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瓠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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瓠瓜

毛小桃希望這位老人能說快些說多些,有關她爺爺的事,她知道的非常少。在禦雲,總有些事情是大家回避不提的。

陳大人道:“多少年前呢我想想,三十多年怕四十年都快要有了,那時候我年輕不像現在這樣,胖雖然胖,也比現下要瘦些,不過那時候就有了嘴饞愛吃的毛病,所以吃出了禍來。”

他又吃了一塊香蔥牛舌餅,吃得又快又香。

毛小桃發現這位老人好像嘴巴一直就沒停下來過,桌上的盤子不知不覺空了兩個,她咽了好幾下口水,感覺胃口全上來了,趕緊端起那杯苦茶,喝兩口壓制食欲。

“有一本書叫《涼州異物志》,不知你們看過沒有,裏面有個記載很有意思,我少時讀到,至今念念不忘——’月支有羊,尾重十斤,割之供食,尋生如故。’割之供食,尋生如故!你們說神不神奇!”

說到此,陳大人的眼光陡然亮起來,又道:“這種羊我是沒見過,但差不多的瓠瓜我見過。家父曾在宛丘做官,我便求學於當地名士王獻章,王先生喜靜,家在城外二三十裏外的竹海深處。我每日前往先得經過兩個小村莊,再來是一片農地,最後要穿越竹林。那時候是夏天,天非常熱,每日不等天亮我就爬起來去王先生家,必須趕在太陽升起來之前上路嘛。那天我騎在馬上,困得直打瞌睡,不知不覺過了農家過了田地,剛進竹林就迎頭撞上個硬邦邦的東西,一下把一腦袋的瞌睡蟲全給撞跑了,我打了火折子照亮,就瞧見眼睛正前方掛著個大瓠瓜,圓咕隆咚的,特別實在。我順著那瓜往上看,一條非常細的藤蔓纏著高高的竹枝垂下來,眼瞧著枝蔓就要給這瓜拉斷了,我順手把那大瓠瓜摘下。”

趁著陳大人又吃糕點的檔口,趙恒問:“竹林裏怎麽有瓠瓜?”

“這我如何曉得呢,是吧?”陳大人飛快地吞咽著米糕,說:“話說那林子我確實是天天走,可從來沒看到過有什麽瓜啊果的。再說那瓠瓜,我抱在懷裏,想著送給先生燒湯做羮都好,可那瓜實在香,像熟透的甜柿那樣香。我一路聞著味道咽口水,最後實在受不了,下馬找了塊尖尖薄薄的石頭,就地把那瓜剖開吃了,滋味之美啊!我生平再未享用過第二次。嘖!這些糕點比那瓠瓜,說雲泥之別都不為過。”

說歸說,又一盤點心下了他的肚。

“現在想想啊,都不用說後面的事,你們就該知道如此香甜鮮嫩的瓠瓜,實在不該是世間之物了!”

趙恒摞著桌上的空碟子,好奇地問:“瓠瓜可以不煮直接吃的嗎?”

“就說不是世間之物嘛,你這孩子!你見過哪個瓜聞起來像柿子的!”陳大人不滿道。

“那大人你也敢吃?”趙恒笑盈盈問道。

陳大人非但不惱,反而語氣憧憬地問道:“昆侖山的蟠桃佳果擱你跟前,你吃也不吃?”

“大人!瓠瓜。”毛小桃聽到現在沒聽到她爺爺,忍不住出聲提醒。

“對對,說回到瓠瓜。那大瓠瓜我切了兩半,吃了小的一半,大的一半隨手放在一旁,小的一半我也啃了足有半刻。等我吃完了瓜,準備抱著剩下的一半去孝敬王先生,卻發現……”

趙恒興奮地插嘴道:“一半變成了整個兒的了!”

“可不是,一個圓咕隆咚的大瓠瓜完完整整地躺在地上。”陳大人睨了趙恒一眼,像是怪他搶了揭秘的樂趣,繼續道:“你們是不知道我當時心裏的樂啊,割之供食,尋生如故!這不就是月支羊尾變化成的瓜嘛!我拿著石塊想再割一小塊瓜來驗證一次,可我激動得兩個手都在抖,費了半天勁才割下來一點瓜皮。我抱著瓠瓜坐在地上盯著削了皮的地方看,真是眼睛一下都不敢眨,很快,像蜘蛛結網那樣,邊緣處開始滋生出綠色的皮,最初很慢,瓜皮一點一點地從完好處掙紮出來,當一圈鮮嫩的綠皮全部生出,結網的動作就變快了,頃刻之間便長成了完整的瓜。我樂啊,開心啊!全然忘記了王先生忘記了詩歌文章,騎上馬就往家奔。倒是沒奔出兩個小村莊便失去了意識,再醒來,已是三日之後了。”

石淮感慨道:“這瓠瓜果然有古怪。”

毛小桃點著頭,思索須臾,問道:“我爺爺用什麽法子吃了瓠瓜救了大人?”

陳大人來了興致,道:“不愧是禦雲毛長老,一下就聽出名堂來了!”

毛小桃淡笑不語,只是眼神有些飄忽,像被心思纏繞。

“後來發生的事情都是聽家母所說。那日我昏倒在村外,被熟悉的農夫送回家,幾番折騰人都不見醒。家裏人還以為我是困的,便放任我去睡。直到當天晚上,家母擔心我一天沒吃會餓,才來喊我吃飯,她說門一打開就是一股沖鼻的腐爛之氣。再看我,仍舊昏睡不醒。家裏這才慌忙去請大夫,大夫看過也說不出來是什麽病癥,只得由著我睡下去。據說除了我身上散發出越來越濃的臭氣外,其他同熟睡之態沒有兩樣,呼吸、翻身等都很正常。第三日午後,一位騎白鹿的先生來到我家,說可以為我診治。”

毛小桃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整個人過分地繃緊。石淮當然發覺到她的怪異,胳膊輕輕地杵她,以口型無聲問她怎麽了。毛小桃搖頭未答,漂亮的眼睛分外閃亮,像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她問:“大人可以給我看看後背的饕餮圖嗎?”

“當然,當然。”說著,老人站起來,開始脫外袍。

趙恒退到門邊守著,毛小桃和石淮也跟著站起身來。

只剩最後一件上衣了。

炭盆中的嗶剝聲變得急促響亮,毛小桃的咒語使得炭火越燒越旺。

老人背對二人,脫下最後一件白衣。

羊身,人面,虎齒,神獸饕餮靜靜地趴伏在老人的後背,只見它腋下之目緊閉,像是飽食之後在休憩。石淮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只因這圖繪得太過逼真,他似乎感覺到怪物起伏的呼吸。

不對,分明有一條線在動,繪出腋下之目的細線真的在上下拉扯……無數線條都動起來。

雙目陡睜,巨口噴張,尖利的牙齒掛著長長黏膩的涎水。它在無聲地咆哮,它要沖出老人的背!

就連毛小桃都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老人拿起裏衣往身上套,趙恒趕緊上前伺候著,幫忙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

趙恒作為陳大人身邊最親近的下屬,曾多次見過這幅饕餮圖,也見過圖中饕餮姿態各異的模樣,但每一次見,都免不了心頭顫栗。不過,他從來沒有這樣完全的聽過這個故事,只聽老人提過一次說是年輕時遭逢怪異之事,幸逢高人施救在他後背埋下一幅神獸饕餮圖以保命。

廳中許久無人講話,只有衣服摩擦的窸窣聲。

石淮仍舊沈浸在剛才的驚駭之中,而毛小桃,她眉頭緊鎖,顯得十分困惑。

“毛長老,請坐。”陳大人率先坐下,他拿起一塊糖酥餅,又放下,端起茶杯靠著椅背喝茶。

毛小桃道:“大人背上的饕餮依然勇猛,瓠瓜的屍毒會悉數被它吃了去。大人盡可放心。”

“屍毒?”石淮不知就裏。

趙恒是一樣的滿臉好奇。

毛小桃解釋道:“傳說故事中,靈山秀水之地會生長出食之無盡、尋生如故的仙草瓜果,人若吃了,可長生不老,可飛升成仙雲雲。而在怨靈聚集之地,同樣會生出這樣吃不盡的東西,但人吃了它便會中毒,等到屍毒入骨時,神仙下凡也難救了。”

“是啊,當年毛長老說我中的屍毒已經侵入臟腑,再多耽擱一兩日,即便是他也無計可施。”

即便是他,也是自損很大才救你一命啊!

縛靈術!爺爺居然會想到用縛靈術!可若非此術,這樣的屍毒根本無法可解。但是為一個陌生人,這麽做值得嗎?毛小桃胡思亂想著。

“長老,”一旁的趙恒突然問道:“我家大人一直擔心他百年之後,他背上的神獸饕餮會不會……”

“到那時,這饕餮不過是一幅畫而已,我爺爺的術法會隨同大人一起離開。”

“趙恒回來跟我說這次去禦雲並未見到我的救命恩人,老先生這些年經常出門遠游嗎?”

“我爺爺他已經去世多年。”毛小桃道。

陳大人重重地長嘆一聲,唏噓道:“人生難料啊。”

石淮突然問道:“大人說是在竹林看到的瓠瓜,可是竹林會是生出那種東西的地方嗎?”

陳大人一楞,搖頭道:“實在不像!那林子枝繁葉茂,空氣清涼爽凈,不像是會聚集什麽怨靈的地方……真是怪了,這麽多年來,我倒是從未想過那林子裏怎麽會有這樣的東西……真是怪了!”

說罷,眼睛看向毛小桃,似乎認準她會有答案。

然而毛小桃也不知道多年前的瓠瓜來自哪裏,她的爺爺毛安因為救人靈力耗損極大,後來在幫助別人破除幻境時失敗,墮入幻境中靈力消散而死……這些往事,都很不對勁,毛小桃越是細想越是覺得處處怪異,何處來的奇怪的瓠瓜?何處來的會施出厲害幻術的求助者?

也許往事不可深究,所以這些事情在禦雲,婆婆閉口不談。

“大人,茶水涼了,我去換一壺熱的來。”趙恒打破沈默,又問:“二位有什麽需要的嗎?”

毛小桃搖搖頭,餘光瞥見小幾上的一抹紅色,才想起正事來,道:“曹府的事情我還沒向大人匯報,趙大哥,能不能麻煩你去請四少夫人和七小姐過來?”

趙恒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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