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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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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暑氣漸盛,蟬鳴愈吵。沈悶的空氣,能壓下喧囂,卻壓不住心中的殘缺。

此時學中又放了“田假”,每日待在房中,顏端恐墨同塵憂思郁結,便想著法子讓他下床活動。

他先是著人在食肆後院造了個“曲水流觴”的池子,引溝設渠,汲了新鮮的山泉水來。九曲十彎,將一些清淺小盞置於池中水面,清波蕩漾,泉流汩汩。各色夏日小食和湯茶隨波逐流,供墨同塵臨水取食,嬉戲解悶。

如此一來,既能納涼降噪,也可以哄著墨同塵多吃些東西,關鍵是室外走動著,也能分散些心神。唯恐不夠,顏端還專門派了兩個活潑的小廝跟著。

食肆後院不大,望向廚房的一側又用大缸移植過來一些荷花,擋住人員雜役,且與廊下的那幾株芭蕉相應成趣。文人墨客那一套造景弄園的情趣,顏端不懂,但他願意為了墨同塵去研究。

大部分時間,顏端都會保證自己在墨同塵視線內。無論食肆事務處理,還是賓客迎往,哪怕一時不在身邊,也忙派個小廝去知會一聲。他知道,墨同塵雖口上不說,但時刻能看到自己,他心中是安穩的。

等墨同塵身體和精神好些,顏端才允許墨同塵溫習功課,讀書作文。他私下也著人去尋些字畫、詩集,甚至是些詞句雅凈的曲文、話本子等供墨同塵消遣。為防墨同塵敷衍了事,面上答應他看,等他不在身邊又去神傷,便哄他說自己喜歡,閑時還讓墨同塵講與他聽。

顏端為自己做的這些,墨同塵全看在眼中,也放在心裏。

等墨同塵發現眼前這個冷面冷心、不善言辭之人,開始每日努力對自己笑,還時不時給自己講一些不知從哪裏學來的蹩腳笑話,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未完全從應激狀態中調整過來。而這種狀態,也給阿端帶來不小壓力。

墨同塵準備主動去做一些事情。

曲水流觴池畔,一只琥珀色半透明薄壁深盞,漂漂蕩蕩流到墨同塵身邊。他從草青色蒲團上欠身向前,搛了一小塊湃過的蜜瓜,遞到顏端面前的碟子中。

“阿端,有件事想與你商議。”

一語未落,忽起一陣風,吹皺池中水面,翻動正襟危坐的顏端衣角,連一旁的荷花廣葉也跟著起伏揮動。

顏端眼眸一頓,先是看了眼那枚蜜瓜,用筷子輕輕夾起,而後緩緩說道:“好。”

“也不算什麽大事。”墨同塵故意甜甜笑了下,露出那半顆盈潤的虎牙,自己也吃了一塊蜜瓜,“這瓜很甜。”

這一笑果真惹得顏端眉間舒朗開來,顏端將瓜放入口中,溫柔頷首,等下文。

“那半冊食譜不是遺失了麽。我想著現下正好清閑有時間,不如重新擬一冊。阿端覺得這主意可好?”

墨同塵從懷中拿出一張花箋紙,數排蠅頭小楷列著寫著一道道菜名,“食肆中在售的菜肴我列了一些,分為時令、日常、小食、特供。若可行,阿端看看有什麽添減的。之後,我就按照這個分類,一道道擬起來。”

顏端接過花箋紙,暗自舒了口氣。方才他見墨同塵一本正經說有事商議,不知道為什麽,風起筷落的瞬間,千百個念頭湧上心來。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擔心什麽。

還好,只是擬食譜。

顏端自是應允,但得知食譜命名為《塵端食鋪》而非《墨氏食譜》時,拈箋紙的手指微微一頓。

“都聽阿塵的。”

既然是擬食譜,顏端提議請劉先生得空時將近來數月最受歡迎的菜系挑出來,供分類參考。以及自己最近在研制的幾個小食,若墨同塵覺得可以,也一並擬進去。

“這是一個細水流長的活計,不用急在一時。”

說到這,顏端往池水中看了一眼。四五盞或橙或碧的碟盞漂在水上,不時還有小廝將新制的果品小事放進池中,當然,選哪些小食、不同小食的出場順序,都是顏端自己安排好的。

兩人在家時,顏端便不著勁裝,而是在墨同塵的“建議”下換上了寬衣博帶的家常闊袖衣衫。縱羅衫飄逸灑脫,卻也難遮顏端端勁身姿。

他輕扯衣袖,從流觴池子中端出一小盞紫色的果瓣:“新制的紫蘇桃子,阿塵嘗嘗如何?”見墨同塵顏色很感興趣,又補了句,“特意用了阿塵晾曬的紫蘇葉調味。”

桃瓣清涼、微風清涼、陽光清涼,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剛剛好。

*

這日墨同塵正在閣間午睡,院廊外樹上蟬鳴聒噪個沒完,日頭越大,這鳴叫之聲越洪亮。半睡半醒的墨同塵,微蹙起眉頭,朝床內翻過身去。

顏端放下天青色輕紗床帳,走至外間,叫了個小廝過來,讓他好好守著墨同塵,幫著扇扇風,若房間內的冰用完了,就再去取些。又囑咐對方近日院中水多,招來一種蚊蟲,咬上一口便起一處紅點,痛癢難忍,且留在身上很久下不去。讓小廝仔細為墨同塵看著點。

小廝一一應了。自從這墨公子住進來,他們東家就像換了個人,不僅凡事以墨公子為主,還越來越……婆婆媽媽?雖然這個詞不準確,但這種小心謹慎的勁頭和做派,換做從前,那是憑誰都猜不到會是他們東家做出來的。難不成上輩子這墨公子救過東家的命?東家這是報恩來了?

這小廝將自己的這些疑惑說與其他小廝聽時,眾人都笑他是話本子看多了,連前世今生這俗掉牙的套路都能扯上,虧他想的出來!

臨出門,顏端往裏間床榻上看了看:“若公子醒了,就說我到院子裏,去去就回。若公子找我,就著人去叫我,但你要留在這,公子身邊不能缺人。”

顏端自己也發現了這種變化。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他會變得如此謹小慎微。

可那又怎樣?若阿塵出了什麽閃失,顏端保不齊會做出什麽事來,讓所有人陪葬都算輕的。所以眼下怎麽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循著聲音,顏端停在一株柳樹旁。萬千細葉被陽光打得有些發白,他單手遮陽,朝上望去。一只黑翼蟬趴在樹幹上,正鼓足勁嘶鳴。

暗蝠紋鞋靴輕點,顏端翻身上了樹,將那只罪魁禍首捉下,放進隨身攜帶的紗袋中。如此這般,繞著食肆四周走了一圈,已收羅了小半袋黑翼蟬。

不過已經被納入袋中,仍有那不安分之蟬,還要叫上兩聲,不知是挑釁還是洩憤。可作為頂級殺手的顏端,是懂得如何讓它們瞬時止聲的。

顏端晃了晃紗袋,若此生所有技術全用在這種小事上,未嘗不是最大幸事。

阿塵午睡快醒了,他花重金著人尋的話本子說午後就到。顏端腳下腳步不覺輕快起來,待他繞進回後院的巷子,遠遠卻見斑鳩尋了來。

這是京中又有了新動靜。

不過這“新動靜”說來話長,兩人一起往回走。顏端聽聞黑衣人今日又在淇州出沒,且此時往江灣長橋方向去了時,直接打斷斑鳩的話。

斑鳩不知何時手中多了個紗帶,不等他反應過來,卻聽顏端扔下句話,便不見了蹤影。

“今天再派你個任務,去將離家五裏之內的吵鬧蟬全捉了來。再帶話給公子,等我回來吃晚飯。”

黑鳶之事,墨同塵已悉數告訴了顏端。所以他也知道上次黑鳶主動交手過招,也只是逢場作戲。

且當時顏端一心在墨同塵身上,而對方蒙著臉,且過去這許多年,黑鳶的身量、聲音早發生了變化,他根本不曾想眼前人竟然也是故人,還是當年跟在自己身邊的故人。

待顏端行至江灣長橋附近,果然見一旁的樹林中潛著一個黑影。目不轉睛看視著長橋上的動靜,不知是找什麽,或者監視著什麽。

是黑鳶。

長橋上人來人往,還有不少工程收尾的勞工。若此時交起手,恐怕惹人註意。

顏端不動聲色也潛於林中,不近不遠打量著那個當年追著自己學刀法的孩子。黑鳶,確實是長大了,臂膀比當年可要紮實許多。

不過警覺力差了些。自己在身後盯了他這麽久還沒發現。

顏端隨手摘下片葉子,指尖輕彈,一招“飛葉摘花”,遞過去。

黑鳶只聽耳邊“咻——” 一聲,猛側身躲開,伸手下意識去接,打開原來是片柳葉。他不覺楞了下,順著葉片來的方向看去,見破隼沖自己頷首。

破隼不愧為獵鷹門首席殺手,哪怕這麽多年過去,功力仍遠在自己之上。別的不提,單方才這一記潛獵,自己竟然毫無察覺,就算察覺,也似乎沒時間反抗。若他真想取自己性命,簡直輕而易舉。

眼下情形來看,看對方有事來尋自己。這是破隼哥哥主動來找自己,自己只是“被迫”與他見面,與此前和那墨同塵定的什麽交易條約不沖突。

強行說服自己後,黑鳶竟覺得嘴角忍不住上揚。他未敢停留,直接前面帶路,將人引至上次交過手的十字坡。

落地站定,隔著城南墳場墓碑中的風,顏端開門見山:“看閣下身手,絕非出自江湖不見經傳門派,顏某想知道,閣下為何會盯上我們小小食肆?”

黑鳶雙手抱胸,微微昂首,帶著倔強,眼珠轉了下,將對方的話,又打了回來:“看閣下身手,也絕非常人。在下也想知道,難道閣下甘心委身一小小食肆?”

世間已無破隼。黑鳶已能獨當一面。這已足夠。顏端並不打算與之相認,哪怕他從黑鳶眼睛中看到當年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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