她，只是與一目連對視了一眼。
許久之後，良泣的哭泣聲漸漸變弱，她哽咽道：“對不起……我不敢請求你原諒我……我偷走了本應該是你的東西……”
“我的東西？沒有什麽東西本該是屬於我的。”瓊瑯聞言，終於開口搖了搖頭，“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場巧合誤會罷了。”
大天狗能初手救下她，瓊瑯已經非常感激，至於更多的東西，那不是她理當可以索取的。
良泣微微一怔，茫然地說道：“你……不生氣嗎？”
聞言，瓊瑯忍不住笑了一聲，她托起下巴轉著眼熟思考了一會兒，方才答道：“生氣？假如我現在是一個已經九十多歲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的話，看到你獲得了長壽與不變的容顏，一定會非常憤怒嫉妒。”
“但是我現在也過得很好，有屬於自己的珍寶，也有令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我很滿足，所以也沒什麽好生氣的。”
她這句話說的很實在，令荒微微側目看她，一目連也柔和了眉眼緩緩一笑。
對於這場令人唏噓的狗血事件，瓊瑯凝神了片刻之後，失語了片刻便也釋然了。
即便她這些年來九死一生吃過了數不盡的苦頭，但她也得到了別人不敢想象的一切，倘若當年被大天狗撿回那智山，或許就會和這一切失之交臂。
所以說，她沒什麽好生氣的。
沈浮這麽多年，兩輩子加起來都一百多歲了，有些事情對於她現在的眼界來說，真的沒什麽好計較的。
“你、你責備我……懲罰我……我都會接受的……”良泣臉上掛著淚水，小心翼翼地說道，但情緒明顯平靜了不少。
“我怎麽懲罰你？而且我也不想責備你。”瓊瑯看著她，搖了搖頭，“你這麽多年來對自己的懲罰足夠了，我想應該不用我出手。”
倘若良泣是那種心無愧疚甚至滿懷怨恨的人的話，她一定會出手，但目前看來，她不想去計較那麽多。
她的聲音很溫柔動人，是與生俱來的那種，即使良泣深知她此刻說這句話時並沒有什麽情緒，並非刻意安慰她，但仍是忍不住沈淪在其中而放松了心情。
聽到這久違的聲音，良泣恍然間想起許多年前，兩個人依偎在沙灘上看海的樣子。
“瓊瑯，我好餓，你說父親他們能安全回來嗎？”良泣捂著癟癟的肚子問道。
“肯定會的，他們一定捕了好多好多魚，太重了所以船劃的慢。”瘦小瓊瑯點點頭，“等他們回來以後，我要吃兩大條魚，就是把妖怪捉回來我也吃。”
稚嫩的聲音異常悅耳，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她跟著叫道：“我、我也要吃兩條！但我不吃妖怪……”
回過神來，她不禁雙眼通紅。
瓊瑯沒有責備她，大天狗也對她仁至義盡，至今的一切，全都是她自己被心魔糾纏而不勝自擾。
房間寧靜了片刻，良泣終於再次收拾好了心情，她看著瓊瑯，欲言又止。
她很想問瓊瑯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麽，又是怎麽變成妖怪的，可是她又自覺沒有臉面開口，話到嘴巴終究變成了：“抱歉。”
良泣深深地行了一禮，“這個地方我已經沒有資格再留下來了，我馬上就會離開這裏……謝謝你，瓊瑯。”
大天狗並不想見她，從昨天那句話說出口以後，便意味著良泣和那智山再也沒有一絲關系了，就連從小照顧她的鴉天狗叔叔也只是長長的嘆息，沒有為她說情。
瓊瑯點點頭，端起茶杯回了一禮，沒有挽留她，“的確，人類的世界更適合你。”
“再見，良泣。”她身負靈力與陰陽術，即便在人類的世界中也能生活的很好。
短暫的重逢後，或許就是永別了。
送走了這個年幼時的同伴，瓊瑯深深地嘆了口氣，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看來危機消除了呢。”一目連溫和的聲音率先響起。
蒼跟著附和點頭，“嗯嗯嗯！她剛剛走的時候，身上的妖氣差不多已經消失了，幸好沒有被心魔吃掉而變成妖怪，不然就麻煩了。”
良泣的身上有一股妖氣，這妖氣並非是在那智山的生活中沾染上的其他妖怪的妖氣，而是她自己不堪內心折磨而生出來的心魔。
倘若情緒崩潰，她就會被妖怪吃掉。
瓊瑯暗自搖了搖頭，這個姑娘從小就那樣，內向而膽小，心理素質較為脆弱。
“你……真的一點都不生氣？”交談中，一直在她身旁坐著的荒開口了。
“唉……”瓊瑯揉了揉有些漲疼的額角，一歪頭懶洋洋地靠在他身上，“我說了啊，我現在要是個快死的老太太，我肯定很氣了，但我現在又不是。”
“而且我一點也羨慕她，要不是她，說不定現在就沒有羅剎海了，也沒你這個臭小子。”
荒挺直身子讓她靠的稍微舒服一些，難道笑道：“是啊，某些程度上，我還蠻感激她的。”
如果瓊瑯被帶回那智山，就沒有了他與瓊瑯的相遇。
“啊……”蒼吟了一聲，也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一目連的腿上，“我果然沒看錯人，瓊瑯是個好孩子，我喜歡。”
“是啊。”一目連一邊笑著撫摸蒼的頭，一邊認真地說道，“其實大家都是溫柔的人呢。”
瓊瑯是，荒也是，大天狗也是如此，他真的很喜歡大家。
即使生命總以刻薄荒蕪相欺，願大家都能夠被這世界溫柔以待。
聽到這句話，瓊瑯直起身子來，看著一目連面色一垮，訕訕道：“抱歉……前輩，之前搞錯事情，給你帶來了不少心理負擔。”
她錯將那位神明當作了一目連，弄得人家渾身不自在了好久。
“不必和我說抱歉，應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才對。”一目連搖了搖頭，“明明是我得到了了本不該屬於我的溫柔和好意，瓊瑯幫了我那麽大的忙，已經讓我很過意不去了。”
“現在終於真相大白，我反倒是松了口氣呢……”一目連說著，沖她眨了眨眼睛，“不過，其實現在我到反而希望自己就是那個人。真的很羨慕大天狗……可以被別人掛念這麽多年。”
不像他，孤獨地在這個世界游走了數百年，沒有人記得他，只有蒼在身邊做伴。
一目連的神色中果真帶上了幾分羨色，期待地說道：“但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瓊瑯一怔，隨後露出一個深深的笑容，“當然是。”
“叮”，一目連的好感度提高了20點，當前好感度80點。
“對了，那大天狗那邊……”荒抱著雙臂，輕聲地詢問了一聲。
瓊瑯凝眉，心頭嘆息一聲，久久未言語。
其實大天狗在破曉之時就去巡視各族妖怪棲息之地了，鴉天狗前來告知這件事情，乃是他自己的主張。她能夠了解大天狗心裏在想什麽，礙於她認錯了人，或許是怕她尷尬，他一直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如果鴉天狗不說，他是否準備一直沈默下去？
真是個心細體貼道有些傻的大妖怪。
“我來陪瓊瑯一起去吧。”一目連站起來撫了撫衣服上的褶皺。
三人望向等候在門口處的鴉天狗。
上午的陽光正好，光線斜入林間，透過樹葉在地上印出斑駁的光影。
一回到那智山，大天狗立刻馬不停地地去各處巡視檢查了一番，待知曉沒有妖族受到挑釁和攻擊之後才放心地回到行宮之中。
他一步一步地朝著自己書房所在的庭院走去，隱隱約約聽得院內飄來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歌聲。
他的身軀微微一震，腳下的步伐也驟然停止，隨後卻用更快的步伐朝著那處走去。
屋內的交談聲也慢慢清晰地傳入耳中。
“……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明明就是一首很簡單的曲子，為什麽你會跑調的這麽厲害。”荒無奈的語氣從裏面傳來。
瓊瑯惱羞成怒的聲音隨後高聲響起，“你這臭小子！長大了就一點都不可愛了，你小時候明明說我唱的很好聽的！”
“是誰小時候睡覺前，非要抓著我的衣服讓我唱歌哄睡覺的？”
小時候說她唱的好聽，長大了就嫌她跑調的厲害，死小子翅膀長硬了還。
“……我又沒有說不好聽，好聽和跑不跑調是兩碼事……”
“跑調怎麽了！如果不是我跑調，大天狗當初能憑借這一點察覺到良泣的不對勁嗎？”
“為什麽你說的這麽理直氣壯……好吧……”
一目連和蒼的笑聲不斷地傳來，大天狗神色一怔，心跳忽然有些加快，他擡起腳踏入了庭院，緩緩朝著他們走近。
鴉天狗也抱著雙臂和他們站在一起，笑容滿面。
註意到大天狗來到，一行人轉過身去，他湛藍色的雙眸緊緊地黏在她身上，怎麽也挪不開來。
瓊瑯站在荒和一目連中間，眼神中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的倒影，沖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帶著幾分溫柔的色彩。
暖光之下，風動花搖，他的心忽然跟著漏掉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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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終於來了。
也許是惶恐不安了幾十年, 也許是心中石頭落地後令喘息變得輕松，此刻她心中竟有一種詭異的平靜。
“大人既然那麽早就已經開始懷疑了, 為什麽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戳穿我呢？”
對方的做法令良泣有一絲不解。
大天狗註視著她，隱隱約約能在感知到在良泣周身存在一些壓抑的妖氣。
他稍作沈默片刻, 終究選擇搖搖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道：“良泣，明日讓鴉天狗送你走吧。”
“走……？”
沒有料到大天狗會突然這麽說，良泣的手指下意識地蜷起, 臉上有些茫然無措。
十二歲那年被大天狗和鴉天狗救回那智山, 如今是她在這裏生活的第八十九個年頭, 雙親已逝, 大天狗趕她離開之後, 她能去哪裏呢？
可大天狗顯然已經不想再和她相處, 拉開紙門留給她一個寂寥冷清的背影。
大天狗離開了, 但紙門前還靜默著另一個妖怪的身影, 是一直在紙門前守候的鴉天狗。
此刻他看向良泣的目光有著茫然與震驚, 更多的卻是失望與憤怒，顯然剛剛所有的話他都聽到了, 也知道了良泣一直掩瞞的真相。
由於長久以來的朝夕相伴，良泣對像父親一樣的他總有一種無比信任和依賴的感覺。
此刻這個撫育自己長大的男人此刻眼中有著和大天狗一樣的神情, 讓良泣愈發不安, 她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一樣, 不知所措地呼喚道：“鴉天狗叔叔……”
“我真的不知道，你騙了大家這麽久。”凝固的氣氛中，鴉天狗開口了。
“……”
“瓊瑯現在就在客舍裏。”
聽到這個名字，良泣臉色微白，額頭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來，心頭驀然充斥滿愧疚和惶恐，消瘦的身軀開始輕輕顫抖起來。
終於，她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哭泣起來，“大人原來已經找到她了嗎？這是他趕我走的原因嗎……”
鴉天狗的眼中透露著無盡的失望，沈聲道：“直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大人為什麽一直都沒有揭穿你嗎？在那智山生活了這麽多年，你還不了解大人的性格嗎？”
“良泣，大人一直在耐心的等你自己親口承認，不是大人要趕你走，是你傷害了大人。”
大天狗早就知道她所苦苦掩飾的事情，可是那時的他從來沒有責怪過良泣。因為他知道，實際上釀成這個後果的人是他，是他自己在一開始弄錯了人。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良泣從來沒有想過要說出真相，這才是令大天狗失望透頂的原因。
“你或許因為害怕一直不敢說出口，可你不該燒毀禦神木，那是大人親手種下的啊……你明明看到了他這麽多年來都在照料那棵樹，你應該知道那棵樹對他有多重要。”
良泣捂著臉，身軀微微一顫，有淚水自指縫間滑落，房間中燈火幽微。
“對不起……”良泣嘶啞著泣聲道，“我實在是太害怕了……”
看著這個自己撫養了許多年的孩子，鴉天狗終究是走了上去，按在她的肩膀上長嘆了一聲。
“明日，去見見她吧。”
鴉天狗遙望著守月村的方向，仿佛能透過重疊的深林看向那顆焦黑的禦神木。
也正是因為良泣燒掉了禦神木，才會令大天狗和瓊瑯再次相逢。
禦神木對大天狗的意義非同尋常，那智山中的妖怪都知道。
旁人都道禦神木是大天狗為了幫良泣恢覆聲音而種，實際上就算果實成熟，也不可能讓她再開口說話，因為她根本就是偽裝成啞巴的。
大天狗顯然很早就知道了這一點，禦神木對於他來說，是另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愫。他之所以種下禦神木，不過是為了追憶記憶中那個意義非常的歌聲。
每當他與惡鬼廝殺戰鬥過後，被繁重棘手的事務壓得喘不過來氣時，他就會隱匿身形在禦神木的枝幹上小憩。
大天狗懷念著那個聲音，他渴望再聽一次天籟。
他，即是正義的化身。
為了完成一直所追求的大義，大天狗手刃過無數惡鬼，與同樣出身高貴的人類武士並肩作戰，這是他此一生所不斷追逐的夢與理想。
他告誡自己，與怪物搏鬥之人，必須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成為怪物。
就這樣踏著荊棘一步步往前走著，腳下踏出一條鮮血淋漓的路來。漸漸地他開始有些迷失自我，因為他發現，無論自己再做多少，這個世界不會因他的努力而改變分毫。
前路彌漫濃霧，步伐開始變得迷茫，大天狗開始感到無比的吃力。
那智山中生活著許多不同種族的妖怪，有一種叫做以津真天的鳥族妖怪每年都會生出一根黃金羽毛，許多人類與妖怪為了得到這根羽毛不擇手段。
為了躲避敵人和怪物的追捕，以津真天往往居無定所、四處漂泊。
大天狗所統治的那智山是寧靜而有秩序的，他收留了這個妖族，承擔起了保護他們的責任，令這茍延殘喘的一族得到安穩的延續。
與此同時，往常的寧靜被打破，同妖鬼有勾結的人類們不會因此而忘卻止步，壓抑內心的貪婪。
同時與人類和惡鬼鬥爭，大天狗肩膀上的力量愈發沈重，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在馬不停蹄地追捕一個逃往羅剎海的棘手敵人時，有一個聲音開始不斷在腦海中響起：要讓所有人都臣服於我，我要給世界帶去新的秩序。
這個念頭愈發的深刻，帶來對力量無法抗拒的渴望，撥動著狂熱而躁動的心。
在不知不覺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迷失了自我。
直到那日途經海邊的一個破舊人類村莊，他聽到遠處有斷斷續續的歌聲響起。
那是屬於一個小孩子的歌聲，稚嫩卻充滿著單純快樂的感情，如同天籟一般悅耳，有一種能夠讓內心平靜下來的神奇力量。
在一刻也不敢放松的追捕路途上，大天狗無法抗拒地駐足在原地，聆聽著小孩子的歌聲，遠處的海浪歡快地拍打在沙灘上。
水天一色的大海廣闊而溫柔，與歌聲一起安撫著他躁動的內心，往日的疲憊漸漸因舒展而煙消雲散，心境一片河清海晏。
歌聲停止了，他不動聲色地掠過庭院掃了一眼。
有兩個人類小女孩坐在木板之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著被曬幹的海藻。盡管她們身上穿著破舊而粗糙的衣服，有些臟兮兮的小臉上卻都洋溢著對食物的滿足而流露出來的單純幸福。
心中魔障破除，心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堅守著信念，在對戰中身負重傷，卻也終於手刃惡鬼，為那智山與以津真天一族帶來新的寧靜。
歸途的旅途中再次路過那個小村莊，村子卻幾近被瘋狂的海嘯所淹沒。
雖然來的遲了一步，但幸好還能夠挽救。
大天狗藏在風中掩蓋住遍體鱗傷的身體，將尚在掙紮的人類全部救下，盡管左翼未愈合的傷口因礁石巨浪的沖擊而再次裂開，幾近折斷。他循著記憶中的印象找到了那兩個面色慘白、了無生氣的孩子。
“大人，她是個啞巴。”鴉天狗敏銳地註意到了第一個孩子的異樣。
聞言，他將這個孩子放在了安全的地方，轉身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另一個孩子緊緊地揪著兩個成年人人類的衣角，只是他們已經沒了生命跡象。
既然不是她的話，那就是這一個孩子吧？
大天狗遲疑了一下，最終在慢慢平靜下來的海浪中帶著這個孩子悄悄離去。
小女孩乍然被帶入妖怪種族之中，醒來後嚇得花容失色不敢說話，鴉天狗安慰她，並告知了大天狗救下她的原因。
孩子依然面色懼怕，卻越發的沈默了，甚至久久不曾開口說話，妖怪們這才定論她是在災難中受到驚嚇而失聲。
大天狗將這個無可依靠的孩子神隱，賜予了她同妖怪一樣長久的壽命，教習她修習陰陽術，用靈力來與他人溝通。
與此同時，他四處奔走著，找遍了無數種方法幫助良泣恢覆聲音，可總是無濟於事。
漸漸地他開始有些生疑，直到這個孩子真正的露出了馬腳，察覺到異樣的大天狗才如置冰窖。
原來一開始他就因疏忽而弄錯了嗎？良泣一直在欺騙隱瞞他，而當年那個失去聲音的孩子，才是那個唱歌的人。
頓悟過來，他立刻扮作人類再次回到了海邊的村莊，三年後的村莊已經被修覆的煥然一新，可那個孩子卻已經無影無蹤。
由於村子裏在災難中喪生，亦或是後來搬離海邊的人太多，他連那個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什麽。
大天狗悵然若失，消沈了一陣久久無法振作。
後來他結識了源博雅，這個與他有著同樣追逐，為了大義而和他並肩作戰的知己好友，路途不再寂寞，只是當初那個孩子卻依舊銷聲匿跡了。
響起那個因災難而真正失去聲音的孩子，大天狗不辭辛苦地弄來了禦神木的種子，種在了那智山的邊界處，八十年如一日地精心照料呵護。直到這棵樹變得枝繁葉茂，開出如海浪一樣潔白美麗的花簇。
疲憊之時，他時常會靠在樹上吹奏那個孩子曾唱過的歌謠，這漸漸成了支撐他一路走來的精神力量。
聽說禦神木的果實有著神奇的治愈功效，讓受傷的人再次恢覆聲音。
“如果可以，當禦神木果實成熟之日，讓我再聽一次那個聲音吧。”
在那個世界，也要繼續快樂地歌唱下去啊……
良泣哭了很久。
就如同鴉天狗所說的那樣，大天狗是一個感情內斂的人，但他的心要比任何人都細膩柔軟。
盡管自己騙了他，大天狗也依舊把過錯先攬在自己身上，包容地收留了她，把她當做領地內的孩子們般一視同仁地養育教導著，只是這個孩子卻險些摧毀了他最珍貴的東西。
時至此，良泣終於悔悟了過來，大天狗的失望與憤怒到底是因為什麽。
只是一切都太遲了，這八十多年來的每一天，她都可以向大天狗攤牌，但是她終究親手把事情推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淵。
趕她離開，是對方最後的溫柔與仁慈。
這一晚她徹夜難眠，焦灼痛苦的內心不停地折磨著她，就像是這些年來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只是這一次的折磨更加的徹骨。
良泣開始想，如果當初她將真相說出口，是否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呢？
她開始害怕見到瓊瑯，因為心中的羞愧與不安。
八十多年過去了，如果瓊瑯還活著的話，這個年幼時的親密夥伴是否已經白發蒼蒼了呢？剩餘的壽命也不多了吧……
擁有長久的壽命，保持不變的容顏，修習強大的陰陽術，被那智山的妖怪們寵愛，這一切本應該是屬於她的才對。
這一夜，她幻想了許多種與瓊瑯重逢的場面。
對方或許撐著一副年邁的身體，用滿是皺紋的臉憤怒地指責她，也許氣惱地將她拒之門外，要她遠離那智山。
但種種猜測都在見到瓊瑯的那一刻，因震驚和訝異而煙消雲散。
看著那個同兩只妖怪坐在席間的黑發女人，良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冰藍色的雙眸，尖尖的妖耳，姣美的面容，渾身散發出來的強大妖力都讓她大腦一片空白。
“……瓊瑯……是你嗎？”
聽到這個嘶啞的聲音，瓊瑯凝眉，抿唇打量起這個據鴉天狗的通報而來求見自己的女人。
她約莫二十歲上下的模樣，情緒非常消沈，身材也很幹瘦，似乎是因心事郁結而長期食眠不安造成的。但圓圓的臉龐仍依稀看得出來幼時的輪廓的影子，勾起瓊瑯早就塵封了許多年的記憶。
今晨大天狗沒有來，但鴉天狗卻找到了她，訴說了一件可嘆又令人失語的往事。
她早就隱約猜測到自己可能找錯了人，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忽然想起來守月村見到一目連的那個黃昏，大天狗幾乎也是和他同時出現的。
只是她那時滿腦子都是荒川大叔說過的話，激動之餘忽略了哪一點。
大天狗，也是擅長操縱風的妖怪啊……
此刻聽到這聲呼喚，瓊瑯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她點點頭放下茶杯淡笑道：“良泣，好久不見。”
聞言，良泣僵在原地，面上一片無措。
她猜想了無數種瓊瑯對待她的態度，也許是憤怒，也許是敵視，也許是厭惡。
但對方卻只是微訝過後僅給了她一句在平常不過的“好久不見”，宛如老朋友見面那樣平淡如常，就像大天狗一樣沒有什麽太多餘的情緒。
如果不是對方驚為天人的聲音，良泣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妖怪就是她幼年時最親密的玩伴。
荒和一目連坐在席間，目光淡淡地打量著這個與瓊瑯有著深刻淵源的女人，沒有說話。
而蒼卻忍不住開了口，“你就是那個瞞騙了大天狗這麽多年的人嗎？”
一邊問著，蒼圍著良泣繞來繞去，似乎嗅到她身上有些不同尋常的妖氣，沈吟了一聲沒有說話，“唔……”
被這麽多人的目光直視著，良泣的兩頰猛然燥熱非常，見瓊瑯只是神色如常地看著她，她忍不住兩眼一酸，跪俯在榻榻米上大哭起來。
“瓊瑯……對不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隱瞞真相的……一開始我真的很怕，這裏都是可怕的妖怪……”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種族，所有的未知都勾起她心中深深的恐懼。那個時候她很想念村子，想念死去的父母，想念一起玩耍的瓊瑯。
“不久之後我會學了寫字，好多時候我都想把事情說出來……可是我很怕大人他們會生氣指責我的欺騙……會把我趕出那智山……”
她一無所有，那智山就是生命中的所有，她害怕大天狗會憤怒，無數次猶豫不決卻又未坦白出口。
“後來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可是……可是我隱瞞的越久，就越不敢說出口……”
越是隱瞞的久，就越是不敢開口，所以到最後步步錯下去，無可回頭。
每一個夜晚她都被滔天的愧疚不安與惶恐折磨著，直到今日真相被說破。大天狗的失望憤怒與對瓊瑯的愧疚，是壓在她心底讓她喘不過氣的一塊大石頭。
瓊瑯凝神看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妖氣，安靜地聽著良泣的哭泣與悔恨，沒有打斷她，只是與一目連對視了一眼。
許久之後，良泣的哭泣聲漸漸變弱，她哽咽道：“對不起……我不敢請求你原諒我……我偷走了本應該是你的東西……”
“我的東西？沒有什麽東西本該是屬於我的。”瓊瑯聞言，終於開口搖了搖頭，“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場巧合誤會罷了。”
大天狗能初手救下她，瓊瑯已經非常感激，至於更多的東西，那不是她理當可以索取的。
良泣微微一怔，茫然地說道：“你……不生氣嗎？”
聞言，瓊瑯忍不住笑了一聲，她托起下巴轉著眼熟思考了一會兒，方才答道：“生氣？假如我現在是一個已經九十多歲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的話，看到你獲得了長壽與不變的容顏，一定會非常憤怒嫉妒。”
“但是我現在也過得很好，有屬於自己的珍寶，也有令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我很滿足，所以也沒什麽好生氣的。”
她這句話說的很實在，令荒微微側目看她，一目連也柔和了眉眼緩緩一笑。
對於這場令人唏噓的狗血事件，瓊瑯凝神了片刻之後，失語了片刻便也釋然了。
即便她這些年來九死一生吃過了數不盡的苦頭，但她也得到了別人不敢想象的一切，倘若當年被大天狗撿回那智山，或許就會和這一切失之交臂。
所以說，她沒什麽好生氣的。
沈浮這麽多年，兩輩子加起來都一百多歲了，有些事情對於她現在的眼界來說，真的沒什麽好計較的。
“你、你責備我……懲罰我……我都會接受的……”良泣臉上掛著淚水，小心翼翼地說道，但情緒明顯平靜了不少。
“我怎麽懲罰你？而且我也不想責備你。”瓊瑯看著她，搖了搖頭，“你這麽多年來對自己的懲罰足夠了，我想應該不用我出手。”
倘若良泣是那種心無愧疚甚至滿懷怨恨的人的話，她一定會出手，但目前看來，她不想去計較那麽多。
她的聲音很溫柔動人，是與生俱來的那種，即使良泣深知她此刻說這句話時並沒有什麽情緒，並非刻意安慰她，但仍是忍不住沈淪在其中而放松了心情。
聽到這久違的聲音，良泣恍然間想起許多年前，兩個人依偎在沙灘上看海的樣子。
“瓊瑯，我好餓，你說父親他們能安全回來嗎？”良泣捂著癟癟的肚子問道。
“肯定會的，他們一定捕了好多好多魚，太重了所以船劃的慢。”瘦小瓊瑯點點頭，“等他們回來以後，我要吃兩大條魚，就是把妖怪捉回來我也吃。”
稚嫩的聲音異常悅耳，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她跟著叫道：“我、我也要吃兩條！但我不吃妖怪……”
回過神來，她不禁雙眼通紅。
瓊瑯沒有責備她，大天狗也對她仁至義盡，至今的一切，全都是她自己被心魔糾纏而不勝自擾。
房間寧靜了片刻，良泣終於再次收拾好了心情，她看著瓊瑯，欲言又止。
她很想問瓊瑯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麽，又是怎麽變成妖怪的，可是她又自覺沒有臉面開口，話到嘴巴終究變成了：“抱歉。”
良泣深深地行了一禮，“這個地方我已經沒有資格再留下來了，我馬上就會離開這裏……謝謝你，瓊瑯。”
大天狗並不想見她，從昨天那句話說出口以後，便意味著良泣和那智山再也沒有一絲關系了，就連從小照顧她的鴉天狗叔叔也只是長長的嘆息，沒有為她說情。
瓊瑯點點頭，端起茶杯回了一禮，沒有挽留她，“的確，人類的世界更適合你。”
“再見，良泣。”她身負靈力與陰陽術，即便在人類的世界中也能生活的很好。
短暫的重逢後，或許就是永別了。
送走了這個年幼時的同伴，瓊瑯深深地嘆了口氣，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看來危機消除了呢。”一目連溫和的聲音率先響起。
蒼跟著附和點頭，“嗯嗯嗯！她剛剛走的時候，身上的妖氣差不多已經消失了，幸好沒有被心魔吃掉而變成妖怪，不然就麻煩了。”
良泣的身上有一股妖氣，這妖氣並非是在那智山的生活中沾染上的其他妖怪的妖氣，而是她自己不堪內心折磨而生出來的心魔。
倘若情緒崩潰，她就會被妖怪吃掉。
瓊瑯暗自搖了搖頭，這個姑娘從小就那樣，內向而膽小，心理素質較為脆弱。
“你……真的一點都不生氣？”交談中，一直在她身旁坐著的荒開口了。
“唉……”瓊瑯揉了揉有些漲疼的額角，一歪頭懶洋洋地靠在他身上，“我說了啊，我現在要是個快死的老太太，我肯定很氣了，但我現在又不是。”
“而且我一點也羨慕她，要不是她，說不定現在就沒有羅剎海了，也沒你這個臭小子。”
荒挺直身子讓她靠的稍微舒服一些，難道笑道：“是啊，某些程度上，我還蠻感激她的。”
如果瓊瑯被帶回那智山，就沒有了他與瓊瑯的相遇。
“啊……”蒼吟了一聲，也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一目連的腿上，“我果然沒看錯人，瓊瑯是個好孩子，我喜歡。”
“是啊。”一目連一邊笑著撫摸蒼的頭，一邊認真地說道，“其實大家都是溫柔的人呢。”
瓊瑯是，荒也是，大天狗也是如此，他真的很喜歡大家。
即使生命總以刻薄荒蕪相欺，願大家都能夠被這世界溫柔以待。
聽到這句話，瓊瑯直起身子來，看著一目連面色一垮，訕訕道：“抱歉……前輩，之前搞錯事情，給你帶來了不少心理負擔。”
她錯將那位神明當作了一目連，弄得人家渾身不自在了好久。
“不必和我說抱歉，應該說抱歉的人是我才對。”一目連搖了搖頭，“明明是我得到了了本不該屬於我的溫柔和好意，瓊瑯幫了我那麽大的忙，已經讓我很過意不去了。”
“現在終於真相大白，我反倒是松了口氣呢……”一目連說著，沖她眨了眨眼睛，“不過，其實現在我到反而希望自己就是那個人。真的很羨慕大天狗……可以被別人掛念這麽多年。”
不像他，孤獨地在這個世界游走了數百年，沒有人記得他，只有蒼在身邊做伴。
一目連的神色中果真帶上了幾分羨色，期待地說道：“但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瓊瑯一怔，隨後露出一個深深的笑容，“當然是。”
“叮”，一目連的好感度提高了20點，當前好感度80點。
“對了，那大天狗那邊……”荒抱著雙臂，輕聲地詢問了一聲。
瓊瑯凝眉，心頭嘆息一聲，久久未言語。
其實大天狗在破曉之時就去巡視各族妖怪棲息之地了，鴉天狗前來告知這件事情，乃是他自己的主張。她能夠了解大天狗心裏在想什麽，礙於她認錯了人，或許是怕她尷尬，他一直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如果鴉天狗不說，他是否準備一直沈默下去？
真是個心細體貼道有些傻的大妖怪。
“我來陪瓊瑯一起去吧。”一目連站起來撫了撫衣服上的褶皺。
三人望向等候在門口處的鴉天狗。
上午的陽光正好，光線斜入林間，透過樹葉在地上印出斑駁的光影。
一回到那智山，大天狗立刻馬不停地地去各處巡視檢查了一番，待知曉沒有妖族受到挑釁和攻擊之後才放心地回到行宮之中。
他一步一步地朝著自己書房所在的庭院走去，隱隱約約聽得院內飄來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歌聲。
他的身軀微微一震，腳下的步伐也驟然停止，隨後卻用更快的步伐朝著那處走去。
屋內的交談聲也慢慢清晰地傳入耳中。
“……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明明就是一首很簡單的曲子，為什麽你會跑調的這麽厲害。”荒無奈的語氣從裏面傳來。
瓊瑯惱羞成怒的聲音隨後高聲響起，“你這臭小子！長大了就一點都不可愛了，你小時候明明說我唱的很好聽的！”
“是誰小時候睡覺前，非要抓著我的衣服讓我唱歌哄睡覺的？”
小時候說她唱的好聽，長大了就嫌她跑調的厲害，死小子翅膀長硬了還。
“……我又沒有說不好聽，好聽和跑不跑調是兩碼事……”
“跑調怎麽了！如果不是我跑調，大天狗當初能憑借這一點察覺到良泣的不對勁嗎？”
“為什麽你說的這麽理直氣壯……好吧……”
一目連和蒼的笑聲不斷地傳來，大天狗神色一怔，心跳忽然有些加快，他擡起腳踏入了庭院，緩緩朝著他們走近。
鴉天狗也抱著雙臂和他們站在一起，笑容滿面。
註意到大天狗來到，一行人轉過身去，他湛藍色的雙眸緊緊地黏在她身上，怎麽也挪不開來。
瓊瑯站在荒和一目連中間，眼神中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的倒影，沖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帶著幾分溫柔的色彩。
暖光之下，風動花搖，他的心忽然跟著漏掉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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