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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同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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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子同煤餅的買賣,最開始並不算好。還是南城幾處食攤和飯莊上開始用了之後,慢慢傳開了的。毛哥一邊跟窯場加訂了兩批爐子,另一邊就跟良子兩個沒日沒夜地幹上了。不過即使如此,他也沒斷了去讀書。

良子勸過他:“現在幹活兒都來不及,那讀書上課的,我看不如停一停。你真想念,往後買賣做穩了咱們再去。”

毛哥卻搖頭:“這樣的事情,只要一停了,就不曉得什麽時候才能再開始了。何況如今我們也沒空閑抄書看書去,就靠著上課才不至把從前學的給忘了,更不能停了。”

勸他無果,良子也只好接著跟他受累。

隨著生意越來越好,南城的那個小門臉如今另外雇了個人在看管,他們倆就管在村裏做煤餅晾曬。這時候又有個難處了,要是不雇人來幹,就他們倆,撐死了一天能做出兩百五六十個,這是早起晚睡地幹才能到的數。可若是雇了人,他們這做煤餅的器械就難保叫人學了去了。——真是兩頭挨堵,沒法子可想。

他這裏正撓頭,力氣坊那裏也出了些事故。

如今有些家用那個溜索運貨嘗到了甜頭,就人工同這個混著用。接了活兒先同人問定了,在裝卸的法子上有沒有講究的,若對方說沒有,那他們就先用溜索試試。這麽一來,難免就傷了人工。有時候一天來的幾船都不是什麽金貴東西,那就全用溜索裝卸得了。

就有人尋工頭兒們說這事兒。工頭兒們回話也簡單,這用溜索也一樣要人使的,你們學著用用這個,不是一樣幹活兒?有些人一聽還是這個理兒,等下回有人用這些東西裝卸的時候,他們就在邊上看看,同人套套詞,問問還有什麽眼見不著的該註意的地方。

等真能上手了,兩三個人裝卸一條船,一天下來一算賬,比從前的只多不少。這下都興頭了,能學的都盡量學學去。工頭兒也本著公平的意思,凡會使溜索的,分作幾組,輪著來,也不叫哪個吃虧。

可有人不高興了。誰?那些大工啊!他們從來是憑著自己力氣大,一趟能扛人家兩三倍的分量,或者有些金貴的大東西,那就只能靠他們來。所以他們的工錢比尋常的都高,有時候一個月下來一算總賬,恨不得連工頭都比不上他們。

現在有了這玩意兒,他們是不惜得去學的,可看那些本來力氣能耐不如自己的擺弄著那東西竟賺得也不比自己少了,心裏又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對溜索這東西就十分瞧不上。

這大工裏頭也有抱團的,私底下說起了幾回,不曉得誰出的主意,往後哪家用溜索的,他們就不在那家幹了。

這力氣坊裏頭的工頭是定的,扛活兒的就不一定了。有些喜歡蹲定坑的,在一處幹幾回,同幾個工頭混熟了就不愛去別的家。有些就喜歡四處走走,都混個臉熟,看哪裏活兒合適就去哪裏,也並不犯忌諱。

於是漸漸地就發現那些大工只在幾個力氣坊裏幹,旁的家喊他們,他們就尋借口推脫。後來就都曉得他們這意思了。

這溜索還算個新東西,有的力氣坊東家比較老派,看這東西只算個“奇技淫巧”,便不愛用它。有的是起先也跟著仿了,只是仿得不成,甚或用的時候還出了些岔子,鬧得挺沒面子,之後也放棄了。如今那些大工們一起這個苗頭,這些力氣坊立馬跟著使勁,標榜自家做的是只用“肩背力氣”的“謹慎行當”。也有客人專認這個的,也算一拍即合。

裝卸的貨物裏,有單箱就極重的,這樣的東西一般只有大工們能扛。尋常人得兩個擡,這鋪板就得講究了,停靠也得等專門的位置,這些都耽誤功夫。這回叫他們一鬧,這樣單箱重的活計有些力氣坊就沒法接了。沒辦法,聚不起那麽些大工來。

二牛和黑杠子幾個就在那群抱團同溜索對著幹的大工裏頭,如今那幾個不用溜索的力氣坊對他們都很是客氣。有時候連著兩三船都是單箱重物,吃力是挺吃力的,不過賺得也多。

再看別的那幾處力氣坊在這樣的活計上吃癟,他們心裏確實挺得意。畢竟“沒我們不行!”、“跟我們鬥?差遠了!”這樣的心情,光想想也叫人心裏爽快、胸脯都要高挺兩分的。

這日毛哥晚邊剛到官租坊,就被汪頭兒遣人來叫走了。

進去才發現東家也在,都沒來得及閑話,東家便急問:“你那個溜索的完整器械,究竟還要多長時候才能得?”

毛哥只好硬著頭皮道:“原本得要精鋼,只是這東西實在不好找,現在湊合用的鐵索……”

東家馬上問道:“還要多久能用上?能承重多少?”

毛哥如今整天埋在煤堆裏,晚上有時候都跟良子在棚子裏隨便滾一夜睡了,並不知道碼頭的變故,便道:“上回說還消幾日,一會兒我再瞧瞧去。那上頭的溜殼子已經得了兩對,若是都用起來,千把斤不在話下。”

東家蹭一下站起來了:“千把斤?!”

這裏頭都是湖兒細細算過、試過的,毛哥心裏有底,點著頭道:“不過不能兩趟齊下,得一回一回來。”

東家立時大笑起來,拍拍毛哥肩膀道:“好,好小子!你,那個什麽,你盡快給我拿來,我,我再給你加一成分利!快!越快越好!晚於五天,這話我可就收回了!”

等過了兩日,毛哥真把東西拿來,大家趕緊試用了幾番,東家立時讓人去買雞割肉,祭神散福。

毛哥一時不好走,這才聽了事情的始末。

汪頭兒就笑道:“你看看,你當日還擔心我們用了這東西,礙著人家吃飯。結果呢?人家恨不得把我們飯碗砸了才舒心!所以說,這人吶,不能老讓著,你得勢的時候不使勁往前趕幾步,等風水一轉,人家一腳就朝著你臉面蹬下來了,你又找誰說理去?!”

毛哥也不料會有如此一遭,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吃酒的時候,東家也嘆道:“他們這都是眼睛裏糊了屎,看不明白!這是在跟誰鬥?跟我鬥?跟這索子鬥?還是跟咱們這幾個用器械的力氣坊鬥?都不是,他們沒看明白,他們這是想跟世道鬥、跟人心鬥,這能贏?

“現如今這水路四通八達了吧?你讓人還兩腿搗著走回家去試試,看誰理你!一樣的,能有皮襖了誰還願意疊穿夾衣?有幹飯魚肉的誰樂意喝餿粥?人吶,都是往舒坦的路上走。越過的舒坦越好。我們幹買賣的呢?就往能掙錢、能省心省力掙錢的路子上去。

“至於那些這會兒還挺講究的貨主們,等著瞧吧,也傲不了幾天。到時候人家卸一船貨兩刻鐘,還不用等專門的船位,他那裏一船卸半天,價兒還不便宜,你看他還能講究到什麽時候去!

“這世上,能叫人輕省、舒坦、多賺錢、少花功夫的東西,別說他們幾個扛活兒的,天王老子也擋不住!這就是勢,人心的勢。我今天就把這話說了放在這裏,往後你們只等著看吧!”

毛哥匆匆吃了席,東家還真又另外拿了張文契來跟他重簽了,毛哥也沒客氣。畢竟他一邊忙著做煤餅,一邊還掛心這個,又拆了幾塊跑幾處攢著做,這費心費力又費錢也不是白來的。

趕緊回去接著幹活兒,順便把事情告訴了良子。

良子聽了就嘆氣。

沈默了一會兒,才給毛哥講起二牛幾個的事情來。

過年的時候,良子給家裏人買了些衣裳料子和城裏的點心回去的,身上穿的就是同毛哥一起在書樓前買的便宜袍子。瞧著不怎麽顯眼,倒是真挺暖和。

沒過兩天二牛他們也回來了,好家夥,倆人身上都穿著大絨的衣裳。這大絨可得幾十兩一匹,倆人這一身衣裳,少說也得七八兩。村裏人雖沒什麽見識,只看那長絨也知道不是一般東西。一時都傳開了,只說那兩個在縣城裏發了財。

良子家裏也有親戚,就跟他打聽那兩個在縣裏的情形,還有家裏有閨女的,都琢磨上結親的事兒了。

良子只好照實說,只說他們扛活兒力氣大,掙得多,別的就不知道了。

村裏人怎麽也不信光靠扛活兒能這麽趁錢,“說那衣裳起碼也得三兩銀子吧?或者還不止!這人身上的一件衣裳都三兩銀子了,總不會就這麽一件吧?也不會把錢都買了衣裳穿吧?怎麽也得有個百十兩在手裏,才敢這麽花用!”

一時倒疑心良子心裏嫉妒人家,不肯說實話了。

良子便說沒同他們一處呆著了,別的不清楚。再有人來打聽,也是一問三不知。只同自家親娘細說了兩句,叫她勸勸家裏那些想要結親的親戚,叫他們看看再說。

年上也在酒席上碰了面,良子就私下對二牛說道:“你這一件衣裳都夠官租坊裏租個單間住兩年了!可也太舍得了!”

二牛就笑:“你不知道後來多缺人,這錢好賺著呢!”

黑杠子也道:“那什麽破地方,咱們回去就不住那兒了。”

良子問:“還住客棧?真是白瞎錢!要不索性賃個地方住,或者你們有錢,買一處也成。”

黑杠子撇嘴:“還是客棧舒坦,什麽都有人管。要湯要飯要熱水,喊一聲都有人伺候著。你算算其實挺合算的,要是真雇幾個下人,那得多少錢?這裏就只要付一份房錢,都管了!”

良子聽他連“雇下人”的話都說出來了,咋舌搖頭,嘆道:“你們也太敢花了……”他同毛哥相處久了,又自己記著賬,有點往精打細算上頭走,尤其想想他們這一月月住客棧的花銷,還有這衣裳吃食上的花費,要是能存錢莊裏,那可就……

黑杠子就笑:“花錢怎麽了,又不花別的人,都是我們自己掙的。我們掙錢那麽累,還不讓痛快花了,那掙它幹嘛!”

良子就拿毛哥的話勸他們:“這一筆一筆花去了,眼前是痛快了,往後呢?總不能扛一輩子活兒吧?!”

黑杠子聽了不樂意了:“哎,我說,你是不是自己跟著去讀了幾天書,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還瞧不起扛活兒的了是不是?扛活兒怎麽了,我們掙的一點也不比那些賬房裏能寫能算的少!你學的那幾個字,能給你多掙幾個錢?還教訓起我們來了!花錢怎麽了,老子花得起!”

二牛忙勸道:“別吵吵,良子自己也扛活兒呢,哪裏是看不起我們的意思。”

良子也懶得再說,閑話兩句就分開了。

這會兒說給毛哥聽了,嘆道:“如今是越來越說不到一塊兒去了!”

毛哥想了會兒道:“前兩天果子還同我說呢,說書樓裏讀書的人多了,抄書的人少了。都往那裏一坐忙著看話本呢!我就琢磨這個事情,為什麽看話本的多,這抄書讀旁的書的就少了呢?我想著大概就在個樂子和費勁上。

“你想啊,他們這樣有多少錢就花了,住好的,穿好的,吃好的,到處樂去,高不高興?我們這樣,年底我掙的不比他們少吧?你瞧瞧,鬧得現在更是連踏實睡覺的地方和功夫都沒有了,你比比,哪個過得高興?自然是他們那過法眼前高興啊!

“可這高興管多少時候呢?吃一頓好的你能高興幾天?住最好的客棧住一個月,這點花費過了一年之後,給你帶來點什麽?我們費的這些勁,吃的這些苦,一年後又能長出什麽來?

“我想著這錢同精力、時光都是一樣的,你今天怎麽花銷的它們,還影響著一個月、一年、甚至五年十年後你的日子。我們是本來就沒什麽底子的人,沒家世沒助力也沒錢財、甚至連說得上的本事能耐也沒有。所以我們手裏能握著的錢財、精力、時光都更該小心地花,想清楚了花。這是靠自己給自己攢底子的唯一一條路了。

“我可不想為著圖眼前的一點樂呵舒坦,落得後來愁眉不展潦倒度日的。順當的時候,正是給自己攢勁兒往上沖的時候,結果全給散在這些一時的樂呵上了,等不順的時候又怎麽說呢?”

良子聽了連連點頭:“我就不會你這些話,我覺著他們都得好好聽聽你說才好!”

毛哥一笑:“他們關我什麽事,我自己都還忙不過來吶。”說著就顧自吭哧吭哧接著掄起煤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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