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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任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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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任禮

毛小桃被這聲音拉回了神,一轉身卻發現大巫並不在身邊,而正殿之中,竟剎那間或坐或站的,填滿了談笑風生的男男女女。

突如其來的變化搞得毛小桃一時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和身旁的人打聲招呼才好,又覺得那些人都沒朝她看來貿然搭話也不妥當,一陣糾結地連手腳都不知要如何擺放。

她只好墊起腳來向人群中張望,試圖在其中尋找到大巫的身影。幾番嘗試失敗後,她不得已出聲詢問臨近的人,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應她的話。

很快她便發現,無論她如何不停地在問都無人理睬的原因,似乎是根本沒有人聽到她的問題,即便那些朝她的方向看過來的人,視線中也並沒有她。

心下一驚,才後知後覺到,這些人其實看不見聽不見也感覺不到她!

遠處的樂聲還在響著,熟悉的琴音使毛小桃不由得冷靜了下來,她預備靜觀其變。

近前,微微側對毛小桃坐著的,是一位神情漠然的女子,身穿月白長裙,青絲被一支質樸的木簪高高挽起,只留了一縷懸於胸前,細頸微垂,長長的睫擋住了眼睛。

殿外,月琴的曲調婉轉舒緩,眾人逐漸停止了交談,那女子也擡起了頭朝外望去,只那眸光一瞥的瞬間,毛小桃便看清了她的眉眼。

猶如對著冷月秋霜喝下一杯淡而無味的涼茶水——那短短的一瞬間裏,毛小桃莫名其妙地產生了這樣怪異的感覺。

伴著慢慢拉近的琴聲,長案突然從中間分隔成兩半,連著桌旁的圈椅及圈椅上的賓客,一同向正殿兩邊退去,大殿中央空出了一條一丈來寬的道。

遠遠的,毛小桃看到了道路盡頭一個頭戴羽冠身著巫袍的男童,正聚精會神地彈著那把月琴緩步踏近。那挑撥琴弦的手指動作,分明是她阿爹毛峰習慣性的動作。

那眼前的男童,就是少年時期的毛峰!

毛小桃非常震驚地朝左右張望,當她的腦袋朝右方轉去,赫然看見邊上站著的另一個自己,正一臉驚訝地站在空空長案前盯著她,而身旁是滿面笑容的大巫。

“這是迷拉毛峰的繼任禮!”大巫向她解釋,叮囑道:“仔細看,從正殿到青陵臺,不要遺漏了。”

毛小桃的視線晃了晃,直接與大巫身邊那個毛小桃充滿困惑的視線對上了。強行忽視掉那道眼神,她看到了那個毛小桃前方的香幾和香爐。那麽再往前,便只有那架屏風了。

她仿佛猜到了什麽,興奮地問道:“大巫,屏風上的白絹也是同鏡紗一樣的神物嗎?那個能跨越空間看到遠方,這個能穿越時間看到過去?所以我在屏風裏?不對……”

“快看!這一曲很快結束。”大巫提醒她。

毛小桃聞言趕緊拋開所有的問題,她又朝大巫看,食指向前方指了指,得到大巫默許後,她開始移動步子走動起來,到處都認認真真地觀看一番。有時候視線略過右方,她會發現屏風前的毛小桃正用視線追隨著她的腳步,非常細致地盯著她的周圍打量。

琴聲終了,毛峰恰好走到長案前,他轉身背對屏風向觀禮的賓客施禮。只見他微微一笑,長案便恢覆如初,眾賓客接連發出或滿意或讚嘆的言論。

只有距離毛峰最近的那個身著月白衣裙的女子,依舊一臉的淡漠,甚至,她蹙著眉,纖細的指揉著耳朵,似乎對這滿室嘈雜頗有些不耐煩。

毛小桃的好奇心又來了,在她眼中,那女子於這大殿此時的景象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她拔腿想走近前去瞧得更仔細些,而就在她身後的青陵臺上,大巫站了起來,紅色的巫袍帶出一股強勁的風,吹得毛小桃腳下踉蹌。

她趕緊伸手一把抓住最近的椅背,剛穩住了身子,擡眼就看到大巫以口型對著她無聲地說了句“去吧”,便是衣袖一揮,一陣強風吹上了她的眼。

急忙伸手捂住臉,待風停再睜眼時,眼前已是印著窗外繁花的如雪白絹,而她身後,那滿室的老少男女全都消失不見了蹤影,正殿中只有擺得整齊的長案圈椅,香爐中依舊飄出獨特的花香。

她幾步竄到那扇屏風跟前,食指將要摸那潔白的絹,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之前大巫凈手焚香的場面,趕緊縮回了手。

“看清楚了嗎小桃?”

毛小桃聞言回過身,陽光照在大巫的荼白外衫上,照得衣上的銀絲暗繡閃著光,晃了毛小桃水靈的小鹿眼。她揉著眼睛,突然道:“剛剛那些人都看不見我,只有大巫您看見我了!”

“還有一個人看見你了,但人沒理你!”大巫笑瞇瞇道,不等毛小桃追問,又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毛小桃回想著剛才的那一幕幕畫面,看是從前自後都粗略看過了一遍,若說記住些什麽,好像什麽也沒記住。她皺著眉頭,苦惱道:“不好說,看是看了,現在都沒印象了。”

“看過一遍,大體上明白是個什麽場面就行了,不需要記住什麽……再說真要什麽都記住了,就難免什麽都搞成了一樣,多沒新意是不是,而且也顯不出你的想法來嘛。”

“我的想法?”

“繼任禮是做什麽用的你想過沒有?”

“告訴別人我要正式成為禦雲的迷雅。”

“那假如沒有繼任禮呢?你就不是禦雲的迷雅了嗎?扶風、望月乃至往日的臨江,會有人去否認他們的巫師身份嗎?”

毛小桃心念一動,目光灼灼地盯著大巫看。

大巫笑道:“為什麽呢?為什麽繼任禮單單只為你們禦雲的迷雅迷拉舉辦呢?借著巫鹹祠的名義和這塊地方,請來了四方精靈,意圖難道還不明顯嗎?”

“為了向眾人宣示。”

“不錯,宣示。繼任禮的存在,由始至終從來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向天下宣示——海內巫師世世代代都要以禦雲為尊。”

這話聽得毛小桃一陣陣的熱血沸騰,心頭忍不住湧出一些自豪與得意。

大巫又說:“既然是以你們為尊,當然一切都要按照你們的想法來嘛。”

毛小桃倒是沒有什麽想法,她此刻的想法是如今的海內巫師真的還在以禦雲為尊嗎……想到這裏,她有些微微的沮喪,悶聲賭氣道:“可我阿爹現在比不過望月那老頭兒威風。”

“那你將來比他威風不就成了。”大巫輕笑,問她:“誰給你說姚思谷是老頭來著,人比你阿爹毛峰可大不了多少,你阿爹再過兩年就成老頭了?”

“我阿爹才不是!”說罷垂下了腦袋,右腳尖一下一下踢踏著地面,低聲說:“我錯了大巫,我不該叫別人老頭兒。”

“不要只是嘴上知道錯,心裏面也得認錯。”大巫輕輕一嘆,忍不住補充道:“小桃,我常常跟你講萬物有靈,什麽叫萬物有靈,萬物的含義非常廣闊,廣闊到包含你所說出來的話語。萬物有靈,言有靈。言語有真實的力量,它是最尋常的咒,好話就是福咒,惡言就是惡咒,所以咒言巫術才有祝福和詛咒之別。

“這些日子我看你在巫鹹祠裏也讀了好多的書,兩個月前你讀到詛咒巫術時,我是不是跟你講過,惡咒不但會傷害中術者,也會過度消耗巫師的靈力分散巫師的意志,所以它才被分到黑巫術的類別中去……小桃,言有靈啊!要牢牢記住我今天的話,日後一定謹慎地對人對事發表意見,不要不經過了解也沒有調查,就預先形成自己的想法,再通過語言傳播出去,說得多了,會產生咒的效力,尤其你還是一名出色的巫師。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都必須守好你的口,明白嗎?”

毛小桃反覆回味著這話中的意味,點了點頭。

“繼任禮的事,無需過於憂心,就是什麽都不準備,我們這巫鹹祠一樣能辦好大禮,你不必有負擔。”

毛小桃又是點頭,她望望那白絹,仍是好奇不已,終是出言問道:“剛剛是怎麽回事?我看到我站在您身邊,就在這屏風前,可我感覺自己明明就是在另外一群人的中間,為什麽會有兩個我?”

“沒有兩個你,你一直就站在這裏。你看到的那群人,都是畫中之人,而你感覺身處其中的你自己,其實是因為那幅畫的影響,使你的雙眼所受到的刺激,超越了耳鼻口的感覺,甚至沖破了你身心的其他所有知覺,進而在你的心中虛化出了另外一個你。”大巫看著毛小桃變得些微迷茫的眼神,問她:“剛才那場面逼真嗎?”

毛小桃猛地點頭,感慨道:“太逼真了!我都覺得站您旁邊的我是假的!”

大巫呵呵笑起來,整個人頓時容光煥發,興高采烈道:“也不枉我當年花了月餘的時間尋遍幽冥之地,這幅畫可是出自晉陵探微之手啊!”

毛小桃睜著無辜的大眼睛望他。

“晉陵探微你不知道?”大巫就如被人兜頭澆了桶涼水,笑容像皺紋一樣僵在了臉上。

“知道,畫畫兒的嘛。”

“畫畫兒的?丹青師祖,創世以來最偉大的畫師。呵!畫畫兒的!”大巫差點就到吹胡子瞪眼的地步了。

毛小桃沒見過大巫氣急敗壞的模樣,心裏一陣慌張,趕緊擺出來乖巧的笑容,討好道:“大巫您還不知道啊,小桃就是個小粗,以後長大了變老了就是個老粗,您別跟小桃計較了!不過大巫,從小到大我聽過的傳說故事裏,只說了晉陵探微如何如何畫技卓絕,如何如何寫意傳神,可根本就沒有誰真的見過他的一幅畫兒嘛……”

大巫一楞,毛小桃這話才提醒了他,當年晉陵探微故去,不只凡屆,於神魔鬼道中,都引發了一股收藏其墨寶的浪潮,小人小仙以探微一畫而飛黃騰達的事時時能有,五方帝為遏制此不正風氣,特將探微畫卷悉數收了去,凡塵俗世自然再難見到他一幅畫。若不是得眾神之神眷顧,巫鹹祠得了一匹火浣白紗,哪還有後來幽冥後土的照拂,能每次都請來晉陵探微之冥身為這繼任大禮繪一幅圖畫呢!

“你這一說也有些道理,所謂不知者不為罪,畫祖探微畢竟也是上古時代的人,那個年代的歷史早已……原來現今的人都已經開始把探微當成民間老故事裏的人物來講述了啊,可惜,真是可惜……可見往後再過百年,或許連他是個畫畫兒的大約都沒幾個人知道了。”大巫摸摸鼻子,長嘆一聲,又道:“剛才一番是我小題大做了,小桃你別放在心上。”

毛小桃搖搖頭。她見大巫目視遠方愁容未展,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說:“會一直有人知道他的大巫,就跟我們巫師永遠記得神巫巫鹹一樣,天下所有的畫師都會記得他們的祖師爺是晉陵探微。”

大巫面露驚訝,低頭看那張極其正經的小臉,仍聽她繼續在說——“其實讓不懂畫的人了解他也沒有任何意義吧,人活著天天盼望遇到知己好友,一旦往故了,一生的經歷更不是隨隨便便被旁人幾句話就說透的啊。就像留在傳說故事裏被一代一代人口耳流傳至今的畫祖探微,也許以這樣的方式被人記住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意呢,不一定所有的人都追求千古留名吧……”

毛小桃見大巫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不由得越說頭越低越說越沒底氣,最後只得趕緊收尾道:“這些都是我瞎掰的,大巫您就當什麽也沒聽見。不想名垂青史流芳百世,這不傻子嘛!哈哈!連我自己做夢都想成為揚名海內的偉大女巫呢!哈哈!哈哈哈!”

大巫聽她幹巴巴憋出來的兩句笑聲,低下頭去偷偷扯開了嘴角,心中一陣欣慰。而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卷小冊遞給毛小桃,叮囑道:“《日月星辰頌》,就是剛剛聽到的那首曲子,你的繼任禮上該由你演奏了。”

“我知道了大巫,我會好好練習的!”說罷,一溜煙跑走了。

大巫的視線回到前方,白絹上又浮現出了人影,在眾人的歡呼下,稚嫩的毛峰露出了靦腆的笑……

如此千古精絕的畫筆,卻不能永世流傳,真就不可惜?

正思索著,聽到背後嘀嘀咕咕的聲音,回身看,樓梯口處探來探去地出現一人一鹿倆腦袋,大巫揮手抹去了白絹上的人像,問道:“還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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