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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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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

驢車卸下了東西,回程快了不少,也許還因為有那只叫白雪的馴鹿同程,驢子比以往興奮,休息的間隔越來越長,到松濤河的時候是隔日清晨,莎草葉上的露水還沒幹,空氣清涼。

李文書叫住了毛峰,指著河岸邊茂盛的松樹林,道:“毛長老您看,第一具屍體就是在距離這條河岸三五步遠的地方發現的。”

毛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如今屍體已經移走,一眼看不出有何不尋常之處。他翻身下地,沿著河邊仔細地查探,地上有亂七八糟的腳印,可能是村民取水浣衣時留下的。

莎草長得非常旺盛,四處蔓延,已經完全占據了主幹道。一陣大風吹過,松林發出海嘯般的聲響,露水雨滴似的往下落。毛峰擡起手就著袖口去擦落在臉上的水珠,好像有,一閃而過的磷光,淡淡的青色。

白雪走到毛峰身邊,伸出舌頭舔著他臉上的水珠。毛峰回過神,胡亂抹了把臉,急忙脫下外衫去給白雪擦拭毛上的水珠,一邊招呼那三人,“我們趕緊進村。”

李文書一直註意著毛峰的一舉一動,當毛峰的神色由平淡轉而嚴肅時,他下意識朝四下裏張望了一番,明明還是那個自小便熟悉的松林,可心中莫名湧上來一股子不安,又奇怪地夾雜著幾分害怕,以至於不敢出聲詢問。

毛峰騎上白鹿後便從背囊中掏出一對精致的骨鈴一左一右掛在鹿角上,接著開始閉目低聲念誦著咒語,嗡嗡嗡的一口氣沒停。

李二被這聲音弄得越來越慌,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直挺挺豎起來。何大夫早已經背過身去連著偷嚼了三顆定心丸。

一進村,毛峰的咒語就停了,他睜開眼望望東邊逐漸上升的紅日,然後看了看披在身上的外衫,斑斑點點一塊塊的水漬,再看那三個人,衣服早已幹透。趁著李文書與李二、何大夫說事情的檔口,毛峰隨手摘下一片草葉用指尖掐了兩道十字交叉印,默念一咒,迎風拋向松濤河方向。

李文書從李二手裏接過驢子的韁繩,說:“熬了兩天兩夜,你們回去洗把澡睡個覺,回頭有事我再叫你們。”轉而面向毛峰指著另一條小路帶著歉意道:“長老請這邊走。真是對不住,勞您趕了一宿的路,我這就帶您去太爺家裏歇息一下。”毛峰與那二人暫時告別,跟著李文書並排走。

剛走出兩步,聽見身後的村口傳來一陣“刷刷”響動,李文書猛地轉過頭去看,莎草葉子在大幅擺動,有個什麽小動物竄了過去,他自我安撫般解釋道:“天氣越來越暖和了,野貓野狐貍這些全跑出來了。”

去老村長家要經過莎草場,那是村裏制作莎草紙的曬場。李文書提了一嘴,說那屍體如今就擺在曬場邊的工具房裏,毛峰提議既然路過不如就先看看。

工具房是一間狹長的土房,沿著墻邊依次擺放著鐮刀、鋤頭、石舂、竹簾以及大大小小的缸和同樣形狀大小的長石塊若幹,屋子中央放著臨時搭就的寬大板床,板床上有兩具屍體,頭發、衣服上有水,但地面是幹的。

毛峰還沒走到跟前,李文書已經踉踉蹌蹌地撲了過去,那張臉上一貫的溫和平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夾雜著驚恐的挫敗,只聽他啞著聲音吼道:“第三個了,已經死了三個人了,老天吶!”說罷,雙手連續在臉上拍打了好幾下,指著臨近一具精瘦的屍體道:“這是李二的三徒弟,前兩天還活生生的。”

“這是第三個?那還有一具屍體呢?”

“第一具屍體被發現的當天上午,太爺請何大夫查驗過屍身之後就在松林深處挖了個坑埋了,如果不是後來又死了一個,我真以為他是自己投河自盡屍身被水流沖到岸邊的。若不是我膽小不敢細想,只要稍微動腦就知道那人的死實在很蹊蹺,”李文書試圖平覆著情緒,繼續道:“太爺吩咐將他的隨身物品留下了,未免日後有人來尋,他換下的那身衣裳至今還一件都幹不了……其實那人衣衫破爛大約是個乞丐,怕也沒人關心他的死活……太爺擔心事情傳出去容易引得村民人心惶惶,第一個死人的事就瞞了下來。”

“那些衣物如今放在哪裏?”

李文書踉踉蹌蹌地踱步到墻根,拎過來一個柳筐,幾件破爛衣服露在包袱皮外。

毛峰拿起來看看,果然濕漉漉的,指尖再探卻觸摸到一處堅硬冰涼,他好奇地翻撿著包袱,終於在層層包裹的內衣破襖中找到一塊小小的白玉,玉質細膩刻著祥雲,是玉中上品。白玉上打著金線攢心梅花絡子,十分精致。

毛峰摸上那絡子,指腹來回搓了搓,很奇怪,它是幹燥的。

李文書非常驚訝,道:“那個人汙頭垢面衣衫襤褸,竟會有這麽一塊好玉。可是,既然有這樣值錢的東西在身上,何至於落得那般不體面。”

“也許是傳家寶物舍不得變賣,或者是想變賣又沒談成合適的價錢……”毛峰隨口說著,將手中白玉重新用塊帕子裹好放在潮濕的衣服上擱回筐裏,然後拿汗巾擦幹凈雙手準備檢查屍體,就聽到外面越來越近是哭天喊地的哀嚎,他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站到旁邊。

進來的是剛剛分開現在滿臉眼淚鼻涕的李二,後面跟著個跌跌撞撞的小腳婦人。

李二幾次哆嗦著手想摸摸那具屍體,幾次都沒能摸上去,他擤了兩把鼻涕在衣擺處蹭蹭,挪步到墻角蹲著,哭道:“瘦三兒平時老搗蛋,人又愛出風頭,但是敬俢你說,我那幾個徒弟裏是不是還數他最勤快,讓幹嘛就幹嘛,成天擺著個笑臉……唉,你看他往這一躺,嘴也不說話了,胳膊腿也不動了,人都不像他了。”說罷又嚶嚶嚶哭了起來,哭一會又道:“煙袋子我忘記就忘記了,就你顛顛兒跑得快……你說你送它幹什麽,哎喲,我的瘦三兒啊,我的好徒弟啊……”

何大夫在門外就聽見李二嚎得厲害,夾雜著李二嫂帶著哭腔的勸解聲,他站住不動了,等過了一會兒裏面的哭聲漸漸小了他才進去。

毛峰正在做著檢查,何大夫趕忙上前隨時準備幫忙。倒是毛峰見他過來就讓出了位置,說:“還是請何大夫來吧。”

何大夫不推讓,擼起衣袖開始對瘦三發硬的屍身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查驗起來。大約過了半柱香時間,何大夫檢查完畢,嘆了口氣,道:“跟之前的兩具屍體一樣,單是體表有水,全身看不到一處傷口,也沒有中毒的跡象。”

毛峰聞言並沒有反應,他正望著門外,若有所思的模樣。突然,他問李二:“李師傅,你這徒弟是本村的人嗎?”

“瘦三兒是松濤河對岸榆陽村的,前年秋天才跟著我當徒弟,沒想到好端端的人就這麽死了,這叫我怎麽跟他爹娘交代啊……”李二的大掌猛地拍到大腿上,又開始哭。他那憨厚的胖媳婦聞言也抄起袖口揩著眼淚。

毛峰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悄悄自其他人身後出門往村長家走,白鹿溫順地跟在他身邊。

李文書餘光瞟到那抹高瘦的身影,寬慰般拍了拍李二的肩膀,急急忙忙追出門去。

毛峰聽到動靜轉身等著,說道:“我以前來過,還認得路。”

李文書點點頭,依舊做出請的姿勢。

“李先生,村裏的外來人多嗎?”

“十來個還是有的,村裏幾個手藝師傅活計好在周圍是出名的,臨近村子裏好些半大孩子都上我們這兒來學手藝。”

“最近除了李師傅的那位徒弟之外,其他人還都在村裏?他們經常出村嗎?”

“都在村裏,瘦三兒學殺豬宰羊的,李二外面有活就帶著出去,其他學木匠、鐵匠的,幹活都在師傅家,難得能有個出門的時候,來當徒弟的哪個不是逢年過節才能回趟家。”話頭一頓,李文書不安地看向身邊的巫師,忐忑問道:“長老懷疑這怪事專針對村外人?”

“倒是不敢十分肯定,只是照出事的三人全是外村人的情形看,也不排除這一可能。不過最怕掉以輕心妄下論斷,事情仍然需要再調查一番。”

李文書本想問怎麽調查,卻看到毛峰的視線看向剛才進去過的狹長土房,腦中不由得浮現瘦三兒僵硬的屍身,嘆息道:“瘦三兒太皮,嘴巴也快,有時候難免會得罪人,可心眼兒真不壞,也服管。”說著又是一聲嘆息,接著道:“人在的時候多多少少有幾分遭人閑,可這會兒回過頭想想,也是個好孩子啊!”

毛峰沒說話,村長的房子已經在眼前了。

進屋正碰上老村長在喝粥,毛峰才想起來離上一頓飯過去已經五六個時辰了,李文書也想到了,他開始張羅著給毛峰盛粥,桌上只有一碟鹽水蘿蔔,毛峰吃了好幾塊。老村長早就停下了碗筷,他說人老了,粥飯早就吃足了。毛峰聞言笑起來,是他這回進松濤村第一次笑。

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只小小的有著黑黃斑紋的花貍一下子蹦上了毛峰膝上,弓著背半蹲著,前爪在鼓囊囊的嘴巴裏掏了掏,掏出來張疊成厚厚一小塊的莎草紙。

毛峰將它展開,上面密密麻麻圈畫著旁人看不懂的符號,毛峰幾眼掃過,一揮手,小花貍連同那張塗滿符號的莎草紙瞬間不見了蹤影,輕飄飄蕩到地面上的是一片留著兩道指甲印的綠綠草葉。

毛峰的眉頭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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