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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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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流水

一場雨, 從傍晚下到了深夜。

自門外的叩聲響起,他下床後便再也沒回來。

緊閉的門窗之外,模模糊糊地,她在半醒的睡意中, 好似聽到廊下傳來的親衛低聲, 有“峽州”, 有“世子”。

但那聲音太小了, 被掩蓋在雨聲之下。

門再次打開關合, 他走了進來, 便一直坐在臨窗的椅子上,無聲無息的。

在這般的死寂裏, 她睜開了眼睛, 隔著一層天藍的帳紗, 看到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裏, 他躬彎著脊背,垂頭不知在望地上的哪裏。

他的影子也撲落在地上, 被窗外落進的昏光拉長。

雨漸漸地小了,天也在一點點地亮了,但仍浸在密布的濃雲裏。

曦珠原本不該起身的。

是在見他似乎從懷裏取出了那瓶藥, 又一次仰頭吞藥入腹後, 再踟躕了片刻,才掀開被褥, 撩開帳子趿鞋下床。

沒了紗的阻隔, 她將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仰靠在椅背上, 喉結在滾動, 汗水從長頸順著微敞的衣襟,滑落了鎖骨。

硬朗的下頜之上, 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凹陷深邃的眼下,有淡色的青,唇色也蒼白得緊抿成一條線。

她見過他這個樣子,前世有幾次,今生也有幾次。是在陷入困境之時,才會於暗處展露的神情。

如今還有什麽會是囹圄,唯有峽州。

在他擡頭看向她時,她看見了一旁的桌上,上面有一封信和戰報。

好像那廊下的不祥輕語,尤在耳畔。

走近兩步,她要將被他拆開的信拿起來,卻倏然被他伸手t按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並不重,但手背卻青筋暴凸地可怖,讓她無法掙動半分。

她靜靜地看著他。

他沒有退讓半步,也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只看著她。

須臾之後,她在沈靜之中換了另一只手,迅疾地去搶奪了那封信。不過抖動一下薄紙,裏面藏起來的、來自千裏之外的消息便映入眼簾。

寥寥兩句話,簡單明了:天災驟降峽州,死傷七百八十三人,衛遠亦受了重傷,殘斷左腿。

曦珠一時楞怔在原地,半晌都回不過神。

“大表哥現今怎麽樣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自己問。

不該讓她知道的,卻在那股恍惚的無力裏,他沒能阻止得了她。

衛陵只覺得自己變得空了,閉上雙眼,輕道:“人不能挪動,現在當地養傷。”

他的嗓音泛啞,握著她手腕的力氣松開。

再睜眼從椅上起身,他走去更換朝服。

衛家派出的親衛會早些得知當地局勢,但也不過是早些,今日朝廷必定會得知峽州的異動,興許此刻消息已傳入宮中。

而之後的走向,他已然預料到……

她在一邊,看見他系革帶的手一滑。

離開之前,衛陵將那封信和戰報塞進衣襟,又對她說:“我出去一趟,天色還早,你回去睡吧。”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帶著沙。

曦珠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直到門關上後,再也聽不到他的腳步聲。

他不說明,她也明白那份被他言說過千百遍的承諾,終究破裂了。

衛遠出事,衛度流放,公爺病重。

當前的衛家,必須要有他主持外務,更何況峽州的慘重情形,接下來也必須有人去料理,海寇尚且未除。

倘若朝廷有可用之人,當初便不會讓衛遠前去。

衛遠傷重,頂上去的只有他了。

她緩慢地坐下,脊骨抵著椅背,擡腿踩在椅子上,抱臂趴在膝上開始等待。

……

內閣的值房內,新帝駕臨。

峽州的慘象,是於早朝之後,巳時三刻傳進宮的。新帝聞訊暴跳如雷,他方才登基沒幾日,便發生這樣的大事,還是天災,委實不太好的寓意。

最為重要的是,此次災禍死傷了那麽多將士,還未算進受災百姓的數目,以及被海嘯沖垮房屋錢財的損失。

這一損害,必得撥款賑災、撫恤軍中,又有海寇作亂。

不用細算,光是粗略想想那些銀子,新帝就覺得好一陣眩暈。國庫還有什麽銀子啊?這兩日著人清點,才知他的父皇沒給他留下什麽,急得焦頭爛額,指著值房中的眾臣詢問意見。

他尚且不能徹底掌控朝政,還得依靠這些臣子辦事。

一條長案,上首端坐新帝。

下首的兩邊,則分坐著幾個閣臣、兵部、軍督局、戶部的人。各人面前是司禮監端來的茶水,卻誰也沒有動一口。

不時斜瞥向在座中最為年輕的那個人。

鎮國公世子衛遠出事,今後怕是衛家要變了格局。

周遭議論紛紛,那爭吵聲和暗中投來的目光,讓坐在窗前明光下的人頭疼不已。

朝中能用的武將實在是少,若是有的選擇,他絕不會沈默以待。

一直到閣老盧冰壺上諫,以此前北疆戰役的勝利,舉薦太過年輕的他擔任主帥,與另外幾人前往峽州賑災抗敵。

瓷盞內的清碧色茶湯中,漂浮著幾片嫩葉。

沈沈浮浮地,最終在皇帝含著歡欣的“好”聲中,到底落了下去。

擱在膝上緊握的拳也放松了。

他沒有多說一句,起身面向皇帝作揖行禮,從口中慢吐出三個字:“臣遵旨。”

接著論的不過是一些細處,並讓人準備好後,要立即出發,不得拖延。

比及未時,人皆散去。

衛陵未理身後追來的官員,步出宮闈,騎馬行在大道之上。

街道上殘存雨水之後的潮濕,天色陰陰,卻照出蒸騰的悶熱來。

到處是艾草和菖蒲的香氣,撲鼻得濃郁。

矮墻內探出綴著橘紅的石榴花。

在岔路口時,座下的黑馬要往柅園,他扯了韁繩,將噴著鼻息的它拉回去家的方向。

回到公府,他下馬往門內走,正院:父母的居所。

但入了室內,父親正在裏邊的榻上睡覺。

前些日先帝殯天的哭靈,不僅吵鬧,也是飯食不佳,讓衛曠的身體熬不住,在宮中吃了好幾次藥。等回到家中,便時常睡著了。

他沒有進去打擾。

母親則在外邊的廳中,教導二嫂關於端午的布置。

各自見禮之後,他坐在一邊靜等。

等到郭華音識趣地離開,楊毓問起:“好些日不見你了,最近在忙什麽?”

他笑了笑,道:“沒忙什麽。”

“那怎麽有空過來了?”楊毓也笑問。

衛陵仍是淺笑,道:“許久未來看望娘和爹,今日有空來看一看。”

爹娘還不知大哥的事。

“你看看你瘦成這樣了,這些日是沒好好吃飯不是?”

楊毓嘆息一聲,摸著小兒子的肩膀,道。

她是知道的,自從長子去往峽州之後,次子又被流放,府外的事務都在這個小兒子的身上擔著,定然忙得很了,多有操勞的地方。

嘆著氣,不免提到她那個臥病兩個多月的三媳婦,問道:“曦珠的身體如何,可好起來了?”

這男人在外邊忙,身邊總要有人照顧著。怎麽病了那麽久都不見好?

這段日子,丈夫要養身,正院這邊事也多,她便沒往破空苑去看過。

“她的身體好多了,娘你別擔心。”

楊毓唉了聲,道:“明日就是端午,你回去後和曦珠說聲,我們一道去藥王廟拜一拜,好消解病災。”

衛陵答應下來,垂眸點頭道:“好,我回去後會和她說。”

聊說幾句,他便行禮出了正院。

在穿行園子的路上,恰遇到放學的衛朝。

“三叔!”

遠遠地,半大的小子就喊道,撂下身後的仆婦和丫鬟,提腿朝他跑了過來,俊朗的臉上滿是笑。

“怎麽臉上都是汗?”

衛陵低頭,擡手給他擦拭。

“我才和師傅學武回來,當然汗多了。”

衛朝不假思索地回答,眸中的笑意漸少,又有些猶豫地張口,低聲問道:“三叔,峽州那邊戰況怎麽樣了?”

他想爹了,想峽州的海寇趕快除盡,爹就能快些回家。

他盼望著爹,娘也在盼望著爹。

他總是看到娘在夜裏,撫著肚子裏的弟弟,望著南方無聲地嘆氣。

“那邊尚好,再等等,你爹就能回來了。”

衛陵說著,又將他翻折進去的衣領褶皺整理好。

大哥出事,要等到大嫂生子之後,才能告知,也不過三個多月了。

他沒有忘記前世,在那起噩耗之後,懷胎易滑的大嫂,一屍兩命。

遑論他要去接大哥回京……

衛陵又繼續回去破空苑。

院子裏空蕩蕩的,只有一個丫鬟在掃地上的落花。

推開房門,裏面也靜悄悄地,沒有一絲生氣。

天色陰暗,屋內昏然一片。他並未點燈,在榻邊坐了下來,旁邊的桌上,那本賬與和離書還擺在上面。

仿若幾日前兩人的爭吵,歷歷在目。

將近麻木的頭疼裏,衛陵想起了之前。

似乎在她的身邊,他再感疲累也覺得沒什麽,只想著對她的承諾:等大哥回京後,他的為難會迎刃而解。他們將要歸去,曾經描摹的美好快要實現。

可是此刻,他卻也想到了他的父親,沈屙遍身地作痛;母親衰老的容顏;在峽州重傷的大哥……

以及她昨日的厭恨眼神。

“我寧願死了幹凈,和我的爹娘真正團聚,也不要這個重生。”

他一時被這兩種思緒拉扯著,似要撕裂一般。

衛陵不知這是不是所謂的上天報應。

無意燒死了曹伍,若是報覆,也該落在他的頭上,而非大哥的身上。

但他還是坐在案前,將那張和離書一字一句地看過去。

之前他不敢細看,甚至在目睹那三個大字時,頭就止不住地疼。可現在,他拿著和離書的手在顫抖,也在仔仔細細地看白紙上的那些墨字。

他知道,她對他是有情的,否則後來不會心疼他。

而那時,她決意要與他和離時,是如何寫下這些。

在最後一滴濃墨落在她的姓名旁,那一剎,手中的毛筆掰折成了兩半,丟擲在案上。

啞聲喚了門外的親衛,道:“拿去京兆府蓋印,把夫人的戶籍取回來,並辦好明早前往津州的路引。”

親衛訝然地無措。

“去!”他厲喝。

隨著人影遠去,他仿佛卸力般,整張頹靡的面目沈入黑暗中。

只要還有一天他姓衛,他便不能離開京城的鎮國公府。

*

大門外的雨絲淋漓飄t落,許執從府衙內出來時,幾乎停滯的腦子裏,仍是片刻前聽到的那番驚語。

他因公務前來京兆府取證,卻從一個交好的同僚那裏,得知了她與衛陵和離。

“三夫人怎可能與人和離!怕是弄錯了。”

“哪裏能錯,便是我蓋的印。還讓辦了路引,明早就要回老家津州。”

“奇了怪了,你說說她一個商戶女,當初嫁進公府那麽大的排場,現在卻與那衛指揮和離。怕是夫妻兩個早生齟齬,沒休了她就算好的了。”

同僚“嘖”地一聲,又警醒他道:

“哎,我和你說這事兒,你可別說出去,免得人追究到我的頭上。”

“說來峽州出事,衛遠斷了腿,衛陵要前往峽州,怎麽偏偏這時候和離了?”

……

她與衛陵和離了,她明早就要離京了。

這個念頭,一直徘徊在許執的腦中,在走下臺階時,甚至踉蹌了下。

慌張穩住腳步,他撐傘身處黑色的夜幕中,皂靴踩在雨地上,越來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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