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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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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館

陳宴穿著項旸的風衣,將自己消瘦的身體和隆起的肚子,都嚴嚴實實遮擋起來,但被秋天的冷風一吹,還是很快就涼透了。

這並不是個適合出門的好天氣。

陳宴坐在出租車上,隨著車子駛入老城區,窗外的景象也逐漸熟悉起來。

街上幾乎看不見行人,兩邊的店鋪也大多拉著貼滿小廣告的卷簾門,少有兩三家還開著的,門口也只有上了年紀的老頭,在坐著不知做什麽。

就連記憶裏,路邊那些分外高大茂盛的梧桐樹,也因為秋天掉光了葉子,仰頭望去時,看不見陽光,只有低沈沈的陰雲。

一切荒涼又頹廢,像是被時光徹底拋棄了。

終於到了豐寧街,陳宴掃碼付過車費後,就裹著風衣下了車。

可當他沿著人行道,終於找到了那家“全家福照相館”時,卻發現它的門口,同樣拉著生銹的卷簾門,上面積滿灰塵,顯然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開過門了。

陳宴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他轉頭向旁邊看看,幸好旁邊牛肉面館子還開著,於是陳宴就走了進去。

這並不是飯點,館子裏也沒有客人,就連老板都已經不是以前認識的那個了,這會正坐在桌子邊用手機刷著視頻。

“老板……”陳宴很久沒有跟人說過話了,開口停頓了一下,才想起該怎麽說:“跟您打聽個事。”

老板懶懶地擡頭,看了他一眼:“什麽事,說。”

陳宴組織著語言,問道:“隔壁那個照相館,怎麽沒開門?”

“早就關了,”老板聽他是問這個,更沒了興趣,眼睛又落回到手機上:“關了兩年多了。”

那麽久?

陳宴恍惚了,他這幾個月的精神都不太好,這會有些反應不過來,又僵硬地站了回後才想起來:“那,那五個月前,有沒有人去過那邊?”

“都說了早關了,早關了,哪有人來!”

老板被問得不耐煩了,口氣了粗魯起來,一雙黃濁的眼睛盯著他。

陳宴見實在問不出什麽來,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出去,又來到了全家福照相館前。

他看著那被拉下的卷簾門,眼神有些木木地發直——

一定要進去看看,陳宴想著,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有什麽在那扇門後,古怪地吸引著他。

就連他肚子裏的卵,都在頻頻發出並不正常的觸動,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

於是陳宴有些笨拙地彎下腰,嘗試用手拉動底部生銹的把手,久久沒有活動過的身體,顯然並不太聽使喚,陳宴用了幾次力,卷簾門都紋絲未動。

正當他準備放棄,另外想辦法時,剛松開手,那生銹的把手卻隨著他的手,整個斷了下來,而卷簾門也不知怎地,露出了一條漆黑的小縫。

這是在太過古怪了,可陳宴卻像是完全意識不到般,立刻欣喜地半蹲下,用手指扒著那條縫隙,用力向上拉動。

這一次,他並沒有用太大的力氣,卷簾門就升了上去。

而卷簾門後,照相館的玻璃大門,竟然是開著的。

一串42碼的鞋印,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從門口一路向著黑乎乎的店裏延伸而去。

陳宴楞在原地片刻,然後伸出腳來,也向著店中的地面踩了一下,鞋子移開時,灰塵之中也留下了一模一樣的腳印。

他穿的是項旸的鞋子,這些腳印是項旸留下的。

得出這個結論後,陳宴不但沒有感到害怕,反而高興起來。

他找到了,這一定是項旸要他來的地方!

於是陳宴不再猶豫,立刻走了進去。

照相館的一樓,擺著幾臺老式的大頭電腦,想來因為太過陳舊,關店時也沒有搬走。

再往裏面走,就是被單獨隔開的服裝間,陳宴剛一推開門,就對上了面巨大的鏡子。

雖然鏡面因為灰塵而變得模糊,但還是映出了他的模樣,陳宴楞在了那裏。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自從項旸失蹤後,他就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情況,此刻鏡子中映出的景象,讓他感覺陌生極了。

他的臉已經瘦得快要脫了形,單薄的身體幾乎快要支撐不住項旸這件大風衣,唯有身前的肚子突兀地墜著,像是寄生在他身體上的異物。

但陳宴也只是看著鏡中的自己,然後就淡然地轉身,他現在並不關心這個,他要去找項旸的痕跡。

因為斷電,越往服裝間裏面走,光線就越暗,衣架上已經都空了,但地上還散落著各種拍照用的道具。

紅色的傘,幹枯的花枝還有不知遺漏在哪個角落的洋娃娃。

陳宴盡量避開這些東西,可一個不小心,還是猜到了輛玩具車,他的身體頓時向後仰去,情急之下,抓住了前面試衣間的簾子。

可就是這麽一扯,雖然身形穩住了,但是試衣間中卻傳來巨大的嘩啦聲,陳宴趕緊向後躲避,緊接著就看到,蒼白的手臂、斷腳與人頭,從試衣間中湧出向他而來。

陳宴頓時嚇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他慌忙想要向外跑,可腳下卻再次踩到了雜物道具,眼看著就要被絆倒。

磕碰是逃不過了,陳宴下意識地護住肚子,心想可千萬別將卵殼摔碎,但就在他跌落的瞬間,卻並沒有感覺到疼痛——

他的身體,被一股陰冷得要滲入骨髓的力量,那樣溫柔地托住了。

“項旸?”陳宴好似立刻忘記了恐懼,他想要去看托住自己的東西,可是在這昏暗的環境中,他所看到的仍舊只有一片漆黑。

像是水又像是影子。

湧動著將他的身體,粘膩地包圍了,然後慢慢地吞沒進其中。

陳宴卻沒有半分不適,這幾個月來他已經完全適應了這種接觸,他放松下身體,放任自己在那片漆黑的無形中沈浮。

他感受得到,“項旸”在安撫著他肚子中受到驚嚇的卵,然後纏裹著他的腰背與腿彎,將他拖行向試衣間深處。

而直到這時候,陳宴才發現,原來那些從試衣間裏沖出的殘肢,不過是一個個被拆解了的塑料模特。

它們此時散落在地面上,再也沒了任何動靜,像極了一塊塊屍體。

但陳宴已經不會在害怕了,項旸在吞沒他,在纏繞他,這讓他無論遇到什麽,都不會再害怕。

就這樣,陳宴被那片漆黑拖行著,走過了試衣間,來到了向下得狹窄樓梯前。

照相館並沒有二樓,只有一間地下室,因為符合避光的要求,所以被搭建成了簡易的影棚。

陳宴感覺到,那團包裹著自己的漆黑,正在緩緩地撤離,他立刻著急地想要挽留它,卻忽然聽到了,寂靜又黑暗的影棚中,傳來一聲“嘩”的巨響。

是幕布被放了下來。

陳宴的雙眼,逐漸適應了黑暗,但他卻發現明明整間照相館都已經斷電了,但是幕布前,那骸骨般立著的三腳架上,卻亮起了小小的紅燈。

就像是一只猩紅的眼睛,在看著他。

鬼使神差地,陳宴走了過去,向著紅燈走了過去。

那是一臺老式膠卷照相機。

陳宴擡起手來,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它的快門,然後微微俯下身,用眼睛靠近它的透鏡。

可那裏還是黑洞洞的,什麽都看不見。

“項旸,你是要我給你拍照嗎?”陳宴想了想,開口問道,可惜並沒有如昨晚一樣,得到對方的回應。

但陳宴這會已經習慣了項旸的沈默,他索性大致對準了幕布,然後按動了快門。

“哢——”在閃光燈亮起的那瞬,陳宴分明看到了,白底的幕布前站著一個漆黑的人影。

那是項旸,那一定是項旸,盡管只有短短的剎那,卻讓陳宴無比確定。

而就在他拍完照片後,原本沈寂的影棚角落,卻忽然傳來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

一扇小小的門,就那樣被打開了,門後是散發出詭異又濃烈的紅色光芒,在黑暗中分外刺眼。

陳宴知道,那是照相館的暗房,用來洗相片的地方。

還沒等他反應,那種粘膩又陰冷的感覺,又重新將他包圍吞噬,拖著他向著那詭異的紅光靠近。

陳宴拿著相機,沒有反抗,但是當他來到暗房後,卻發現自己並不會洗相片。

他研究了半天,才卸下了膠卷,然後對著落滿灰塵的架子上,那一堆瓶瓶罐罐開始犯愁。

而就在這時候,那片漆黑又從背後環攏住了他,流淌著伸出數只不成形的手,慢慢勾連上他的手臂,纏繞著他的腰身,托住他的肚子,黏黏膩膩地蹭到了他的脖頸與臉頰,像是在耐心地親吻著他。

“可我就是不會,項旸你來教我。”陳宴的話語尾音中,帶著許久沒有過的驕縱,項旸在的時候,他從來都是這樣。

不會做的事情就扔給項旸,或是等著項旸來手把手的教他。

那片漆黑湧動著,一如既往地包容了陳宴,然後牽動著陳宴的手臂,溫柔地帶他一步一步,使用機器,在方盆中倒入各種液體,直到相紙漸漸地顯出了影像。

陳宴呆呆地看著手中的相紙,鼻子忽然酸了下,那上面並非只有漆黑的影子,而是完整的還活著時的項旸。

相片中的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站在一棟白色建築前,旁邊還能看到初春長著嫩芽的樹枝。

可他似乎已經知道了,陳宴看到這張照片時發生了什麽,眼神中帶著淡淡的傷感,卻仍舊溫柔地望著陳宴。

眼淚模糊了視線,可就在流出眼眶時,又被漆黑無形的手抹去了。

可是陳宴的眼淚卻越流越多,那片漆黑也漫到了他的臉上,蠕動著像是連綿不斷地親吻,環在他身邊的漆黑也流動起來,滲入那件寬容的風衣之下,冰涼又毫無縫隙地,貼到了陳宴的肌膚,在他的身體上蔓延——

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的安慰了,陳宴哭泣聲漸漸變了調子,他伸出手來,迷亂地盛著顯影藥劑的方盒,又迅速被漆黑所覆蓋,哪怕一點點都不曾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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