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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二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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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二燧

離著村口還有段距離,毛峰實在累得走不動,便蹲坐在路邊不肯走了,他放下陶罐擺擺手,說:“太累了,我們歇會兒再走吧。”

小兒靈走到了毛峰身側,他看了眼陶罐伸手拉拉毛峰的衣角,低聲說了一句:“你的衣服沾上露水了。”

毛峰別過頭去看,那雙由水珠凝成的小手是肉呼呼的,泛著淺淺的青色。

小兒靈又說了一遍:“你的衣服沾上露水了。”

毛峰點點頭,說道:“我看到了,濕了好大的一片。”

小兒靈放下了衣角,他坐到了毛峰旁邊,單手撐著下巴,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蘸蘸陶罐裏的糖水,再放到嘴巴裏舔著,他用更小的聲音說道:“你就要死了。”

“什麽?”

“你衣服沾上了露水,你就要死了。”

毛峰側過頭去看他,問:“為什麽我就要死了?為什麽衣服沾上了露水人就要死?”

小兒靈邊撈著豆子嚼,邊說:“因為壞人才會沾上露水,壞人一沾上露水就是被露水纏上了,露水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壞人就全死啦。”

“可我不是壞人啊,為什麽也沾上了露水?”

小兒靈聞言先是困惑而後猛地跳開來,眼睛瞪得出奇大,他伸出手指指著毛峰尖聲叫道:“你是壞人!所有想進入村子的外人都是壞人!你們想進去害人,你們要害村子裏那些好人!”

手指上的糖漿滴了下來,拉出長長的絲。

“村子裏的人都很好嗎?”毛峰問他,見他不動便將罐子遞過去,柔聲說:“吃豆子吧,掉地上了。”

小兒靈舔著手指,往前走了幾步,又退後,最後還是沒能抵擋住扶風石蜜的香甜,他走到陶罐旁蹲下,伸出手指去摳小豆。

毛峰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那個小小身影吃豆子舔指頭,想起來小桃以前也是這樣,吃糖的時候會把手指頭舔得潮濡濡的,舍不得放過一絲絲甜味。

“村子裏都是好人。村裏的何大夫,他給娘親看病,我聽到他說用月露做藥引可以緩解娘親的病情,所以夜裏我趁著娘親睡著偷偷跑出來采露水。”說著擡起頭,幼小的臉上露出歡欣的笑容,繼續道:“娘親喝了三天藥就能下地了,何大夫說再喝兩天病就能全好了!”

“那太好了,你娘親病好了就能陪你一起玩了。”

“嗯,等娘親身體好了,我們要一塊兒去望津,我爹爹在望津當大將軍!”小兒靈說罷驕傲地站直了身體,挺出來圓滾滾的小肚子裏有團團紅影。可是下一刻,那娃娃便沮喪起來,耷拉著小腦袋,斷斷續續道:“我……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爹爹了,我都……忘記他長什麽樣子了……”

毛峰心中一動,定了定神,才揚了語調說道:“你爹爹是大將軍啊,那肯定好威風的!”

小兒靈又露出驕傲的神氣來,脆生生道:“那可不!我爹爹說要給我買大刀和長槍,給娘親買香粉!可是……可是……爹爹送給娘親的玉佩被人搶走了,那個人拉娘親的頭發,娘親倒在地上,流好多血……”

聲音越來越小,毛峰仔細聽也沒有聽清他下面的話,玉佩!毛峰突然想到白日在曬場土房看到的那塊白玉,他問:“娃兒,你娘親的玉佩是不是一塊白玉?刻著祥雲圖打著金色的梅花絡子?”

“你怎麽知道?”小兒靈驚訝問道,又瞬間沮喪起來,“娘親親手打的梅花絡子,可好看了,不過我再也看不到娘親打的絡子了……”

毛峰心疼起這個孩子,他想摸摸那個淡青色的小身體,剛伸出手,餘光瞥見不遠處的村口冒出個人影,他趕緊抓起陶罐打算帶小兒靈離開。

然而還是遲了一步!

就在毛峰的指尖碰到陶罐的瞬間,小兒靈聽到了背後的響動,呼吸之間,那個由露珠聚成的小小人影就消失了不見,地上是一灘被嚼爛的紅小豆。

來者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裹著杏黃棉衣,長長的發辮垂在胸前,白日裏帶著不滿的雙眼裏這會兒多了幾分驚恐,是阿蘭。

此刻,她雙手緊握擱在胸前,扭頭張望間顫抖著聲音問道:“我聽到聲音,你在和誰說話?”

“我記得我強調過今夜誰都不可以離村。”

“我……我看到你出門,你帶著那頭白鹿,我好奇……”阿蘭囁嚅著,她低下頭不敢看毛峰。

毛峰無聲嘆息,他張開右手,輕喚一聲“鮫燈飛來”,鮫珠提燈的翠玉提手眨眼間便握在了毛峰手中,他將提燈遞給阿蘭,叮囑道:“快拿著,站這裏一步不要再動。”

阿蘭有些遲疑,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越顯蒼白。

“快接……”話音未落,團團磷火又聚齊起來,倏忽隱沒於阿蘭哆嗦的身影之中。

風又刮起來了,樹葉草葉開始胡亂地擺動,卻沒有絲毫聲響。

“迷拉大人!”寂靜無聲之中,阿蘭仿佛換了張面孔,剛才還慌張不安的面容此刻盡顯媚態,她提裙施禮朱唇輕啟,喚出毛峰在禦雲族人中的稱號。

空氣變冷了。

露水越來越重,滴滴答答雨滴似的落到地上。

毛峰道:“她是村裏的人,是你所說的好人。”

“是啊!”阿蘭憑空轉了一圈,發辮迎風散開,長長的頭發飄飛著,她撫著臉頰發出瘋癲的大笑,語氣故作天真道:“所以我沒有傷害她啊!多久沒有過這個感覺了!腳踩在土地上,實實在在的,像這樣……”說罷繞著毛峰飛跑。

毛峰的左手慢慢摸上了右手手腕,單手解下了繞在手腕上的桐木手串,手中提著的鮫珠燈紋絲不動,透過亮光他看到那張媚惑的臉因為跑跳而泛起紅暈。左手一揚,他將手中的手串甩向空中,“呼呼”撞開空氣懸在毛峰身前的,是一把上好的四弦十三品桐木素月琴,他擡手彈撥,樂音箏然。

“頭好痛,頭好痛!好厲害的巫師,好厲害的迷拉!”阿蘭雙手抱頭蜷縮一處,不屬於她的稚嫩童聲喊了出來。

毛峰停指按弦,問:“你該有你的歸處,為何始終流連此地徘徊不去?”

阿蘭聞言立即擡起頭來瞪大了雙眼,咬牙切齒道:“惡人殺我,我不殺光這些惡人,我怎麽甘心!”聲音卻又成了阿蘭自己的聲音。

說罷她擺出孩童無辜的神情,水靈靈的眼睛直視著毛峰,又以孩童的口吻說著:“伯伯,小童六歲了!小童很乖,小童會自己走路,不要娘親抱抱,也不要娘親舉高高!”

“不要阿爹不要阿爹,小桃要阿娘抱抱,小桃要阿娘……”

毛峰猛地搖頭,擺脫被勾起的回憶穩固心神。

“咯咯”一陣輕笑聲,阿蘭已經站了起來,兩只手繞著垂在胸前的頭發打圈,甜甜問道:“迷拉大人在想小迷拉嗎?”

“你說村裏人對你有恩,你附身到這女孩身上,時間一長禍亂心神,她將來是癡或傻就是你選擇報恩的方式?”

阿蘭聞言,雙手用力向後一甩,杏黃襖衣甩出了老遠,她憤怒道:“這都怪你!你用糖水小豆引我出來,你想除掉我!我仇恨不消,你休想讓我走!”

她看一眼遠處的棉襖,撥弄著凍紅的手指,眼睛半張瞥向毛峰,輕聲慢語道:“這哪是我的選擇啊,這明明就是迷拉大人您的選擇啊!您是選擇放過我呢?還是選擇要逼我離開這具身體,好讓我離開的時候一道帶走這女孩子的命呢?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可是上好的祭品呢!”

“我找到了你的屍身,”毛峰虛虛攤開左手,右手瘦長的指已經按到了琴弦上,仿佛透過眼前女孩身體的視線,堅定地望向正前方,說道:“或者說是你兒子的屍身。他很小,離開的時候才五六歲吧。原本我以為只有他的生魂存在,可是小兒靈很少會附身活人身上,即便附了身,生魂也沒有能力殺死被附身者,然而鬼魂卻可以。我在你兒子的屍骨中發現一根斷釵,是你的吧,慌忙之中被你兒子扯了下來,有這樣的交感物留在他的屍骨旁,你的亡靈自然就很容易被招來了。”

“那又怎麽樣呢,迷拉大人?你想到主意救這個女孩子的性命了嗎?”

“古曲《載民》護佑萬民,你有什麽能力來抵擋這一樂音,再利用雙相咒傷害這個孩子呢?”說罷輕挑琴弦,嘴唇無聲地動了幾下,左掌中赫然出現一方形銅器,形似方碟,邊長二寸。

剎那間,汩汩流水之聲響起,只見一註水流兀自出現在毛峰腳邊,緩緩倒流進那銅器之中,小小銅器仿佛深似無底之淵,流水悉數容納其中,一滴也未灑落出來。

倘若細看,會看到那股水流邊緣有一抹淡淡的青色。

“不!”一聲淒厲駭人的嘶吼劃破夜空。

阿蘭的身體癱軟在地上,毛峰來不及去查看她,只看到一抹厚重的血色身形從那具身體中飛出,隨著逐漸細弱即將消失的水柱流入銅器之中。

毛峰翻一下右手掌,懸空的月琴登時變回了手串重新繞在那細瘦的腕上,他右手中拿的,是尺寸略大於方形銅器的類似圓盤的銅器,當最後一滴水消失在視線裏時,他瞬間將那圓銅器覆蓋到方銅器上。

須臾,銅器尖尖的頂部緩緩散出一陣陣細白的水霧。

望著眼前的水霧,毛峰片刻失神。

幾步之外的阿蘭這時已經撐著手臂半坐起來,嫵媚之態消失了,她臉上夾雜著恐懼迷茫和不可置信,顫抖著聲音問道:“剛剛發生了什麽?”

毛峰聞聲趕緊抓起一旁的棉衣將女孩裹緊並將她扶起,說:“事情解決了。”

阿蘭變得很乖巧,垂眼盯著毛峰手中的兩件銅器,那上面刻有一圈小字,可是光線暗,只能依稀認出“光流素月”四字,倒是雕刻的馴鹿栩栩如生很容易辨認。

毛峰註意到她的視線,便將一對銅器遞給她,解釋道:“這是陰陽二燧,下面方形的是陰燧,上面圓形的是陽燧,陰燧用來月中取露,陽燧用來日中取火。”

等了一會也不見女孩伸手來接,他便隨手將它們塞進了懷中小包裏,拎起擱在一旁的鮫珠燈示意女孩一同回村。

“毛長老,”阿蘭有些忐忑,不知道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或者又有些歉疚吧,她的聲音更抖了,她問:“能給我講講剛才發生的事情嗎?突然一下子我好像嚇暈過去了,一點兒意識也沒有。”

“明天吧,”毛峰說,“這會兒回去睡上一覺,明天我把事情說給你們聽,正好我還有事要問問你爺爺。”

月色依舊不明亮。毛峰摸了摸白雪的皮毛,幹爽了,他低頭看腳下,嫩嫩的莎草葉尖三三兩兩地冒出小小的露珠。

“我偷偷跑出來打擾了你。”阿蘭埋著腦袋僵硬地往前走,聲音低低的,她說:“我想我應該聽你們的話,我壞了事對嗎?”

隔了很久,毛峰才輕輕“嗯”了一聲,隨即又補充道:“不要多想,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阿蘭擡起頭看他,他臉色蒼白,眼皮下有青色的深影,顯得有些憔悴。

毛峰察覺到她的視線,對她微微一笑。

不知怎的,阿蘭覺得那抹笑容裏有著折磨人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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