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狗是個擅長吹奏笛子的妖怪，他的笛聲能使人心情平靜。

但源博雅知道，每當大天狗吹起這首熟悉的曲子時，都代表著他內心正藏著什麽壓抑的情緒。

因為這首曲子，實際上是他為自己而吹奏的。

一個心懷大義的妖怪，一個固執到倔強的妖怪。處在這個高位的他，肩膀上註定有著無數難言的壓力與沈重的責任。

源博雅深知這一點，原本還想探究守月村禦神木背後陰謀的他暫且放下此事，轉而說了些輕松的話題。

大天狗很配合地順著他的話題聊了下去，也沒有提起禦神木的事情，倒讓源博雅有些意外。這明顯不是大天狗的性格作風，他以為對方會一絲不茍地嚴追下去的。

源博雅不想說禦神木的事情，自然也不敢提起良泣，他朗笑了幾聲道：“說起來，荒和瓊瑯他們是從羅剎海那邊來的，我沒記錯的話，那裏應該在荒川澤域附近吧？”

“你們是荒川澤域中的妖怪嗎？”

羅剎海……

大天狗神色微動，一雙湛藍的眼睛轉而看向了荒。

“不。”荒搖了搖頭，端坐著說道，“我們是羅剎海的妖怪，與荒川之主算是鄰居吧，我的家……家兄是羅剎海的主人。”

瓊瑯有意與那智山結盟，荒沒有再掩飾二人的身份，他目光淡淡地打量著這個領地的一切事物。

食物很精致，形態各異的和果子非常可愛，味道軟糯清甜，如果是瓊瑯的話，一定會喜歡。

山下稻田清香，山中花果搖曳，山頂雲霧鳥鳴，這是瓊瑯最向往的畫面，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努力地把貧瘠的海域朝著這方面改造。

“原來是這樣啊……”源博雅怔楞了一下，“瓊瑯看起來溫和友善，倒有些讓我意想不到呢。”

比起一方之主的君王，源博雅覺得對方的氣質更像是妖鬼一族中的翩翩貴公子，現在看來那人似乎深不可測。

羅剎海遠離大陸，便也遠離人類國度，較之陸中要貧瘠不少，此外流域水患橫生，妖怪肆虐，是非常危險的地方。哪怕是人類中最勇敢強大的武士，也不敢隨意領兵踏入。

能在亂流之中稱霸一方的人，都不會是簡單的小角色。

大天狗不知在想些什麽，看起來有點出神，為了幫忙掩飾好友的失禮，源博雅主動與荒聊起了羅剎海。

“那裏的確水禍橫生，不過瓊瑯治理有方，這些年來海域寧靜祥和，岸邊的人類村莊也鮮少再受到侵害。”

“有瓊瑯和荒川之主這樣的妖怪在，那裏的人類也稱得上幸運了。”源博雅嘆了一聲，驀然想起了良泣的過往，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如果當年的羅剎海像現在一樣平靜，良泣也許就能避開那場災難了。”

等到話說出口，源博雅才意識到自己提了些什麽，輕咳一聲悄悄地打量了一眼大天狗的神色。

“良泣……？”荒神色疑惑地重覆了一聲。

源博雅尷尬地笑了兩聲解釋道：“就是昨晚和你們解釋過的那個……大天狗的朋友。”

隨後他連忙轉移話題，“其實不只是海域難以治理，陸地山巒間也是如此。這裏妖怪勢力盤根錯雜，再加上人類中那些巫女神官們的插手，戰爭常有發生。”

荒點點頭，深以為然，不管在哪裏，想要治理好一方水土都是格外辛苦的。

“不錯。”好一會兒沒有發聲的大天狗這才點了點頭，冷清的聲音說道，“很多年前同我鬥爭過的妖怪就曾逃往過羅剎海域，花了不小功夫才把對方解決。”

“大天狗也曾去過羅剎海嗎？”荒若有所思地側過頭看他，“剛剛聽你吹的曲子感覺有些熟悉，奏的是海之謠嗎？”

“你怎麽會聽得出來是海之謠？”大天狗一怔，音色中難得帶上了兩分訝異。

“我和瓊瑯都是生活在海邊的妖怪，這首古老的歌謠怎麽會聽不出來呢，幾乎所有的海妖都會唱。”

大天狗嘴唇微動，卻沒有說出半個字來。在海邊的人類和妖怪對這首歌謠當然耳熟能詳，可是他所吹奏的曲調實際上是錯誤的。

就連當年的良泣，也是聽了好幾遍之後才反應過來他吹奏的是海之謠，這個陌生的妖怪，卻僅聽到一小段就準確地識別了出來。

就在大天狗沈默之時，荒放下茶杯，再次笑道：“不過你吹的曲調有很多錯誤，讓我想起了瓊瑯。她唱這首曲子的時候，永遠都不在調子上，倒是和你一模一樣。”

倒是和你一模一樣。

大天狗眸色一顫，他一直覺得瓊瑯的聲音與當年所聞的那個歌聲有幾分相似，此刻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詭怪的感覺。

羅剎海，錯誤的曲調，熟悉的聲音。

可瓊瑯是妖怪啊……而那人只是一個渺小的人類，這麽多年過去，應該已經不覆存在了。

不過，這個詭譎無常的世界中，任何事情都有著千萬種可能。

瓊瑯從一目連處記下了前往大江山的路線，她是主宰海的妖怪，在有水的地方向來如魚得水，因而一路上走水路極快地就到達了大江山附近。

大江山處於奈良縣與京都府之間，一踏入這個領域範圍，瓊瑯就敏銳地察覺到妖怪們的躁動。

她沒有貿然闖入酒吞童子的領地，而是耐著性子在京都府周圍溜達了幾圈，以考察情形。

轉悠了幾圈之後，瓊瑯覺得這位一代鬼王可以說是非常之囂張了，連帶著他麾下的妖怪都大多張揚恣意。

人類與妖怪大多彼此提防警惕，而黃昏的逢魔時刻是兩個世界接軌之時，這個時候的人類一般都會回到家中不再出門。

但京都府是何地？巫女法師高手雲集，這座城裏哪怕在夜晚也依然鬧市燈火通明，歡聲笑語。然妖怪們也絲毫不甘示弱，隱匿了身形大搖大擺地在街上閑逛，時不時地捉弄一下人類，然後各自飲酒作樂。

於是城中就出現了這樣一幅詭異而和諧的畫面，人類貴族們紙醉金迷，妖怪們酒池肉林。

當然，妖怪們的居酒屋和湯屋，一般人類是見不到的，而那些看得見的陰陽師，也不會隨意踏入招惹這些妖怪。

瓊瑯坐在車輿裏，靠著扶手一手撐著頭側閉目凝神，像在沈思又似在小憩。

與一目連重逢的喜悅過後，瓊瑯總覺得那裏有些不對勁。

從對方的話中來看，一目連這些年來身邊只有蒼與他做伴，可是當年村子裏的人卻並沒有說看見那個神明身邊有一條金龍。

或許蒼當時是化作了人類之軀吧？畢竟一條龍是不會輕易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本體的。

“大人，她是個啞巴。”有一個陌生的男性嗓音在耳邊響起，似乎並不是村子裏的人。

話音消逝，懷抱自己的男子身形微微一頓。

只是……即便蒼幻化作了人類，那咋咋呼呼的語氣也同夢境中另一個沈穩的聲音截然不同。

之前的她因為過於急切喜悅而忽略了這一點，事後回味才察覺到。

想到這裏，瓊瑯微微皺起了眉頭。

瓊瑯身著一身男式錦衣，微卷的長發束了一個高高的馬尾，露出了兩側尖尖的妖耳，顯得整個人精神奕奕。

她的容貌一直極為出色，此刻即便扮作男裝，亦令人心神恍惚。

車輿不疾不徐地朝著一個華麗熱鬧的居酒屋前行，聽說這裏的妖酒很得酒吞童子讚賞，瓊瑯打算去探一探水平如何。

車輿行駛至居酒屋前，開始有妖怪們騷動起來，更有漂亮美貌的女妖悄悄地沖她拋媚眼。

“那是誰？看起來好面生，是新來的妖怪嗎？”

“他生的好俊俏，感覺比鬼王大人還好看呢。”

在妖怪們的竊竊私語中，瓊瑯驀然睜開雙眼，冰藍色的眸子掃了車輿一眼，那個華麗精巧的車輿頓時就“噗”的一下化作了大大小小的數條游魚。

揮手凝聚出了一個水包裹而成的結界，瓊瑯把這些魚都送回了遠處的護城河中。

理了理衣領袖子，她挺直身子不乏沈穩地朝著居酒屋走了進去，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起熱鬧而混亂的室內來。

周圍的妖怪隱隱感知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妖力，原本肆無忌憚的眼神立刻安分了不少。

“好強。”

“看起來是哪位大妖怪領地中的貴公子嗎？”

“可是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哎。”

有美艷的女妖坐在一個妖力高於她的男妖懷裏，大膽地朝著她拋了一個媚眼，瓊瑯側頭看向她，勾唇點頭一笑，端的是玉樹臨風，俊俏非常。

“餵！你已經有同伴了，可不要在和我們搶！”立刻就有另外姿色不一的女妖小聲地嘀咕抱怨。

“什麽時候有這個規定的，我怎麽不知道？”那美艷女妖不以為然地輕嗤了一聲，追逐強者是她們的本能。

瓊瑯尋了一處角落坐下來，立刻就有一個酒壺樣子的壺妖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大人需要些什麽？”

瓊瑯眸中流光一轉，壓低聲音道：“我要……酒吞童子最喜歡的那種酒。”

聽到他的聲音，壺妖呆楞了幾秒，然後才反應過來，“大人稍等片刻，妖酒馬上呈上！”說完，酒壺就蹦蹦跳跳地走遠了。

她的聲音雖小，卻仍有妖力強大的妖怪自喧鬧聲中聽的一清二楚。

酒吞童子四個字落入耳中，原本打算離開的茨木童子立刻停住了腳步，目光轉向瓊瑯，審視起她來。

最近這幾天，他在鬼城內已經見過這個男人好幾次了。

陌生妖怪來鬼城尋歡作樂是常見的事情，但對方提到了酒吞童子，那他就不得不註意對方了。

剛剛對方與女妖的互動茨木童子都看在眼裏，他心下一動，在居酒屋外悄然化作一個更為美艷而柔弱的女妖，再次轉身踏入了居酒屋中。

此等面容魅惑非常，瓊瑯沒有側目，屋內其他男妖卻已經倒吸一口冷氣待在了原地。

茨木邁開步子正要朝對方走去，下一秒一個渾身散發著渾厚妖力的牛面人身之妖就喘著粗氣沖了過來。

“美、美、美人！今晚和我青牛做伴吧！”

“憑什麽！你已經有伴侶了，該讓給我們才對！”又有妖怪沖過來不滿地爭執起來。

茨木神色一僵，整張臉刷地黑了下來。

萬萬沒想到，他堂堂大江山二把手也會有被自己麾下之妖調戲爭搶的一天。

聽到吵鬧的動靜，等待著上酒的瓊瑯側目向門口看去，眉毛揚了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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