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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課，葉星奕只在病房待了二十多分鐘，淩恒送他下樓了。
葉星奕主動牽住淩恒的手:“哥。”淩恒神色如常，搖頭:“不用擔心我。”
“要擔心的。”葉星奕出聲，他意在提醒自己，也在提醒淩恒:“我們已經是戀人關系了。”
淩恒笑，伸手在小家夥腦袋上揉，動作還似從前那樣:“這麽乖？”
葉星奕抿唇，竭力望向淩恒:“所以如果發生任何事情，你不能瞞我，我應該知道，你也不能替我去選擇什麽。”
小家夥實在過於敏銳了。淩恒沈默良久，一直到進了電梯，才開口:“嗯，不會。”
醫院的電梯寬敞許多，可正是因為太寬敞了，才讓葉星奕感到心慌。
有時候載人不是主要的，來來往往那麽多病床被從電梯裏推進推出。一個生命即便發生過再多，隨著電梯門關上的那剎，全歸於無了。
葉星奕從始至終沒有松開過淩恒的手，他盯著電梯裏數字不斷跳動，輕聲:“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為你分擔的，你再等等我。”
淩恒眼睛又酸又疼，他將葉星奕護在電梯的一角:“好。”
小狼崽子牽住淩恒的手，帶著他，大步出了電梯。
醫院門口等著不少出租車，葉星奕招了招手，人往外走了兩步。
淩恒卻突然手上用力，將他往懷裏帶，說:“星奕，讓哥抱一下。”
葉星奕幾乎是跳著蹦進了淩恒懷裏:“我來了！”小崽子也不好受，卻在極力安慰淩恒:“哥們包過來的！”
葉星奕終於想起什麽，眸光閃動:“今天市裏三模出成績，你還沒誇我呢！哥們包第一的！”
淩恒將下巴埋在葉星奕的肩頸，低頭笑了笑:“嗯，我看到了。”
“我真的已經長大了，我早不是那個生物只能考二十多分的崽種了。”葉星奕挑了挑眉，眼睛在笑，眸光卻濕了:“我可以為你分憂，可以幹很多事的。”
淩恒完全沒猶豫地點頭:“嗯，哥的小星奕真正長大了。”
葉星奕抱著淩恒，睫毛翕動，話音也有點霧雨:“我其實還是介意，她當年那麽把你丟下，完全沒想過你該怎麽自處，該怎麽生活。”
“可她是你的媽媽，我媽媽已經離開了，我不想你也遺憾。”葉星奕在淩恒心間一字一字、萬分清晰地說:“你讓阿姨放寬心去治，手術費什麽的不用擔心，還有一個月不到，等我高考完我就馬上可以去兼職了，你不要害怕。”
葉星奕眨著眼睛:“兩個人在一塊，除了生死沒有什麽是不能克服的，在莘城搖奶茶一個月也能賺四五千塊呢。”
葉星奕在淩恒背上用力拍了一下，亢奮道:“我還能去幹王者代打！哥們包賺錢的呀！養你完全沒有問題，小小淩恒。”
葉星奕想從淩恒懷裏鉆出來，想看著他說，可淩恒卻沒卸力，反而搖頭，只加深了這個擁抱。
葉星奕掙脫不開，也沒再亂動了。他就著這個姿勢繼續念叨，感受到淩恒的肩膀動了動，淩恒在顫抖。
“竟然還敢嘲笑我？你別不相信啊！”小狼崽子笑罵著說:“我包打弈星大國標的！哥們現在只是沒時間，但實力真的不減當年，意識手法包在線的，你等等我。”
過了很多天之後，直到高考結束，葉星奕才後知後覺。
少年終於意識到，淩恒這時應該是在哭，他其實是在哭。
小孩捧著一顆赤忱的心，跨越四百公裏來到自己身邊，已經是最好的禮物。自己怎麽還能再奢望更多呢。
最有價值之物，給最珍貴之人，可淩恒在自己身上挑挑揀揀選了許久，他沒有什麽是能給葉星奕的，沒有什麽能配得上小家夥。
他的小朋友，這樣優秀。
這場意料之中的離別，於此時，亦或更早，紮根埋在了淩恒心底。
葉星奕本身敏感，敏銳，可對上淩恒還是差了一些，他揚著腦袋，算盤珠子撥得嘩啦嘩啦響:“你養了我這麽久，該我養你啦，我包養的！”
小家夥話語體系自成一體，淩恒早習慣了。他知道，這話最後四個字的重音應該放在“包”上。
淩恒能聽懂，或許也只有淩恒可以聽懂。
淩恒不可或免也是貪心的，也會貪戀溫情。
很久之前一個懷抱就能知足，就能覺得彌足珍貴，可小家夥在自己身邊待得愈久，淩恒想要的只會愈來愈多，想要親他，想要抱他，想要名正言順地將他攬入懷中，想要永永遠遠每時每刻都看到他，想要留在他身邊，想要陪著他長大。想要成為不止是哥哥，也不止是師長。
可淩恒知道，自己不能，他沒法。
這場有部署、有預料的分別，在葉星奕十八歲的末尾，伴隨許芹病情的惡化，悄然而至。
好像，幾乎已經是無可避免了。
這一晚，淩恒還是回家了。他從醫院回來，沒在一樓見到葉星奕。明明是小家夥平常吃夜宵的點，卻只有簡泊一個人在桌子旁邊。
頭發被風吹成了一團，再多咮哩水也定不住型了，淩恒楞了楞，問:“星奕呢？”
簡泊手裏拿著一個空碗，嘴動了動:“在二樓，小東西晚自習回來沒吃夜宵就上去了，說今天學習任務重。”
簡泊跟淩恒對視一眼，無奈:“醫院那邊，怎麽說？”
……
臥室門從外推開，葉星奕坐在書桌前，完全沒擡頭，耳機掛在臉上。
那股白桃氣息走近，他才回過神，丟下筆的那刻立即站起來:“哥？你不是說晚上不回來了嗎？”
葉星奕動作幅度太大了，耳機被扯掉，漏出了聲，是一段英文對話。
小狼崽子有點不好意思，主動笑了笑:“三模聽力扣了兩分，我再好好研究研究，客觀題一分也不能丟。”
淩恒低頭看了一眼，出聲:“累不累？”
書桌上不止是各種英語模卷，草稿紙堆了好幾張出來。
在淩恒暫時顧不上葉星奕的時候，小家夥一個字不用他多說，主動而堅定地開始自己給自己增加學習任務，少年的愛也是這樣。
葉星奕甩了甩腦袋，又笑著:“不累，真一點不累。”
淩恒將筆蓋從小家夥的耳朵上取下來，說:“歇一歇，今天學很久了。”
葉星奕主動挑起話題:“你晚飯吃過了嗎？”
淩恒拉開轉椅坐下，將葉星奕撈過來，聲音只是有點發沈，看不出任何異常:“吃過了，你給我點的外賣，自己還不清楚麽？”
葉星奕抱著他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說:“是我給你點的，但又不代表你會老實吃，你一點不乖。”
“小家夥長大了，開始管我了。”淩恒笑了笑，卻還是有些牽強，人也很累，葉星奕感覺出來了。
“當然要管，而且等以後我們回莘城了，你工作也不允許多喝酒，我還要給你設宵禁，十一點好了。”葉星奕揉揉鼻子，故意威脅:“膽敢逾時不歸的話，我就把你被子拖到星星窩裏。”
淩恒還是在笑，抱住葉星奕的腰，他很輕地“嗯”了一聲，然後松開手:“哥身上全是藥味，臟。”
“我不管。”葉星奕沒起來，仍舊賴在他身上:“哪天就算屎坑炸了，你掉進去了我也不會嫌棄。”
淩恒無奈，捏了捏小家夥的脖頸，又重新將他撈了過來:“小狗崽子。”
葉星奕動了動腿，雙腳離地，幹脆一屁股在淩恒身上坐實了。他湊在淩恒胸口:“我要再黏一點，多黏你一點，這樣你才不會胡思亂想。”
淩恒怔了怔，眸色閃爍，嗓子發幹:“星奕。”
“誒，”小狼崽子晃了晃腳踝，掛在他身上，“哥們在呢，我包在的。”
葉星奕兩只眼睛眨巴眨巴，平時生人勿近自帶驅散作用的那一雙菜刀眼，在望向淩恒時，卻相當自然地凈化成了狗狗眼。
小少年整個人都化在柔光裏面了，他抓過淩恒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按:“你摸，我真的要餓扁了，餓扁唧了。”
“回學校以後沒吃飯嗎？”淩恒皺眉，眼裏既心疼，又不由得帶了些訓話的意味。
葉星奕點頭，又搖頭:“吃了，但我現在又餓了。”他咬著嘴巴，笑得坦蕩:“嘿嘿。”
小家夥在自己跟外人面前完全是兩幅模樣，淩恒以前有多熨帖，現在心裏卻能有多難受。
淩恒沒表現出來，只是扶著葉星奕的腰站起身，他好脾氣地問:“哥陪你下去，想吃什麽？”
葉星奕一個飛狗打挺跳了起來:“吃！你煮什麽我就吃什麽。”
少年看向他哥，眼睛格外地流光溢彩:“我特別好養活的！”
淩恒笑笑，沒再說話了。
正是因為你好養活，才想給你更好的、最好的。
這天，五月十三，距離高考不過二十五天。
時間懸在頭頂打轉，葉星奕縱然再想和淩恒待在一塊，再想陪他去醫院，到底也分身乏術。
許芹住院的第二天，餘建忠就跟教務處打了招呼，把淩恒的課全調到上午了，好在他只帶一個班，雖說整整有五十個小家夥，可這群小孩一個比一個懂事，淩恒不在的時候，大小事宜全部井然有序地進行著，沒出過任何一點差錯。
淩恒每天中午出學校，一口飯沒吃先到醫院陪許芹化療、檢查。
不過五日，他肉眼可見地單薄了太多。
世界運轉從未停歇，不會因為誰的離開、誰的到來而消磨半分。
高三成人禮、高考體檢一個接一個地到來，似乎一切只是尋常。
一班大大小小的事務，餘建忠全攬了過來，對淩恒說了句——“跟隨你的心，去做你想做、應該做的事情。”
葉星奕因為是轉學回來的，學號排在末位，一直到上午十二點多他才完成體檢，準備跟餘建忠請下午的假。
小狼崽子其實還有點不敢開口，怕被老校長嚴厲地拒絕，甚至批評。在餘建忠身邊來來回回轉了幾圈之後，老校長終於伸手逮住他，將小崽子拉到一邊，壓低聲:“是想請假吧？來來回回在我身邊轉悠半天了，狗狗祟祟的。”
葉星奕脖子僵硬，幹咳一聲，然後笑了，瘋狂點頭:“嗯嗯嗯！”
餘建忠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再點，頭要掉到地上去了，還不夠你哥回來心疼的。”
葉星奕抿唇:“我保證不會耽誤學習。”
餘建忠故意逗這小孩，他板著臉，嚴肅兩秒，還是撐不住笑了，撈過葉星奕:“去吧去吧。”
老校長看了看周圍，壓低聲:“咱們已經學得足夠好了，不差這半天。”
“知道你擔心阿恒，去吧。”餘建忠在小狼崽子背上拍了拍，又在他肩膀上按了兩下:“心情放松點，沒什麽大不了的。”
“嗯！謝謝校長！”葉星奕立刻點頭，也笑了，大男孩模樣幹凈爽朗。
“就現在嘴甜，”餘建忠腰板筆直，“背地裏不知道叫了我多少次老魚頭，是吧？”
葉星奕皺了下鼻子，堆著笑:“不敢，不敢……”
餘建忠看了眼時間，一揚下巴:“快去吧，中午記得好好吃飯。剛抽完血，不要劇烈運動。”
葉星奕話聽一半，他拔腿就準備跑，結果沒跑兩步，又被餘建忠喊了回來:“星奕！”大男孩轉過身，垂著臉:“啊？”
葉星奕皺起眉毛，臉也皺巴巴的，勉強往餘建忠那邊挪了幾步，嘀嘀咕咕:“您不帶這樣的，答應我了結果又反悔，明明批假了……”
“過來。”餘建忠好笑，在小崽子耳朵上擰了一下:“我什麽時候說不讓你去了？個小沒良心的。”
大廳一樓還有不少學生在體檢，醫護人員和教師也多，來來往往的，或多或少看了過來。葉星奕被餘建忠當眾揪了耳朵，親昵歸親昵，臉色瞬間紅了:“哦。”
餘建忠頭頂的些許白發全染黑了，他本來身材也健碩，完全不顯歲數，既是閱歷使然，也是與生俱來，老校長身上的威嚴勁絕絕對對足夠鎮住這幫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
葉星奕臉上帶了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委屈勁，說:“今天晚上不寫化學作業了。”
餘建忠立刻橫起眉毛:“威脅我？”葉星奕不說話了。
要不是身邊人來人往，餘建忠真的很想在小家夥臉上揪一把。他沒再嚇唬:“好啦，肯定讓你去。”
“前面沒顧上問。”老校長正色道:“今天體檢結果怎麽樣？醫生怎麽說的？報考志願有沒有限制？”
葉星奕楞了下，壓根沒想過老校長是想問這個。他甚至本來都已經準備主動交代，自己今天在化學課上偷寫生物卷了。
見小狼崽子呆在原地不說話，餘建忠蹙眉，聲音立馬低沈了些:“真的有啊？我記得你視力沒問題呀。”
葉星奕終於恍惚過來，他飛速搖頭，又擺了擺手強調:“沒有沒有，沒有報考限制，我兩只眼睛都是標準的五點零。”
餘建忠松了口氣，滿意地笑了:“就應該這樣，學習好，身體也不能垮。”
“瘦是瘦了點。”餘建忠在小狼崽子右邊肩膀上按了按，說:“你哥把你養得很好，照顧得很好。”
一股不知名的勁在胸腔湧動，葉星奕偏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窸窣的人群，低聲:“我很快就能保護他了。”
琓縣一中在鬧市區，鬧中取靜，兩排香樟的新葉褪了嫩意，澆過幾場滾雨、捱過幾場厲風之後，反而更能抗住事了。
葉星奕一步能走一米，他一把拉開車門:“師傅！去縣醫院住院部，麻煩了。”
小狼崽子出現在病房時，淩恒委實無奈:“星奕。”
淩恒語氣嚴肅一些:“又偷著跑過來。”
“我才來你就訓我。”葉星奕癟著臉，原地把鍋甩給餘建忠:“我沒有偷著跑過來，我是正大光明過來的！校長親自批的假！”
這些天，葉星奕過來醫院很多次了，和許芹也熟了些。他不理淩恒，轉而去和許芹說話:“您今天感覺好點了嗎？”
淩恒不計較了，所以葉星奕也不計較了。他擡頭盯著輸液袋，認真地說:“還有五分鐘差不多。”
許芹將手遞給葉星奕，牽住他，卻沒什麽氣力:“阿姨好多了，不急。”
葉星奕點了點頭，看著淩恒一勺一勺餵飯過去，默然端詳了一會兒。
許芹胃口一天比一天差，一碗米飯之前還能勉強吃掉大半，現在已經完全吃不進去了，連咀嚼也顯得極其痛苦。淩恒轉而買了粥，能吃一點是一點。
一碗黑米粥只吃了最上面淺淺一層，許芹搖頭，將碗推開了:“你們去吃飯吧，不用守在這。”
淩恒不餓，這些天熬下來，早不知胃丟在哪了，但他還是點頭:“嗯。”
淩恒擦了手，站起來:“等你這袋液輸完，我帶星奕去吃飯。”
縣醫院一樓就是食堂，但淩恒沒準備帶葉星奕去，只想他能離醫院遠一點，再遠一點，更遠一點。
可抵不過小家夥眼尖。葉星奕抱著淩恒的手臂:“我們去這呀！”
淩恒看了一眼，皺眉:“去附近吃吧，門口有很多店，醫院藥水味重。”
“還好。”葉星奕搖頭，已經拖著淩恒在往食堂去了:“我真的想嘗嘗看。”
淩恒沒轍，只能任由他拖著自己去了。好在掀開塑料簾子之後，味道並沒有那麽難聞。
葉星奕興致尤其高，窗口的菜一眼瞅過去全是綠的，他也沒半點不高興，反而說:“天太熱了，我正好就想吃點清淡的。”
淩恒看著小家夥黑乎乎的後腦勺，沒說什麽。
在葉星奕湊著頭研究萵筍炒黃瓜時，淩恒短暫地閉了閉眼，沒讓他看見。
端了兩盤過於清淡的餐食回來，葉星奕一屁股坐在淩恒對面，先用調羹舀了一勺玉米粒塞進嘴裏，然後立刻誇獎道:“好甜，好好吃！”
其實只是普普通通的玉米粒而已，小家夥卻讚不絕口，一勺接著一勺爽快地吃下去。
淩恒拿著筷子，將小孩餐盤裏幾顆發黑的玉米挑了出來。他低著頭，眼色濃重。
兩份完全一樣的餐盤裏有素炒豆芽，白灼蝦是凍貨，蝦的尾巴伸平，不太新鮮了。另外兩個菜也不是葉星奕平時特別愛吃的，雞蛋羹，蔥燒鴨塊。
淩恒的筷子伸過來時，葉星奕連忙用手護著自己的餐盤，搖頭說:“我自己剝，我吃蝦其實可以不用剝的。”
“嘿嘿。”小狗崽子笑了笑，夾起一只湊到嘴邊，三五秒時間，吐了兩塊清晰完整的蝦殼出來:“你看。”
對上淩恒默然的視線，葉星奕討好地說:“我以前就是故意招你心疼，故意讓你幫我剝的。”
少年咽下光潔的蝦肉，又笑著:“我從小到大吃蝦都沒用過手，因為哥們有自成一套的剝蝦技術。”
淩恒喉嚨微動，他不知道夾起一根什麽吃了，點頭認可:“……沒跟我說過。”
葉星奕彎著眼睛，乖巧解釋:“以前是故意矯情，現在是舍不得你累。”
蔥燒鴨塊也不知是速凍多久的陳貨，有的皮粘在肉上，咬也咬不下來。
可這樣簡單乏味的一餐，葉星奕吃得一本滿足。他狼吞虎咽著，食如饕餮，從前不愛吃的蔬菜現在也能吃了。
小少年眼神真誠，坐在淩恒身邊:“我其實真的不挑食的，我很乖，不會給你惹事也不會給你惹麻煩，我很好養的。”
葉星奕垂著腦袋，終於將話說了出來:“我真的很好養，只要能待在你身邊，我就已經很開心很知足了。”
小狼崽子低頭，啃了一口鴨骨架，小心翼翼地試探:“我不會花你很多錢，我還可以給你賺錢的。”
餐盤裏的白米飯浸了菜色，淩恒斂眸，似無奈又心疼:“你啊……才多大？”
“覆習沖刺階段，你現在每天只能睡六七個小時，已經足夠累了，不要亂想。”淩恒說著，夾了一塊勉強能看的鴨腿肉過去。
葉星奕乖巧地咬了一大口，頭頂的黑發顯得有些長了。
小家夥隨意地扯了扯衣領，脖頸大片大片的皮膚自然而然露在了淩恒視線裏。
淩恒的目光停留了一會，緩緩移到自己面前的餐盤上。
他突然發現，他以為。如果自己不在，他心心念念的小家夥應該會過得更好。原來小家夥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不再需要自己了。
他一個人其實也能特別好。淩恒想。
葉星奕一勺一勺，將盤子裏的玉米粒全吃完了，一顆不剩。
少年吞咽的動作幹凈利落，那樣讓淩恒心軟。
淩恒總以為，只要久一點，再久一點，當初那個敏感又倔強的小朋友，應該可以忘了自己。
大概察覺到視線一直落在身上，葉星奕突然擡頭，沖淩恒笑了笑，又喊:“哥，你快點吃，不然待會我全給你吃光了。”
淩恒勾了勾唇，搖頭，眼底的情緒是葉星奕當時沒來得及讀懂的。
葉星奕討了整整一下午的假，他陪許芹說了會話，結果待到三點多時，還是被淩恒趕走了:“回家休息，或者回學校。”
病房氣味不好聞，空氣也封閉不流通，還住了這麽多人，過道逼仄狹小，葉星奕只能蜷著身體，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
他話甚至都還沒聽清，就立刻急著擺頭:“不要，我不走。”
許芹也勸:“星奕回家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覺。”
小狼崽子還是瘋狂甩頭:“我不走，我一點不困。”
“星奕。”淩恒臉色微沈，盯了他一會兒。小狼崽子咬著嘴唇，幹脆把頭整個扭了過去，拒絕和淩恒對視:“我不困，不走。”
下一秒，葉星奕又望向淩恒，什麽都不說，只用菜刀眼將訊息傳出來——我要等你一塊兒回家。我要等你帶我回家。
大男孩個子高，但身體還是單薄些，校服短袖掛在身上空蕩蕩的，用手稍稍觸碰就能摸到清晰的骨骼。他彎曲著腿，縮在墻角，大有要和椅子融為一體的架勢。
可這覺實在不夠睡，怎麽也不夠睡。在高三這樣艱苦卓絕的時候，能打個盹都是幸福的。
葉星奕待在病房，一邊嘴上說著不差這一個下午、不會耽誤學習，一邊掏出手機，點開百詞斬東戳戳西戳戳。他明明困到頭直點了，嘴裏仍在不斷念念叨叨。
淩恒接完熱水再進病房時，小家夥已經抱著椅背，頭靠在墻壁上，整個人睡過去了，衣領上全是零落的墻灰，灰撲撲一片。
許芹看了淩恒一眼，笑了笑。
淩恒把手裏的保溫杯遞給她，身體前傾往下壓，撈著膝彎將葉星奕打橫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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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課，葉星奕只在病房待了二十多分鐘，淩恒送他下樓了。
葉星奕主動牽住淩恒的手:“哥。”淩恒神色如常，搖頭:“不用擔心我。”
“要擔心的。”葉星奕出聲，他意在提醒自己，也在提醒淩恒:“我們已經是戀人關系了。”
淩恒笑，伸手在小家夥腦袋上揉，動作還似從前那樣:“這麽乖？”
葉星奕抿唇，竭力望向淩恒:“所以如果發生任何事情，你不能瞞我，我應該知道，你也不能替我去選擇什麽。”
小家夥實在過於敏銳了。淩恒沈默良久，一直到進了電梯，才開口:“嗯，不會。”
醫院的電梯寬敞許多，可正是因為太寬敞了，才讓葉星奕感到心慌。
有時候載人不是主要的，來來往往那麽多病床被從電梯裏推進推出。一個生命即便發生過再多，隨著電梯門關上的那剎，全歸於無了。
葉星奕從始至終沒有松開過淩恒的手，他盯著電梯裏數字不斷跳動，輕聲:“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為你分擔的，你再等等我。”
淩恒眼睛又酸又疼，他將葉星奕護在電梯的一角:“好。”
小狼崽子牽住淩恒的手，帶著他，大步出了電梯。
醫院門口等著不少出租車，葉星奕招了招手，人往外走了兩步。
淩恒卻突然手上用力，將他往懷裏帶，說:“星奕，讓哥抱一下。”
葉星奕幾乎是跳著蹦進了淩恒懷裏:“我來了！”小崽子也不好受，卻在極力安慰淩恒:“哥們包過來的！”
葉星奕終於想起什麽，眸光閃動:“今天市裏三模出成績，你還沒誇我呢！哥們包第一的！”
淩恒將下巴埋在葉星奕的肩頸，低頭笑了笑:“嗯，我看到了。”
“我真的已經長大了，我早不是那個生物只能考二十多分的崽種了。”葉星奕挑了挑眉，眼睛在笑，眸光卻濕了:“我可以為你分憂，可以幹很多事的。”
淩恒完全沒猶豫地點頭:“嗯，哥的小星奕真正長大了。”
葉星奕抱著淩恒，睫毛翕動，話音也有點霧雨:“我其實還是介意，她當年那麽把你丟下，完全沒想過你該怎麽自處，該怎麽生活。”
“可她是你的媽媽，我媽媽已經離開了，我不想你也遺憾。”葉星奕在淩恒心間一字一字、萬分清晰地說:“你讓阿姨放寬心去治，手術費什麽的不用擔心，還有一個月不到，等我高考完我就馬上可以去兼職了，你不要害怕。”
葉星奕眨著眼睛:“兩個人在一塊，除了生死沒有什麽是不能克服的，在莘城搖奶茶一個月也能賺四五千塊呢。”
葉星奕在淩恒背上用力拍了一下，亢奮道:“我還能去幹王者代打！哥們包賺錢的呀！養你完全沒有問題，小小淩恒。”
葉星奕想從淩恒懷裏鉆出來，想看著他說，可淩恒卻沒卸力，反而搖頭，只加深了這個擁抱。
葉星奕掙脫不開，也沒再亂動了。他就著這個姿勢繼續念叨，感受到淩恒的肩膀動了動，淩恒在顫抖。
“竟然還敢嘲笑我？你別不相信啊！”小狼崽子笑罵著說:“我包打弈星大國標的！哥們現在只是沒時間，但實力真的不減當年，意識手法包在線的，你等等我。”
過了很多天之後，直到高考結束，葉星奕才後知後覺。
少年終於意識到，淩恒這時應該是在哭，他其實是在哭。
小孩捧著一顆赤忱的心，跨越四百公裏來到自己身邊，已經是最好的禮物。自己怎麽還能再奢望更多呢。
最有價值之物，給最珍貴之人，可淩恒在自己身上挑挑揀揀選了許久，他沒有什麽是能給葉星奕的，沒有什麽能配得上小家夥。
他的小朋友，這樣優秀。
這場意料之中的離別，於此時，亦或更早，紮根埋在了淩恒心底。
葉星奕本身敏感，敏銳，可對上淩恒還是差了一些，他揚著腦袋，算盤珠子撥得嘩啦嘩啦響:“你養了我這麽久，該我養你啦，我包養的！”
小家夥話語體系自成一體，淩恒早習慣了。他知道，這話最後四個字的重音應該放在“包”上。
淩恒能聽懂，或許也只有淩恒可以聽懂。
淩恒不可或免也是貪心的，也會貪戀溫情。
很久之前一個懷抱就能知足，就能覺得彌足珍貴，可小家夥在自己身邊待得愈久，淩恒想要的只會愈來愈多，想要親他，想要抱他，想要名正言順地將他攬入懷中，想要永永遠遠每時每刻都看到他，想要留在他身邊，想要陪著他長大。想要成為不止是哥哥，也不止是師長。
可淩恒知道，自己不能，他沒法。
這場有部署、有預料的分別，在葉星奕十八歲的末尾，伴隨許芹病情的惡化，悄然而至。
好像，幾乎已經是無可避免了。
這一晚，淩恒還是回家了。他從醫院回來，沒在一樓見到葉星奕。明明是小家夥平常吃夜宵的點，卻只有簡泊一個人在桌子旁邊。
頭發被風吹成了一團，再多咮哩水也定不住型了，淩恒楞了楞，問:“星奕呢？”
簡泊手裏拿著一個空碗，嘴動了動:“在二樓，小東西晚自習回來沒吃夜宵就上去了，說今天學習任務重。”
簡泊跟淩恒對視一眼，無奈:“醫院那邊，怎麽說？”
……
臥室門從外推開，葉星奕坐在書桌前，完全沒擡頭，耳機掛在臉上。
那股白桃氣息走近，他才回過神，丟下筆的那刻立即站起來:“哥？你不是說晚上不回來了嗎？”
葉星奕動作幅度太大了，耳機被扯掉，漏出了聲，是一段英文對話。
小狼崽子有點不好意思，主動笑了笑:“三模聽力扣了兩分，我再好好研究研究，客觀題一分也不能丟。”
淩恒低頭看了一眼，出聲:“累不累？”
書桌上不止是各種英語模卷，草稿紙堆了好幾張出來。
在淩恒暫時顧不上葉星奕的時候，小家夥一個字不用他多說，主動而堅定地開始自己給自己增加學習任務，少年的愛也是這樣。
葉星奕甩了甩腦袋，又笑著:“不累，真一點不累。”
淩恒將筆蓋從小家夥的耳朵上取下來，說:“歇一歇，今天學很久了。”
葉星奕主動挑起話題:“你晚飯吃過了嗎？”
淩恒拉開轉椅坐下，將葉星奕撈過來，聲音只是有點發沈，看不出任何異常:“吃過了，你給我點的外賣，自己還不清楚麽？”
葉星奕抱著他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說:“是我給你點的，但又不代表你會老實吃，你一點不乖。”
“小家夥長大了，開始管我了。”淩恒笑了笑，卻還是有些牽強，人也很累，葉星奕感覺出來了。
“當然要管，而且等以後我們回莘城了，你工作也不允許多喝酒，我還要給你設宵禁，十一點好了。”葉星奕揉揉鼻子，故意威脅:“膽敢逾時不歸的話，我就把你被子拖到星星窩裏。”
淩恒還是在笑，抱住葉星奕的腰，他很輕地“嗯”了一聲，然後松開手:“哥身上全是藥味，臟。”
“我不管。”葉星奕沒起來，仍舊賴在他身上:“哪天就算屎坑炸了，你掉進去了我也不會嫌棄。”
淩恒無奈，捏了捏小家夥的脖頸，又重新將他撈了過來:“小狗崽子。”
葉星奕動了動腿，雙腳離地，幹脆一屁股在淩恒身上坐實了。他湊在淩恒胸口:“我要再黏一點，多黏你一點，這樣你才不會胡思亂想。”
淩恒怔了怔，眸色閃爍，嗓子發幹:“星奕。”
“誒，”小狼崽子晃了晃腳踝，掛在他身上，“哥們在呢，我包在的。”
葉星奕兩只眼睛眨巴眨巴，平時生人勿近自帶驅散作用的那一雙菜刀眼，在望向淩恒時，卻相當自然地凈化成了狗狗眼。
小少年整個人都化在柔光裏面了，他抓過淩恒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按:“你摸，我真的要餓扁了，餓扁唧了。”
“回學校以後沒吃飯嗎？”淩恒皺眉，眼裏既心疼，又不由得帶了些訓話的意味。
葉星奕點頭，又搖頭:“吃了，但我現在又餓了。”他咬著嘴巴，笑得坦蕩:“嘿嘿。”
小家夥在自己跟外人面前完全是兩幅模樣，淩恒以前有多熨帖，現在心裏卻能有多難受。
淩恒沒表現出來，只是扶著葉星奕的腰站起身，他好脾氣地問:“哥陪你下去，想吃什麽？”
葉星奕一個飛狗打挺跳了起來:“吃！你煮什麽我就吃什麽。”
少年看向他哥，眼睛格外地流光溢彩:“我特別好養活的！”
淩恒笑笑，沒再說話了。
正是因為你好養活，才想給你更好的、最好的。
這天，五月十三，距離高考不過二十五天。
時間懸在頭頂打轉，葉星奕縱然再想和淩恒待在一塊，再想陪他去醫院，到底也分身乏術。
許芹住院的第二天，餘建忠就跟教務處打了招呼，把淩恒的課全調到上午了，好在他只帶一個班，雖說整整有五十個小家夥，可這群小孩一個比一個懂事，淩恒不在的時候，大小事宜全部井然有序地進行著，沒出過任何一點差錯。
淩恒每天中午出學校，一口飯沒吃先到醫院陪許芹化療、檢查。
不過五日，他肉眼可見地單薄了太多。
世界運轉從未停歇，不會因為誰的離開、誰的到來而消磨半分。
高三成人禮、高考體檢一個接一個地到來，似乎一切只是尋常。
一班大大小小的事務，餘建忠全攬了過來，對淩恒說了句——“跟隨你的心，去做你想做、應該做的事情。”
葉星奕因為是轉學回來的，學號排在末位，一直到上午十二點多他才完成體檢，準備跟餘建忠請下午的假。
小狼崽子其實還有點不敢開口，怕被老校長嚴厲地拒絕，甚至批評。在餘建忠身邊來來回回轉了幾圈之後，老校長終於伸手逮住他，將小崽子拉到一邊，壓低聲:“是想請假吧？來來回回在我身邊轉悠半天了，狗狗祟祟的。”
葉星奕脖子僵硬，幹咳一聲，然後笑了，瘋狂點頭:“嗯嗯嗯！”
餘建忠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再點，頭要掉到地上去了，還不夠你哥回來心疼的。”
葉星奕抿唇:“我保證不會耽誤學習。”
餘建忠故意逗這小孩，他板著臉，嚴肅兩秒，還是撐不住笑了，撈過葉星奕:“去吧去吧。”
老校長看了看周圍，壓低聲:“咱們已經學得足夠好了，不差這半天。”
“知道你擔心阿恒，去吧。”餘建忠在小狼崽子背上拍了拍，又在他肩膀上按了兩下:“心情放松點，沒什麽大不了的。”
“嗯！謝謝校長！”葉星奕立刻點頭，也笑了，大男孩模樣幹凈爽朗。
“就現在嘴甜，”餘建忠腰板筆直，“背地裏不知道叫了我多少次老魚頭，是吧？”
葉星奕皺了下鼻子，堆著笑:“不敢，不敢……”
餘建忠看了眼時間，一揚下巴:“快去吧，中午記得好好吃飯。剛抽完血，不要劇烈運動。”
葉星奕話聽一半，他拔腿就準備跑，結果沒跑兩步，又被餘建忠喊了回來:“星奕！”大男孩轉過身，垂著臉:“啊？”
葉星奕皺起眉毛，臉也皺巴巴的，勉強往餘建忠那邊挪了幾步，嘀嘀咕咕:“您不帶這樣的，答應我了結果又反悔，明明批假了……”
“過來。”餘建忠好笑，在小崽子耳朵上擰了一下:“我什麽時候說不讓你去了？個小沒良心的。”
大廳一樓還有不少學生在體檢，醫護人員和教師也多，來來往往的，或多或少看了過來。葉星奕被餘建忠當眾揪了耳朵，親昵歸親昵，臉色瞬間紅了:“哦。”
餘建忠頭頂的些許白發全染黑了，他本來身材也健碩，完全不顯歲數，既是閱歷使然，也是與生俱來，老校長身上的威嚴勁絕絕對對足夠鎮住這幫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
葉星奕臉上帶了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委屈勁，說:“今天晚上不寫化學作業了。”
餘建忠立刻橫起眉毛:“威脅我？”葉星奕不說話了。
要不是身邊人來人往，餘建忠真的很想在小家夥臉上揪一把。他沒再嚇唬:“好啦，肯定讓你去。”
“前面沒顧上問。”老校長正色道:“今天體檢結果怎麽樣？醫生怎麽說的？報考志願有沒有限制？”
葉星奕楞了下，壓根沒想過老校長是想問這個。他甚至本來都已經準備主動交代，自己今天在化學課上偷寫生物卷了。
見小狼崽子呆在原地不說話，餘建忠蹙眉，聲音立馬低沈了些:“真的有啊？我記得你視力沒問題呀。”
葉星奕終於恍惚過來，他飛速搖頭，又擺了擺手強調:“沒有沒有，沒有報考限制，我兩只眼睛都是標準的五點零。”
餘建忠松了口氣，滿意地笑了:“就應該這樣，學習好，身體也不能垮。”
“瘦是瘦了點。”餘建忠在小狼崽子右邊肩膀上按了按，說:“你哥把你養得很好，照顧得很好。”
一股不知名的勁在胸腔湧動，葉星奕偏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窸窣的人群，低聲:“我很快就能保護他了。”
琓縣一中在鬧市區，鬧中取靜，兩排香樟的新葉褪了嫩意，澆過幾場滾雨、捱過幾場厲風之後，反而更能抗住事了。
葉星奕一步能走一米，他一把拉開車門:“師傅！去縣醫院住院部，麻煩了。”
小狼崽子出現在病房時，淩恒委實無奈:“星奕。”
淩恒語氣嚴肅一些:“又偷著跑過來。”
“我才來你就訓我。”葉星奕癟著臉，原地把鍋甩給餘建忠:“我沒有偷著跑過來，我是正大光明過來的！校長親自批的假！”
這些天，葉星奕過來醫院很多次了，和許芹也熟了些。他不理淩恒，轉而去和許芹說話:“您今天感覺好點了嗎？”
淩恒不計較了，所以葉星奕也不計較了。他擡頭盯著輸液袋，認真地說:“還有五分鐘差不多。”
許芹將手遞給葉星奕，牽住他，卻沒什麽氣力:“阿姨好多了，不急。”
葉星奕點了點頭，看著淩恒一勺一勺餵飯過去，默然端詳了一會兒。
許芹胃口一天比一天差，一碗米飯之前還能勉強吃掉大半，現在已經完全吃不進去了，連咀嚼也顯得極其痛苦。淩恒轉而買了粥，能吃一點是一點。
一碗黑米粥只吃了最上面淺淺一層，許芹搖頭，將碗推開了:“你們去吃飯吧，不用守在這。”
淩恒不餓，這些天熬下來，早不知胃丟在哪了，但他還是點頭:“嗯。”
淩恒擦了手，站起來:“等你這袋液輸完，我帶星奕去吃飯。”
縣醫院一樓就是食堂，但淩恒沒準備帶葉星奕去，只想他能離醫院遠一點，再遠一點，更遠一點。
可抵不過小家夥眼尖。葉星奕抱著淩恒的手臂:“我們去這呀！”
淩恒看了一眼，皺眉:“去附近吃吧，門口有很多店，醫院藥水味重。”
“還好。”葉星奕搖頭，已經拖著淩恒在往食堂去了:“我真的想嘗嘗看。”
淩恒沒轍，只能任由他拖著自己去了。好在掀開塑料簾子之後，味道並沒有那麽難聞。
葉星奕興致尤其高，窗口的菜一眼瞅過去全是綠的，他也沒半點不高興，反而說:“天太熱了，我正好就想吃點清淡的。”
淩恒看著小家夥黑乎乎的後腦勺，沒說什麽。
在葉星奕湊著頭研究萵筍炒黃瓜時，淩恒短暫地閉了閉眼，沒讓他看見。
端了兩盤過於清淡的餐食回來，葉星奕一屁股坐在淩恒對面，先用調羹舀了一勺玉米粒塞進嘴裏，然後立刻誇獎道:“好甜，好好吃！”
其實只是普普通通的玉米粒而已，小家夥卻讚不絕口，一勺接著一勺爽快地吃下去。
淩恒拿著筷子，將小孩餐盤裏幾顆發黑的玉米挑了出來。他低著頭，眼色濃重。
兩份完全一樣的餐盤裏有素炒豆芽，白灼蝦是凍貨，蝦的尾巴伸平，不太新鮮了。另外兩個菜也不是葉星奕平時特別愛吃的，雞蛋羹，蔥燒鴨塊。
淩恒的筷子伸過來時，葉星奕連忙用手護著自己的餐盤，搖頭說:“我自己剝，我吃蝦其實可以不用剝的。”
“嘿嘿。”小狗崽子笑了笑，夾起一只湊到嘴邊，三五秒時間，吐了兩塊清晰完整的蝦殼出來:“你看。”
對上淩恒默然的視線，葉星奕討好地說:“我以前就是故意招你心疼，故意讓你幫我剝的。”
少年咽下光潔的蝦肉，又笑著:“我從小到大吃蝦都沒用過手，因為哥們有自成一套的剝蝦技術。”
淩恒喉嚨微動，他不知道夾起一根什麽吃了，點頭認可:“……沒跟我說過。”
葉星奕彎著眼睛，乖巧解釋:“以前是故意矯情，現在是舍不得你累。”
蔥燒鴨塊也不知是速凍多久的陳貨，有的皮粘在肉上，咬也咬不下來。
可這樣簡單乏味的一餐，葉星奕吃得一本滿足。他狼吞虎咽著，食如饕餮，從前不愛吃的蔬菜現在也能吃了。
小少年眼神真誠，坐在淩恒身邊:“我其實真的不挑食的，我很乖，不會給你惹事也不會給你惹麻煩，我很好養的。”
葉星奕垂著腦袋，終於將話說了出來:“我真的很好養，只要能待在你身邊，我就已經很開心很知足了。”
小狼崽子低頭，啃了一口鴨骨架，小心翼翼地試探:“我不會花你很多錢，我還可以給你賺錢的。”
餐盤裏的白米飯浸了菜色，淩恒斂眸，似無奈又心疼:“你啊……才多大？”
“覆習沖刺階段，你現在每天只能睡六七個小時，已經足夠累了，不要亂想。”淩恒說著，夾了一塊勉強能看的鴨腿肉過去。
葉星奕乖巧地咬了一大口，頭頂的黑發顯得有些長了。
小家夥隨意地扯了扯衣領，脖頸大片大片的皮膚自然而然露在了淩恒視線裏。
淩恒的目光停留了一會，緩緩移到自己面前的餐盤上。
他突然發現，他以為。如果自己不在，他心心念念的小家夥應該會過得更好。原來小家夥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不再需要自己了。
他一個人其實也能特別好。淩恒想。
葉星奕一勺一勺，將盤子裏的玉米粒全吃完了，一顆不剩。
少年吞咽的動作幹凈利落，那樣讓淩恒心軟。
淩恒總以為，只要久一點，再久一點，當初那個敏感又倔強的小朋友，應該可以忘了自己。
大概察覺到視線一直落在身上，葉星奕突然擡頭，沖淩恒笑了笑，又喊:“哥，你快點吃，不然待會我全給你吃光了。”
淩恒勾了勾唇，搖頭，眼底的情緒是葉星奕當時沒來得及讀懂的。
葉星奕討了整整一下午的假，他陪許芹說了會話，結果待到三點多時，還是被淩恒趕走了:“回家休息，或者回學校。”
病房氣味不好聞，空氣也封閉不流通，還住了這麽多人，過道逼仄狹小，葉星奕只能蜷著身體，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
他話甚至都還沒聽清，就立刻急著擺頭:“不要，我不走。”
許芹也勸:“星奕回家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覺。”
小狼崽子還是瘋狂甩頭:“我不走，我一點不困。”
“星奕。”淩恒臉色微沈，盯了他一會兒。小狼崽子咬著嘴唇，幹脆把頭整個扭了過去，拒絕和淩恒對視:“我不困，不走。”
下一秒，葉星奕又望向淩恒，什麽都不說，只用菜刀眼將訊息傳出來——我要等你一塊兒回家。我要等你帶我回家。
大男孩個子高，但身體還是單薄些，校服短袖掛在身上空蕩蕩的，用手稍稍觸碰就能摸到清晰的骨骼。他彎曲著腿，縮在墻角，大有要和椅子融為一體的架勢。
可這覺實在不夠睡，怎麽也不夠睡。在高三這樣艱苦卓絕的時候，能打個盹都是幸福的。
葉星奕待在病房，一邊嘴上說著不差這一個下午、不會耽誤學習，一邊掏出手機，點開百詞斬東戳戳西戳戳。他明明困到頭直點了，嘴裏仍在不斷念念叨叨。
淩恒接完熱水再進病房時，小家夥已經抱著椅背，頭靠在墻壁上，整個人睡過去了，衣領上全是零落的墻灰，灰撲撲一片。
許芹看了淩恒一眼，笑了笑。
淩恒把手裏的保溫杯遞給她，身體前傾往下壓，撈著膝彎將葉星奕打橫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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