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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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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書

後半夜, 衛陵一直都未再睡著。

溫暖被褥中,他扶在她後腰的那只手,從一開始的緊繃,到後來的松懈, 是在天光露白之際。

睜著一雙血絲遍布的眼, 他楞望床帳外頭。

整整七日, 每一日, 他都是如此過來的, 就這般抱著她, 看又一個白日的到來。

初春的晨光尚且稀薄,攜帶冷氣, 被風吹拂, 蒙在明亮的窗片上, 起了一層朦朧的霧。

她一日日地睡, 從未睜開過眼,像從前一樣, 在他懷裏撒嬌,與他笑鬧。

興許剛才他聽到的聲音是幻覺,她並未蘇醒。

他是這樣想的。

但很快, 恐懼又一次襲上他的脊背。他不願再看到她的沈眠。

倏然想起來。

昨日清晨, 她終於醒來了的……

他仍然不敢低頭,去看一看她。

盡管她的呼吸又一次地平緩, 睡了過去。

留下他一個人在漸明天色中, 獨自痛苦。

驀地, 他的氣息凝固。

此時, 她的腦袋從他的胸前擡起,一雙似乎帶著惶恐的惺忪眼眸, 仰望著他,問道:“我昨晚有沒有說什麽胡話?”

他俯望面色有些蒼白的她,將她頰畔的亂發撥開,強顏歡笑道:“沒有。”

嗓音嘶啞,扯得喉嚨生疼。

從他回來前的傍晚,她一直安靜地睡到了現在。

鄭醜說她需要好好修養,必定困乏得不行,哪裏能在夢裏胡說什麽。

衛陵再次對自己說,便見人擡身,雙腿挪動,是要下床。

他慌張地一下子抓住她纖細的手腕。

“去做什麽?”

半邊身體側轉,背對著他的人,回答道:“我去解手。”

是了,早起來,難免會要解決,這是人之常情。

於是他放開了她的手,又怕她身體虛弱,忙爬起來,要扶她去。

但他的手被推拒開。

她回首,低頭看他,說:“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沒睡好?我自己去,你睡吧。”

語調似含嘆息,他的手僵住。

紗帳一掀一落,她已然下床去了。

好半晌,他的手慢慢落下,酸脹的視線追隨她綽約的影子,跟去了隱在金漆屏風背後的湢室。

門開合的輕聲,他等待著她。

在闃靜無聲的室內,等她再次回來床上,回到他的身邊。

可是門再次打開,她走了出來,卻沒有回來。

透過一層淡青的薄紗,他看見她走向窗前的榻,坐了下來。

那道細瘦孤孑的影,如同隔著千山萬水一般,就在不遠處,等待他過去。

曦珠感到身體依舊疲乏,也有些冷。

拉過榻角的一條紅絨薄毯蓋在腿上,她稍歪靠在引枕上,在黯淡的光中,望向下床走來、一身雪白單衣的人。

在他來到跟前,目光匆匆從榻桌上,須臾前她擺放的紙張挪開,臉色一瞬愈加慘白。

她抿了抿唇,說:“坐下吧,我有事要和你說。”

衛陵的四肢,仿若失去了所有知覺。

和離書、和離書……

滿腦子只有那幾行字。

不是的,他定然是看錯了,她不會與他和離的。

他卻不敢多看一眼。

他想開口問她,也張不了嘴。

隔著一張小小的雕花紫檀方桌,就坐在她的對面。

近在一臂之距,衛陵的眼前灰茫一片,緊緊握住膝上發顫的手,捏攥成拳。

而後聽到她喊了他一聲。

“三表哥。”

再正經不過的語氣。

他的眼皮忽然一跳,緊跟著,是她的疑問:“你是不是,也是重生回來的?”

他下意識地否認,急切道:“你在說什麽!”

連同語調都高昂。

曦珠盯著他輪廓硬朗的側臉,他還是不敢看她,卻在用著從未對她的憤怒腔調,回避她的質問。

“你到現在還在騙我嗎?”@無限好文,盡在t

他似乎終於下定決心,轉頭來看著她,堅毅的神色之中,是逃避的狡賴。

“我騙你什麽了!”

她不願再和他糾纏下去,直截了當地道:“你明明和我一樣,都是從前世回來的,知道我和傅元晉的所有事。也知道這些日,我是去了哪裏,但我回來後,卻什麽都不問。”

“就連我在床上叫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你都無動於衷。”

曦珠的後腰隱隱泛起一股麻痛,是那道無意失控的力氣,卻極快地松開。

她看著臉色已然怔然到陰沈的男人,平靜地說:“表哥,我覺得你還未大方到那個地步。”

連年連月,模糊的前世記憶裏,那個時常孤單的高大背影,瞧著是可憐的,但也是可懼的。

會眥睚必報,會錙銖必較。

她一時無法將前世,那個快要遺忘面容的人,和眼前的這個人放在一起。

但兩個人,卻又在緩緩地重疊。

她的目光落在他英朗冷肅的臉上,便是這樣一個出身高貴,身負功勳的人。

剝去世俗的賦予,皮肉之下,到底是什麽。

他的緘默不言。

仿若續接上次的審訊問罪。

要將從未袒露的過去,徹底攤開在彼此之間。

“太子逼宮落敗的那個夜晚,禁軍包圍了整個公府,他們想法設法要你的命,我想到送信的辦法。那時,我被困在公府,也很害怕,就想你回京後,說不定京城的局勢會有所改變。”

“他們那麽忌憚你,怕你活著,是否也是如此想的呢?”

說到這裏時,曦珠禁不住自嘲地笑了一聲,道:“許執曾在退婚時對我說過,倘若哪一日衛家出事了,讓我趕快脫身離開。可當時的我,根本來不及想太多,才會有了後來的事。”

“在牢裏聽說你死了,我真的要捱不住了,想著幹脆死了。當時我的身邊有炭盆,想吞炭自殺,但我終究是個膽小鬼,很怕去死。便想著,被秦令筠接出去算了,左右我的清白都被看被摸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看見他痛苦不堪的神情。

明白了那次秦令筠所邀的鴻門宴,雨夜之中,他的心情。

但在當時,他竟然一個字都不吐露知情的真相,反而要她嫁進公府。

她不相信他找不出另外的辦法,來保全她。

曦珠垂眼,換動枕麻的腿,又將毯子扯動蓋好。

繼續平聲道:“但最後呢,許執幫忙,我跟隨一同流放,算是好些吧。”

很多時候,她是不願去深思的。

從爹娘接連逝去之後,她便被命運推著往前走,連一點選擇的機會都沒有。

“流放的日子很苦。我也曾想過去死,還是怕啊。”

“又有小虞、阿朝、阿錦阿若他們在,我還能如何,聽他們叫我三叔母和三嫂,還有娘,只有撐著就是了。實在撐不住,哭一哭就好了。若是我也離開了,他們要怎麽辦?”

“這些事,表哥你都是知道的。還有後來,我跟了傅元晉,我也不想說了。”

他全都知道,她還有說的必要嗎?

前塵往事,她都不在乎了。

不管是和許執的過去,亦還是和傅元晉的曾經。再是困苦日子裏,對他的一二思念,寥解悲苦罷了。

她只想重來的這一生,過得順遂平安,不要再經那些風浪。

唇色幾無,衛陵頭痛欲裂,俯首抱住了頭。

她的話如同鐵錘,在捶打著釘入他腦子的無數根利針,讓他想起了那些黑暗的歲月。

曦珠其實不想哭,可不知為什麽,眼前還是沒忍住濕潤朦朧。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後嘲弄我,罵我傻,甚至是罵我下賤,何苦為了幾個不相關的衛家人,把自己的一輩子給作弄了。但我只能什麽都不聽,有時候想得多了,就是自擾多苦。”

“好在後來回到京城,我病得快死了,像是所有的事,都走向了終結。”

曦珠聽到耳畔,似是悲慟到極點的啞聲。

“別說了。”

她並沒有去看他,吸了吸鼻子,哽聲道:“表哥,你知道嗎?我起初並不信重生這樣的事,那時我死了,只想著自己苦了那麽久。小虞有洛平照顧;阿朝大了,可以撐起家裏;阿錦的病眼見要好;阿若也能幫襯阿朝了。我終於可以解脫,去陪自己的爹娘了。”

“若是老天有眼,下輩子也要我輕松點。可是呢,一睜眼又回到了過去。”

“剛回來的每一日,我都是在惶恐中度過。一入夜躺在床上,總是想起前世的那些事,怕你家再落入那樣的境地。”

曦珠胸前窒悶,微微仰頭,將淚水逼回眼眶裏。

“你那天來寺廟找我,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是,為何重來,怎麽就那麽輕易了,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前世你不喜歡我,我從來沒有怨過你,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那麽多的緣由。”

“可你為什麽要騙我?”

曦珠轉目看向對面的人。

他已然躬彎脊背,也低下了頭,全然不見神色。

“表哥,你若是覺得對我愧疚,想要補償我,可以用別的方式。沒必要騙我,娶我。”

就像是一場兩個人的笑話,他目睹了一切,也掌控著一切,卻獨獨隱瞞著她。

讓她活在他編織的美夢中。

但她仍在竭力穩住將近崩潰的情緒。

她不相信他了。

連同他承諾了不知多少次的,要與她回去津州,也覺得是欺騙。

曦珠不想再和他粉飾太平,也不想再去計較。

她一刻都不想待在京城,待在鎮國公府,待在破空苑了!

只想回去津州,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

將桌上的和離書,朝那邊推了推。

“你簽完和離書後,讓人拿去官府蓋印,以你的職位和身份,是差遣得動那些人的。今日晌午,我就要見到我的戶籍。”

曦珠看著頹然的他,以及他左手上被白紗纏裹的傷,頓了頓,道:“至於公爺和姨母那裏,你想辦法去說。當初是你欺騙在先,現在,該如何解決,是你該去做的。”

“另外,當時你們給我備下的嫁妝和彩禮,我不會要一分……”

但她的話並未說完,他從滿目地磚的灰色中擡起頭,挺起脊背,偏過一張慘白至極的臉。

不停轉動的漆黑眼珠,最終定落在桌上的那張白紙黑字。

似是沒有聽懂她的話,幾乎是顫抖著嗓音,沈聲問道:“這是什麽?”

“和離書。”

曦珠看到了他眉眼間的陰鷙,心抖咬牙、話音落下的那瞬,就見他將近嘶聲吼道:“我不簽!”

“我死都不簽,也一輩子都不和離!”

衛陵的雙眼猩紅,伸手一把抓過那張薄白的紙張,就要撕碎了它。

當重生的真相暴露,他的內心深處,竟然得到了一種解脫。

這樣長時間的隱瞞,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但當假象揭穿,他才覺出前所未有的輕松。

興許是這兩日,更興許是從重生的一開始,就想告訴她這個真相了。

“曦珠,我是愛你的!”

“不是愧疚!”

但伴隨他迫切的解釋,他的動作,猝然被一道冰冷的厲聲打斷了。

“你敢撕試試!”

她的目光似沈澱悠長綿延的怨恨,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望著他,淚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匯聚在連日愈尖的下巴,唇畔嘲諷。

“衛陵,難道我經歷一世半生的苦難,便是為了這所謂的重生,滿足你的貪心,讓你得到圓滿?還是你自以為是,認為我該感動你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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