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施粥

關燈
施粥

幾人行至土地廟前,發現棚前擠滿了吵吵嚷嚷的人群,其中似乎不只有災民,還混著不少郡城內的居民。三人又靠近了些,聽見外圍的人們交頭接耳道:“今天的粥也太薄了吧,他自己也不看看,裏頭有幾粒米在。”另一人揣測道:“這年頭哪有什麽好官,說不好啊,就是上頭派下來負責的那個人把銀子全吞進肚子裏去了。可憐這些人,清早五更的從城外跑來想討點吃的都填不飽肚子。”四周一片唏噓附和。

陳聽宋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拉著陳落禛的袖子示意他往裏面走。陳落禛看了眼擁擠的人群,權衡片刻後默不作聲地推著輪椅往裏擠。二人衣著、氣度皆不凡,很快便引來了周圍人的註意。陳落禛面不改色,頂著眾人灼熱好奇的目光,穿過他們讓出的不算寬闊的一節空隙,走到人群的最前面。

士兵放下手中的銅勺,行禮道:“參見殿下。”陳落禛察覺到身後的人們退避三舍,推著輪椅在土地廟門前停下,“你們不必管我,繼續便是。”士兵接過一人的碗,舀了勺清可見底的粥進去。

那人接過碗抿了一小口,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將粘在胡茬上的最後一滴水珠吃盡。他的眼睛盯著碗底不舍地看了許久,餓得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慎之又慎地護著碗向人群外擠去。他左右張皇,唯恐有人將他手中的碗搶了去。

陳聽宋在一旁看得真切,本就蒼白的面色此時看起來更加憔悴。陳落禛喚來士兵問道:“碗裏的粥要做到能插筷子而不倒,這是怎麽回事?”士兵支支吾吾不敢開口。陳聽宋說道:“我雖然不知道賑災時放粥的規矩是什麽,但是朝中為賑災下放了足數的錢糧,這也未免太過分了些。”士兵低頭說道:“郡城內的糧倉昨日遭了火,運水房沒有您的命令不給開門,糧食燒沒了一半。”

那時滔天火勢蔓延迅速,等他們想辦法撲滅後發現那一半糧食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堆灰燼。

陳落禛驚詫道:“這般大的事情,為何沒有人同孤講?!”士兵戰戰兢兢回道:“去尋您的時候,福公公說您在歇息,讓我們自己想辦法解決。”陳落禛眼前猛地一黑,顫聲問道:“福樺,此事可是真的?”

福樺昨夜根本沒聽清這些兵痞子在說些什麽,以為不是大事便隨意敷衍了幾句。此刻知道自己闖下彌天大禍,跪下扒著陳落禛的皂靴,痛哭流涕道:“殿下恕罪啊......奴才好歹服侍了您十幾年,您就看在我們這麽多年的情分上饒了奴才這條賤命吧......”陳落禛將腿抽出,狠狠踹向他的肩膀,難得慍怒道:“你區區一寺人,誰給你的熊心豹子膽,敢欺瞞孤!要是因你之過而餓殍遍野,你便是萬死,也難以贖罪!來人,給我把這穢物關入牢中,待回京後交由三司問罪!”

福樺被踹倒在地,抽噎著被拖走。

陳落禛嘆了口氣,藏好面上的倦色,走到人群前宣布道:“大家放心,我會向朝中闡明原由,糧食過幾天就到。”說罷,他吩咐士兵道:“既然還有餘糧,便按著規矩給,不必束手束腳的。”士兵點頭稱是,給下一個人舀的粥中有大半都是粟米。周遭議論聲稍減,拿到粥的災民有些出城去,有些則蹲在街邊慢慢喝。

陳聽宋想起方才周遭民眾說的話,轉著手輪,驅使輪椅到士兵旁低聲說了幾句,讓他把一碗粥擱在餐桌板上。他慢慢挪動輪椅到街邊蹲著的一個災民身前,學著這裏的口音,蹩腳地軟聲問道:“阿公誒,你曉不曉得第一個拿粥的寧(人)住哪裏啊?”老人警惕地看著他,“你尋他幹嘛?”陳聽宋真誠地看著他渾濁的雙眸,“我看他剛才拿的粥太少了,怕他吃不飽,想給他送去一點。”

老人吞下一口粥,含混道:“不用你們當官的假好心,少這一口粥我們還餓不死。”陳聽宋看他吃著飯就砸鍋,心下嗤笑一聲。

他也不急,調轉輪椅停在老漢身側,捧起碗開始喝粟米粥,卻發現粗糙難以下咽。老漢岔開腿坐在地上,悠悠道:“你這孩子平時吃的白米粥吧,吃不來粗糧就別吃了,逞這個強有什麽意思。”陳聽宋聽出了老漢的言外之意,皺眉硬是忍著粟米擦過喉間的疼痛一口口將粥咽了下去。老漢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打了個哈欠開始閉目養神。

片刻後,陳落禛把書信交給專人,回來便看見陳聽宋坐在太陽底下。他過來問道:“阿雋,你在這裏幹什麽,太陽那麽毒,是嫌傷好的慢嗎?”陳聽宋放輕聲音答道:“我和這老丈聊得很投機,有傘呢,二哥放心。”話音剛落,老漢便發出了如雷鳴般的鼾聲。陳落禛好笑地看著陳聽宋,“那你和他好好聊,不舒服了就回來,別硬撐著。”陳聽宋極快地瞥了眼老漢,訕笑著點頭。

過了約摸一個時辰,日頭已經十分毒辣,大部分災民早就紛紛離去,街上除他們二人外只剩下陳落禛和幾個士兵在收拾鍋具。雖然頭頂有一把油紙傘遮陽,但是陳聽宋還是被熱出一頭汗。他看見老漢瘦弱的身軀被陽光烤得通紅,直覺繼續讓他睡下去會出事,便傾身喚道:“阿公,阿公誒!莫睡了,天亮了,莫睡了!”

無人應答。

他慌了神,放聲喊來幾個士兵將老漢扛進土地廟後跟了上去。他等士兵將老漢放在地上後說:“快去附近的藥鋪請個大夫來!”士兵道:“阿公看著像是中暑了,要抓緊時間。殿下莫慌,我們知道一些土法子。”說罷,他朝手上吐了些唾沫,開始在老漢的頸間和手肘內側揪痧。

片刻後,老漢睜開眼。士兵遞過來一碗綠豆湯,“阿公,你剛剛中暑了,我們殿下發現的。”陳聽宋問道:“阿公,你沒事吧?”老漢接過綠豆湯喝下,“我老漢年輕時可是在山上挖礦的,現在雖然老了,但身子骨自認還是可以的。”陳落禛捧著碗藥汁進來看著陳聽宋喝下,問道:“老人家,你方才說的礦,可是安樂山上的熒礦?”陳聽宋小臉皺成一團,“我在書上看到過,熒石顏色鮮艷、表面光滑。”

老漢點點頭,“安樂山上有一處熒礦,開采出來的礦石在夜裏比蠟燭還亮。這些東西要在地勢險峻處開采,我們開礦隊裏常常有兄弟掉下去,你先前問我的那個人的爹就是其中一個。這事太危險了,早就沒人幹了。”陳聽宋問道:“他是娶妻了嗎?我見他留了粥帶回家。”

老漢唏噓道:“那小子命苦,沒幾歲老娘就難產沒了,是我們兄弟幾個和他爹一起把他們兄妹拉扯大的。後來囡囡長成大姑娘了,怎麽可以整天和我們這些粗糙的男人混在一起,說出去也不像話。我們便想張羅著給他爹續弦,好有人陪著小囡。但是還沒下聘,他爹就摔下山,到現在都沒找到骨頭。一個沒爹娘的小子,還帶著個胎裏病的妹妹,怎麽可能娶到妻子?現在還和囡囡一塊住呢。你不是想知道他家住哪兒嗎?安樂山腳靠近盅策江的那處茅草屋就是。”

陳聽宋笑道:“您肯告訴我啦!謝謝您!”老漢略微有些不自然,“他們不是叫你什麽殿下嗎?我不告訴你,你也會想辦法知道的吧。”陳落禛說道:“阿雋想去嗎?剛好我也要過去辦些事,你和我一道去。”陳聽宋點點頭,“今天他們怕是要挨餓,我想送些吃的去。”

二人謝過老漢後向城外的安樂山趕去。兩人出了城後,陳聽宋按捺不住好奇,圍上面紗後問道:“二哥去那裏幹嘛啊?盅策江可臭了。”陳落禛說道:“阿雋看了那麽多地方志,可知盅策江源頭在哪兒?”陳聽宋細細回想道:“盅策江是吳江下游的一支分流,分流點......分流點是婁息郡城旁安樂山的山腳!二哥,你是要去源頭查盅策江為什麽臭。”

陳落禛讚同地點頭,“你回來前,我和駱大人查了盅策江沿線,發現原因很可能與位於源頭的安樂山和那個熒礦有關。好了,接下來就莫說話了,臭。”說罷,他推著陳聽宋在小徑上疾行。

他們在一處茅草屋門前停下。陳落禛上前叩門,“請問主人家在嗎?”無人應答。片刻後,一道清脆的女聲自身後響起,“你們找誰?”陳落禛轉身行了一禮,“姑娘,我們找這家主人有些事情。”她想了想,上前開了門,“我哥過會兒就來,你們先進來吧。”兩人道謝後隨她進去。

房子內裏空蕩蕩的,只簡單的陳設著幾張桌凳。陳落禛將粟米粥擱在桌上,“令兄忘了將他的粥帶回來,我們剛好順路,就給姑娘送來了。”女子將帷帽掛在墻上,轉身看向他時面上帶了些女兒家的羞澀,“哥哥好粗心,麻煩你們了。本來該招待二位茶水的,可是現下這境況,不得不免了。你們先坐,哥哥應該快回來了。”說罷,一陣腳步聲傳來。

一個黝黑精瘦的男人走進來,詫異道:“當官的?!你們怎麽進來的?滾!”女子嗔道:“他們是來給我們送粥的,哥你這是做什麽。”男人一把扯過她,將她護在身後,解釋道:“我之前去領粥,聽他們喊他‘殿下’,這種人怎麽可能會毫無圖謀地到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家裏來。爹是怎麽出的事,你忘了嗎?”

大部分鄉間小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官員也才不過郡守,此時親眼見到鳳子龍孫站在眼前,還有些恍然。女子扯扯男子衣袖,“哥哥,我們還是客氣點吧,他們官大著呢。”陳落禛拱手道:“此行確實有事相求,孤想去看看傳說中的熒礦。”男子瞪著他,“你說去就去啊!”陳落禛絲毫不惱,耐著性子將自己的推測和盤托出。

男子思索片刻,陰惻惻地看著他,“你說找到熒礦就幫我們度過大旱,不會是騙我的吧?”陳落禛拱手道:“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勞阿雋和姑娘做個見證,若有反悔,孤任你處置。”陳聽宋瞪大眼睛看著他,剛要說什麽就見陳落禛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只當他另有打算,便生生止住話頭。男子撫掌笑道:“很好,囡囡聽見了吧。我現在便帶你們去。”陳落禛笑道:“如此正值我意,現在出發吧。”

女子勸阻不及,只能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徒生愁緒。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