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陸淺平到太黎縣任職已快一年，在他的主導下，岐河的河堤已修築完工，引夷州的麗江水入岐河沖刷淤沙</p>

雖然是小小的九品官，但他所言頭頭是道，加上他深知河銀的分配之理，需要打點的官員，他會適度給予好處，因此那位新上任的年輕縣令也不找他麻煩，兩人相安無事</p>

另外，因時時需要勘測水形地勢，他買了一匹馬，不管是黑夜還是天剛亮，他經常馬一騎就自己去查看河道，連阿緯也不帶，實在是個最不像官老爺的官老爺了，往往都要阿緯起床後發現他家大人不見了，這才匆匆趕到河道去找人</p>

“大人！”遠遠的，阿緯便看到他家大人衣袂飄飄的站在河堤上，他連忙奔過去</p>

“大人要出門也不喊小的一聲，小的睡得像死豬一樣，若不是被麥可的叫聲擾醒，小的怕要睡到日上三竿了”阿緯雖是自責，卻更像抱怨，他是三生有幸跟到這位主子，他家大人毫無架子，把他當弟弟一樣看待</p>

陸淺平聞言笑了笑，“又沒什麽事，何必喊你起來”</p>

阿緯跟在他身邊走下河道，不解地問：“大人，您整天巡堤，怎麽就看不膩呢？”</p>

陸淺平微微一笑，“日日有不同變化，怎麽看得膩”</p>

阿緯搓了搓冰冷的雙手，又放在嘴邊呵了口熱氣，問道：“小的怎麽看不出來有何變化？這日日看，怎麽看都一樣呀”</p>

“只要你用心去看，自會看出不同之處，因為你心不在此，自然看不出來”說罷，陸淺平打趣道：“是不是記掛桃子，所以無心巡堤啊？”</p>

阿緯微微臉紅了，“大人說什麽呢？小的沒那麽想”</p>

陸淺平仍是一臉溫和的微笑，“男未婚女未嫁，等桃子回來，我讓夫人問問桃子的意思，若是桃子對你也有意，就讓你們倆成親了”</p>

聽到這話，阿緯頓時喜上眉梢，這些時日來朝夕相處，他真對桃子生出感情來了，這回桃子自個兒跟著商隊回去半月城喝喜酒，雖然他家大人親自請托過商隊東主照顧桃子，可他真是千百個不放心呀</p>

“大人，小的還依稀記得爹娘的樣貌，只是不知他們是死是活，娶了媳婦兒也沒法讓他們知道，這是小的一生的遺憾，若是將河治好了，讓其他人不再有小的這樣的遺憾，小的願一生一世在這裏跟著大人治河！”</p>

他被陸淺平買下做小廝時並不知道陸淺平身分，後來跟著來岐州，親眼看到陸淺平對治河的親力親為，他敬佩不已，對陸淺平可崇拜了，也以身為陸淺平小廝為榮</p>

主仆兩人下了河堤，就見一名身形碩長、偉岸英朗的中年男子只身走來，他雙目炯炯有神，雖然只著輕裘，但身上隱隱散發著上位者的氣勢</p>

陸淺平看著來人有些驚訝，若讓他說，他會覺得這人是個成功的企業家，或是集團創辦人之類的，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小地方</p>

那人緩緩走近，停下步履，客氣的拱手道：“借問兩位，可知高家莊在何處？”</p>

陸淺平回道：“此地便是高家莊”</p>

“原來這裏便是高家莊”寧斬剛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繼續說道：“在下聽聞太黎縣的岐河今年沒有河災，很是好奇，特地來一探究竟”</p>

他看過陸淺平的畫像，知道此人便是太黎縣的河道主簿陸淺平，他兩個時辰前便來到此地了，特意支開了護衛，原是想找機會與陸淺平攀談，不想他竟在河堤上吹著冷風、獨自一人眺望岐河兩個時辰，仿佛想看穿那河床</p>

這份耐心勾起了他更大的好奇之心，也同時意識到，陸淺平遠比他想得更加內斂，唯有耐心與內斂之人，才能心志堅穩，觀察出河道的變化，進而治理河床，平心而論，他的三個兒子均沒有此耐心</p>

“先生對治河也有研究？”陸淺平神色如常，並沒有因為對方提起他治理的岐河而有所變化</p>

寧斬剛凝目看著他道：“不瞞公子，在下平時研習河工技術，走訪大岳南北，觀察各地的運河情勢，便是想看看有無根治大岳河患的方法”</p>

聽到這裏，阿緯忍不住接著話鋒道：“大老爺，您真是問對人了，這岐河就是讓我們大人治好的，我們大人可以說是學淵天下……”</p>

寧斬剛眸中精芒一閃，恰到好處的接口，“難道公子便是河道主簿陸大人？”</p>

陸淺平拱手，悠悠笑道：“不敢當”</p>

其實他對頭銜和做官並無興趣，只因在這裏要治河就必須有個身分，他現在還是不習慣被人稱為大人</p>

寧斬剛眸色深深地盯著陸淺平的臉，“陸大人若是有餘暇，能耽擱大人一點兒時間，請教幾句嗎？”</p>

陸淺平沈穩有度地道：“先生客氣了，有什麽能與先生交流的，在下定知無不言”</p>

寧斬剛沈吟片刻方徐徐道：“天下人皆知，在治水上，堵水事倍功半，幾無成效，大人以為，無法根治河患的最終理由為何？可是制度上的弊端，還是，水不潤下？”</p>

他這個問題問過不下百人，包括治水專家，都水監、水部、各地的河堤使、他的三個兒子，以及先帝和如今的聖上，每個人都能說出一套大道理，可聽在他耳裏都是廢話，都是只看表面，對於治水一點助益都沒有</p>

“先生說笑了”陸淺平聽到“水不潤下”四字，不由得笑了</p>

這四個字簡單的說就是神鬼傳說，不敬水神，水神生氣了，就讓水失去水性，雖然包含嚴重的迷信成分，可惜自古帝王多半相信這一套，而眼前這個人這麽說，顯然是在反諷當局給治水找理由，卻是毫無建樹</p>

陸淺平思忖了一下道：“水是百姓不可缺少的生存條件，卻也無時無刻威脅著百姓的生命安危，亦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p>

聽到這裏，寧斬剛目光閃動，“大人有何見地？”</p>

普天之下，從來沒人敢說河川的不是，都怕觸怒了河神，他是第一個</p>

陸淺平唇邊逸出一絲沈重的嘆息，眸色微凝，神色端肅地道：“東河是大岳的運輸命脈，主要用途是南來北往的航運，然而挖河通渠只為了便利，從來不考慮沿岸河流的地勢，自然沒有一個方法能將河治理好”</p>

寧斬剛內心波濤洶湧，他面上再也無法假裝鎮定，這樣的人才正是朝廷需要的，讓他留在岐州根本大材小用，陸淺平必須去京城，必須讓他去治理東河！</p>

他看著陸淺平，呼吸起伏不定，“大人見地實在不凡，令在下耳目一新”</p>

“先生過獎了”陸淺平同樣意外，他相信沒有幾個人能接受他的理論，他也有心理準備要在岐州蹲上幾年，力求亮眼表現才有可能去京城治理東河</p>

“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他得盡快安排打點一切，他一刻都無法等</p>

寧斬剛走後，阿緯張望了老半天，說道：“大人，小的怎麽看，那位大老爺長得和大人可真像啊，根本一個模子刻出來的！”</p>

“是嗎？”陸淺平並無感覺，看不出來何人像他，他像何人</p>

他看了看天色，道：“阿緯，冋去告訴夫人，今晚我要宿在小屋，不回去用飯了”</p>

陸淺平天沒亮就出門，這事裴班芙是知道的</p>

她早放棄阻止陸淺平沒日沒夜的關註河道了，反正她知道阻止不了，那又何必阻止？跟河打交道可是他的興趣、他的志業，又不是跟女人打交道，有什麽可緊張的？她只要當個“閑”內助就行了</p>

說她是閑內助可不是隨便說說的，她確實很閑，以前在家裏時，她要照顧元瑛、元康，要裏裏外外的打理家務、張羅三餐，過去陸慕娘身子不好時，家務事幾乎都是她做，而現在因為人少，家務事少得可憐，身邊還有個桃子跟她搶家務活做，導致她快變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命少女乃女乃，自己都覺得身上長肉了</p>

好不容易，桃子有個在人牙子那裏熟識、一個親如姊妹的閨密要嫁人，她暫時回半月城去給好姊妹添妝了，這才得以不再做閑內助，好生發揮了一番廚藝</p>

用小火煨了一大鍋的馬鈴薯燉肉，這是她娘親教她的拿手菜，元瑛、元康都很喜歡吃，她好久沒展現這道絕活了，務求燉得濃郁綿密、噴香誘人</p>

她在竈房裏忙得熱火朝天，外頭傳來麥可的吠叫，叫聲很不尋常，那通常是它要咬人時才會有的獨特吠叫，她將木湯匙一丟，連忙提著裙角沖到前院去</p>

麥可是她娘親收養的，也是她娘親取名的，對她格外重要，她要來岐州時，她爹讓她把麥可帶來，說是給她做伴也好，保護她也好，總之有麥可跟來，他們會比較放心，所以她便從善如流的把麥可帶來了</p>

裴班芙沖到前院時，院子的小門敞開著，她看到麥可正咬著一名穿墨色錦緞衣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不放，那俊雅的公子腰系玉帶，地上掉了一把白玉象牙摺扇，看起來十分狼狽，麥可的眸子裏則滿是兇光</p>

裴班芙看得膽戰心驚，她急道：“麥可，快松口！”</p>

麥可之前咬著那年輕人的手不放，衣袖隱隱透出血色，很可能受傷了</p>

見狀，裴班芙緊張地道：“公子，你的手受傷了，快進來，我幫你處理一下！”</p>

寧襲下巴微微擡起，臉上帶著笑，有禮地道：“有勞姑娘了”</p>

裴班芙領著他進門，這時麥可又乖巧的跟在她身邊，亦步亦趨的，跟適才判若雲泥寧襲一邊進門，一邊解釋道：“在下看它可愛，想與它玩，可能方法不對，反而激怒了它，這才驚動了姑娘”</p>

裴班芙笑生雙暦，“它叫麥可，小麥的麥，可否的可，它是很溫馴的孩子，這是它生平第一次咬人”</p>

寧襲聽了很是意外，“第一次咬人？”</p>

“是呀”裴班芙手放在嘴邊咳了一聲，“還請公子見諒，我們家麥可對長得帥的人格外排斥，這才會咬了公子”</p>

寧襲看著眼前這一身淡紫色的粗布衣裙，有著一雙圓溜黑眸，明顯在睜眼說瞎話的姑娘，她長發紮成一條粗瓣子垂在左胸前，頭上只斜插著一支淺紫色的簪花，有幾分隨興，但又非常適合她，整個人洋溢著青春氣息，很是靈動漂亮</p>

他裝模做樣的模模下巴，“是嗎？沒想到在下帥到連狗兒都不願與在下做朋友了，實在罪過”說完，他的肚子正好叫了一聲</p>

裴班芙噗哧一笑，“公子用過午膳了嗎？可是肚子餓了？”</p>

寧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在下尋人，錯過了飯點”</p>

裴班芙露齒一笑，“那公子要不要在舍下用個便飯？我剛好做好了飯，也算替麥可給公子賠罪”</p>

寧襲也笑了，“賠罪不敢當，是在下擅闖民宅，才會令麥可警覺性大起，是在下的不對”</p>

裴班芙笑嘻嘻地道：“所以公子和麥可算是和解了，是吧？”</p>

寧襲俊臉上泛起笑容，“只要麥可不反對，在下很樂意握手言和”</p>

“握手就不必了，我先給公子的手上藥吧！”裴班芙進屋取了百寶膏和幹凈的軟布，先是將軟布沾濕，把傷口清理幹凈，跟著細心給寧襲手上的傷口上藥，再用軟布包起來，動作相當嫖熟</p>

“這藥膏有消腫止痛的功效，公子切記這幾日不可碰水，之後還要找大夫看過”</p>

她爹和葉東承在給村裏做修屋補路雜活的時候，免不了大傷小傷，裴元康也皮，經常受傷流血，因此她很會上藥包紮</p>

寧襲看她包紮得行雲流水，臉上有些欣賞之色，“在下省得，姑娘不必掛心”</p>

裴班芙笑了笑起身，“那好，公子坐一下，很快便能用飯了”</p>

寧襲微微一笑，“不急，姑娘慢慢來”</p>

裴班芙進竈房前，對麥可扳起臉道：“麥可，公子是客人，不許你再對人家無禮，聽到了沒？”</p>

麥可委屈的嗷了一聲，像是回答著聽到了，它緩緩走到門邊趴在，響午陽光落在它身上，乖得像綿羊</p>

裴班芙很是滿意，她幾個大步向前，彎身對著麥可的臉頰蹭親了一下，這才轉身活力充沛地去竈房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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