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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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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第88章

九月初五, 東市第一街,還未到辰時,已經人頭攢動。

最近建孟府的奇事是真的多。

先是出了個十四歲的紀解元, 如今又來了個媲美當年烏堂先生的青堂。

不少人都過來看熱鬧。

還有些人暗地裏知道, 此畫甚至得了上面的眼, 昨天晚上還拿去賞玩了。

此畫本就不錯, 如今更是讓人驚喜。

還有人舊事重提,講起當年烏堂先生的美名。

有些年長者並不相信,也趕來看畫。

等殷茂把畫拿上來展開時,年長者震驚了。

這,這不就是烏堂先生的筆法?

此事也不算秘密。

畢竟當年東市第一街的書畫競技臺興起,就因為那位烏堂先生一鳴驚人。

可惜從那之後, 再也沒出過第二個驚才絕艷之人了。

臺下議論紛紛,紀元則坐到位置上。

他來得稍微晚了會,為何?自然因為先去了趟殷博士家中。

紀元看著眾人,只得低聲道:“昨晚這畫被監臨官拿去看了。”

殷博士自然不會隱瞞過程, 加上殷茂說得熱鬧, 他肯定知道怎麽回事啊。

沒想到因為這事, 學政竟然把他珍藏的《江南雲木圖》給送了出去。

不過按照殷博士的話講:“學政豈會不知朱大人的籍貫,又豈會不知朱大人的喜好,他既然差人去取畫,就是做好相贈的準備。”

但也沒想到,朱大人真的那麽喜歡。

不管所為何事,他的畫確實保了下來。

當然, 也因為這些大人們早就過了科舉的年紀, 他們看這畫頂多是感慨,卻並不會有太深的感觸。

跟身處其中的人最是不同。

也就書畫商們說的。

此畫最適合掛在族學, 書院等地,以此來激勵自家學生們。

讓他們知道科舉不易,科舉百態。

紀元嘆口氣,也沒想到此畫還有這般麻煩。

不過這些情緒可以暫時放一邊,長官們約莫知道他的想法,並未公開他是什麽身份。

他若是個秀才,自然是無礙的,可如今已經是舉人,算是有了正式的官身,誰都會顧及一下想法。

總之,現在看看畫作到底拍賣出什麽價格吧。

這也算對他學畫多年的一項檢驗。

大早上,書畫競技臺已經圍滿了人。

可惜一個多時辰過去,還是沒有人敢上臺競技。

大家都以為,此畫不會出現挑戰者時,一個人的出現讓眾人驚呼。

“雷同祖!”

“啊?!這不是咱們東市第一街最厲害的畫師,他怎麽來了。”

“對啊,按照他的習慣,哪日不是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

雷同祖,建孟府有名的畫師,畫技超群,最不喜歡平和之畫。

故而他的畫有炫技之風,喜歡的人會非常喜歡,厭惡的人會覺得他的畫太過張揚。

這樣的人,自然討厭一片生機的畫作。

偏偏紀元的畫就是如此,看著科舉百態,讓人嘆息,實際上又有著生活的活力。

雷同祖昨晚在北市花樓聽說此事,當下嗤笑,還道:“烏堂先生的子弟,能做出這樣平和的畫?不可能,肯定是打著烏堂先生名號的庸庸之輩。”

話是這麽說,但好不容易出現一個有意思的事,他肯定要來湊熱鬧啊。

雷畫師甚至提前帶了顏料,準備同那不敢露面的人比試一番。

什麽?

他平時睡到下午才起來?今天怎麽這般早?

肯定是因為他一晚上沒睡啊,甚至還帶著酒氣過來。

紀元看著這滿臉絡腮胡的畫師風風火火過來,然後迅速後退幾步。

雷同祖幾乎不敢置信,剛想碰一碰,下意識後退,從身上找來一個幹凈手帕,把自己的手指擦了個幹凈,但還是不敢碰。

這畫,這畫確實平和。

不是一般畫師裝作平和,而是畫師本人就有一顆包羅萬象的心。

所以他筆下的人都是那樣可愛生動。

打馬而行的紈絝子弟也好,挑著貨擔的小販也好,又或者對書不感興趣,卻要強裝讀書的書生也好。

都是鮮活的,包容的。

這幅畫裏的世界,可以容納所有人。

雷同祖又往後退幾步,生怕自己身上的汙濁之氣毀了這幅畫。

臺下的人看著雷同祖的動作,皆是一頭霧水,大家都等著上臺比試呢。

誰料對方竟道:“我輸了。”

說罷,把身上帶的顏料都留下。

雷同祖所帶的顏料,皆是上乘之物,不乏用寶石磨粉所做,用在畫作上,多少年都不會褪色。

他這意思,就是自己還未比已經輸了,那就幹脆不畫了,把這些賠給青堂即可。

雷同祖都認輸了?!

眾人拉著他詢問,雷同祖指著那幅畫,直接道:“此作畫的是最功利之事,用的卻是最平和之態。”

“我比不過。”

說罷,雷同祖讓人給他挪個位置。

他也要在這看熱鬧!

好在他是名人,還真的有人讓位置,否則根本沒地方看熱鬧。

經過雷同祖這件事,不少人對此畫的價值又有了估計。

而且這麽厲害的畫師都不敢去比,更沒人敢去做這個挑戰者了。

眼看到了下午,不知是哪個書畫商沈不住氣,直接報了價格。

“一千八百兩!”

殷茂看向那人,小廝高喊:“一千八百兩!距離拍賣結束,還有一個半時辰!”

一個半時辰!

快結束了!

紀元則道:“還有的等。”

他手裏還拿著安大海寫的牲畜病集,周家書坊那邊加緊印了出來,他手裏的是第一批。

大家沒事翻看,全當打發時間。

期間也有人認出他,不少書生還看過來。

看來書畫競技臺這熱鬧,連解元都被吸引了。

有人還記得,紀解元也會畫畫,他怎麽不上臺試試?

聽到這話,紀元哭笑不得,只得擺手。

自己跟自己比?

沒必要啊。

紀元又看看書上名為橋子牛的馬甲,再看看臺上青堂的馬甲。

還是保護好自己吧。

什麽都能掉,但馬甲不行!

快到截止時間,不僅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報價也越來越快。

“兩千三百兩!”劉遠擦擦頭上的汗。

這價格是值得的,肯定值得!

其他書畫商這次也不裝了,紛紛報價。

什麽?

聯合起來壓價?

誰信誰是傻子!

這麽好的東西,他們不買?

那就是傻子!

誰跟同行一起做事啊!

眼看競價越來越激烈,一些私人買家也下場了。

雷同祖甚至就是其中一個,他直接道:“三千兩!”

三千兩!?

他沒事吧?!

剛剛才兩千三百兩。

這就直接擡了七百兩?!

雷同祖卻道:“怎麽?不許我買?”

作為出名的畫師,這點錢他還是出得起的。

而李廷錢飛他們,卻已經覺得,這哪是錢,分明就是數字。

放在他們縣裏,足夠一個家人過十幾年了,放在這只是買幅畫而已。

貧富差距這詞他們或許不知,但心裏的震撼卻不容作假。

紀元則看向那畫師。

成了。

如果真的能出到三千兩,他的課業就完成了。

“三千五百兩。”

又有人開口。

眾人趕緊看過去,那人是管家模樣的打扮,而是說話並非本地口音。

這肯定是幫自家主子買畫的,地方也不好出面。

此處人多,倒是有人認出來:“好像是來探親的一戶人家,家裏是雲貴的。”

雲貴之地偏遠,不過能來各地探親做買賣的,家境必然不俗。

那邊既產好藥材也產美玉,若是做這種生意的家族,出個幾千兩買畫,倒是也正常。

誰料又有人喊價。

可片刻之間,這雲貴來的管家直接道:“四千兩。”

見他眼都不眨,可見背後之人實力雄厚。

在場的書生們,只覺得此刻錢已經不是錢了,只是一串數字罷了。

多少錢?!

四千兩?!

他們賣一輩子字畫,也賣不到這個價格吧?!

等會。

這個價格,是不是已經超過了當年的烏堂先生?!

好像是的!

“天,終於有人超過烏堂先生了。”

“比當年的烏堂先生還多一千兩。”

“這,這真的太可怕了。”

“此畫師到底是t誰,為何不透露姓名?!”

當年的烏堂先生已經足夠神秘,可當時人家也露面了。

這個青堂倒好,根本不出現,連畫作都是拜托別人幫忙拿出來。

殷茂也傻眼了,他努力不看紀元他們,省得被有心人看出端倪。

四千兩的價格,也徹底打消其他人的念頭。

而且看人家的模樣,只要有人出價,他們還會繼續往上擡。

申時一到。

對方笑著朝殷茂等人行禮,此畫交易已成。

《科舉百態圖》,最終拍賣價格為四千兩。

期間無人趕來挑戰。

無論哪項成績,都奠定了此畫的價值。

四千兩啊。

實在震撼人心。

那雲貴來的人戶給錢也爽快,只是還問了畫師青堂的情況,見畫師不願意露面,只好作罷。

對方是真的喜歡這幅畫,他們家族的學生學習不易,有這樣的畫作鼓勵他們,對族學來說是件好事。

當天晚上,紀元看著四千兩銀票,說什麽都要留下來一張給殷茂。

殷博士怎麽會要這個,他怎麽也是進士出身的正式官員,讓紀元好好收好,還道:“府城的花銷就不小,等你明年去京城會試,方知什麽是揮金如土。”

京城乃天子腳下,寸土寸金。

稍微想想便知道,在那生活如何艱難。

“你要是考上進士,進了翰林院,就更難了,要租房要吃飯,翰林院那邊俸祿,什麽都不夠。”

殷博士都是靠鄉黨接濟,否則日子更難過。

紀元在京城無親無故,建孟府出來的官員又不算多,他更是不熟,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話又說回來。

紀元看著手裏的銀票,感嘆道:“總算完成房老夫子的課業了。”

這個課業他做了三年。

算是有了成果。

四千兩銀子,誰看了不覺得震驚。

整個建孟府,基本都在討論兩件事。

一個是鄉試秋闈的成績。

一個就是書畫競技臺高出眾人想象的價格。

上次一幅畫超過三千兩,還是二十多年前。

不少人也在猜測,這位是不是烏堂先生的弟子,畢竟畫風是真的像。

唯獨不同的,就是一個南派,一個北派。

有些眼力毒辣的,還說畫畫的人年紀應該不大,是個極年輕的天才畫師。

這些猜測竟然說對了大半,但具體是誰,也只有少數人知道了。

而知道的人,更是感嘆。

如果整個府城的人都知道,被他們稱讚的十四歲紀解元,跟天才畫師青堂是同一人,估計紀元在哪都不得安生了。

知道這一切的周家書坊,則更為感慨。

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那本《牲畜病集》,竟然賣得格外好。

還都是各地縣城過來買。

做買賣的眼睛毒辣,一眼就能看出什麽書好,什麽書不好。

而這本跟其他書籍不同的牲畜病集,竟然說不上好不好。

一定要講的話,那就是實用。

太實用了。

誰家不養個牲畜,誰家的牲畜不生病。

有這東西,自己就能做個初步的判斷,對各家來說,都是減少損失的。

故而不少人家都會帶上一本。

這本被書生們直接忽略的書,竟然成了家庭必備的工具書,看似靜悄悄的,實際出貨不少。

周家作坊,作為掌握了紀元所有“馬甲”的人,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心裏只能對紀元更加敬佩。

心道,若人們知道紀元真正的成就,只怕滿城轟動。

他做過的事,隨便拿出去一件,就夠別人吹噓很久的了,可紀元卻還是那般低調。

紀元也是不知道周家的想法,否則肯定要笑一聲。

也不是他想低調啊。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何必自找麻煩。

再者,房老夫子也怕麻煩,自己肯定不會太過張揚。

紀元再次把房老夫子的畫作拿出來。

想來很快,就會派上用場。

倒不是換錢,而是還人情。

不過要等到鄉試宴之後再說了。

在外面還在討論書畫競技臺驚天價格的時候,鄉試宴的請帖,以及舉人公服,已經送到新進舉人們的手中。

衙門來人送公服的時候,棲巖寺不少香客都羨慕得厲害。

現在誰不知道,棲巖寺住著兩位舉人?

一個是今年的第一紀解元,另一個是今年的第五白經魁。

但凡他們家學生能沾一點讀書氣,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棲巖寺的和尚們,只見這些香客們捐香火錢更大方了,也不知道此事是對是錯。

反正自從秋闈揭榜之後,他們這的香火就沒斷過。

建孟府的大小寺廟不少,棲巖寺轉眼成了最熱鬧之一。

但對裏面和尚來講,自然是好事,至少以後吃飯不用發愁,日子可以不那麽辛苦。

看著棲巖寺迎來送往,白和尚還是有些憂心。

蔡豐嵐則攛掇他們趕緊換上舉人公服,看看哪有不合適的,白日還能改。

今日晚上,可就是鄉試宴了。

鄉試宴,所有新進舉人齊聚一堂。

紀元甚至還有些經驗之談。

不過三年前那會,他坐在當時章解元身後,今年卻是要坐到解元之位上。

三年的時間,他也成了正式受邀的舉人。

紀元換上公服,依舊是類似官服的模樣,由青藍色的絲綢做成,金色雲紋,看著華貴無比。

紀元年紀輕,穿上反而像貴公子的華服,讓人看著,只覺得他生得俊俏,風度翩翩。

一身華貴的公服換上,已經有人府衙的人過來接。

說是宴會之前,還要拜見監臨官,主考官,以及各處的老師。

這一項還要由解元領著眾人進行。

非解元不得上前,這是別人都羨慕不來的榮耀。

看著紀元跟白和尚離去,蔡豐嵐穩穩心神,他們是好友是同窗,也是同伴。

要說羨慕,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還是激勵。

終有一日,自己也能考上,到時候他們直接當同僚!

能有如此志氣的書生可不多。

比如看著舉人馬車行走的岳昌就是個例子。

岳昌今年並未考中,他今年十六七,歲數並不大。

夫子們也說,他如今的年紀,去考鄉試只是積累經驗,能在二十五歲之前考中,便已經很好了。

可他家裏卻不這麽想。

上次鄉試不中,還能安慰,今年全然變成嘲諷。

他不準備在家待太久,總覺得離了家裏,心裏反而暢快。還不如早早收拾東西回岳麓書院,至少在那,他還能找到讀書的樂趣。

舉人的馬車都往宴會的地方走,他的馬車要往城外駛去。

岳昌臉上是不甘的,但也沒有辦法。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是紀元的競爭對手,對方既沒有看不起他,也沒有高看他,他也就是個普通並且關系不好的同窗而已。

岳昌現在才明白,當時在射科他硬要比試,紀元說:“自知者智,自勝者勇,自暴者賤,自強者成。”

他似乎一樣也沒做到。

說起來,他家也一樣沒做到。

經過那件事後,家裏人都恨他跟大哥,大哥已經被趕到莊子裏,他雖然有個秀才的功名,也好不到哪去。

畢竟帶來的損失太大了。

聽說今年,連四大書坊的最後一名都保不住。

不過他出來之前,跟父親承諾,一定會考上舉人。

或許只有那一日,才能讓岳家重回前四。

至於跟紀元爭?

已經沒人再想了。

岳昌看著遠去的建孟府,同樣是要離開這,自己灰溜溜走,紀元是要去考會試。

算了,再怎麽想也沒用。

紀元不知,自己的存在就讓很多人心酸,他此刻正在鄉試宴外面,人還沒進去,就被無數同年拉著說話。

紀元看起來好脾氣,也是愛笑的,索性沒拒絕。

不過看到汪柱良的時候,還是微微皺眉。

他幫過很多人,這位是最後悔的一個。

汪柱良也穿著公服,但對比紀元跟白和尚的簡約,腰間掛了不少配飾,看著之前艱苦求讀的模樣完全不同。

汪柱良昂首挺胸,看到紀元的時候,快步走上來,但一晃眼,紀元已經離開了。

“你不是說,你們關系很好嗎?”同為六十多名的高舉人道。

汪柱良點頭,又有些喪氣,隨後道:“是人家單方面幫的我。”

所以他看到紀元的時候,還是覺得有些虧欠。

不過也是多虧紀元,自己才有個還算安穩的備考地方,否則也不會考上舉人了。

紀元跟白和尚兩人雖然沒說話,心裏的想法卻大致相同。

沒考上舉人的時候,心疼自己的爹娘妻兒。

考上之後,第一時間就納了美妾,這種可以同苦難,卻不能同富貴的,更是可怕。

不說這些,只講他妻子為他上學,在家操持家務,一共供他到三十五。

這份恩情可比他所謂的食宿供給大多了。

只是不知,他面對糟糠之妻的時候,會不會跟對同窗這般客氣。

所以,這鄉試宴上的六十八人,說是同年,就是一起考上的舉人,但t內裏還是有些不同,隱隱分成好幾撥。

有按成績分的,也有按品行分的,又或者按家世分的,全看個人的心情。

畢竟他們這些新科舉人在外人看來,都是天之驕子,可面對彼此,那都是舉人,自然也沒在外面的傲慢。

今年的鄉試宴比去年還要隆重,看這樣子,像是按照每個監臨官的喜好準備。

上次的監臨官徐大人不喜奢華,也就簡單雅致了一些。

今年的朱大人愛玩愛笑,歌舞伎樂已經準備上了。

白和尚看著奢靡的場景,偷偷念了句佛號,不過也跟紀元吐槽:“這裏雖然金光閃閃,卻也不如我們青雲寺。”

此話自然是嘲諷,並非炫耀。

一想到鄉試宴結束,自己就要回青雲寺,總覺得頭疼。

紀元看看他,詢問道:“你們青雲寺,又給佛像塑金身了?”

給佛像塑金身是好事,但這也太頻繁了吧。

白和尚無奈,想了想道:“等你從家裏回來之後,有空去我那坐坐,幫我想個辦法,勸勸我師兄們。”

紀元對那青雲寺確實有些興趣,點頭道:“好,只是要安排好時間,也不知要在家鄉待多久。”

“不過想著,年前肯定要回來,好準備明年開春就去京城備考。”

那也就是今年年前會去青雲寺。

白和尚點頭,他估計就要在寺裏待到年後。

兩人說著話,一個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過來了。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看到紀元的時候帶著驚喜,自我介紹道:“見過紀解元,我是今年的鄉試第二,叫孟華偉。應該年長你十多歲,但喊我名字即可。”

紀元還是拱手道:“孟華偉兄。”

他年紀小,見誰都要稱一句兄。

今年二十九的孟華偉連連擺手:“不可不可,你可是解元。”

科舉場上,就以功名論高低,同等功名再以名次高低相論。

孟華偉恪守禮儀,並不敢亂喊。

三人說著話,那邊有人冷哼一聲,算是加入群聊,還有一人也走了過來。

冷哼一聲的,自然是一直看不上紀元的賈昊。

賈家在建孟府有些勢力,平時都在嵩陽書院讀書,估計也沒想到,自己會輸給紀元。

還輸給一直平平無奇,落榜好幾次的孟家孟華偉,實在讓人生氣。

但滿場看下來,也就他們幾個能入自己的眼。

還有一人,自然就是今年的鄉試第四王舉人。

加上第五的白和尚白舉人。

這就是今年鄉試前五了,不少人看著都覺得羨慕,想辦法過去蹭蹭,但看到賈家賈昊的冷臉,基本望而卻步。

紀元心道,這也不錯,省得應付人了。

話是這麽說,紀元還是跟正榮縣出來的一個舉人說著話,那舉人雖然三十一名,但畢竟是同鄉。

等紀元反應過來,不由得笑自己。

即便是他本人,也繞不開同鄉同年這個關系。

說起這個,自然要提起朋黨。

有人講,天下生員,雖然相隔千裏,遠的甚至上萬裏,語言不一樣,名字也不一樣,但一旦登科那就不同了。

你的主考官,就變成你的座師。

同考官,就是你的閱卷老師,是你的房師。

同榜不用說了,那就是同年。

如果說這些還不算離譜,那同年之子,甚至也是算子侄輩。

加上座師的子侄,房師的子侄,甚至孫輩等等,全都可以攀上關系。

這鄉試宴舉人六十八人,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各級官員十幾人,都能攀上關系。

如果再加上同鄉之誼,那就不用說了。

所謂朋黨之勢,門戶之習,就已經成了規模。

再拿白和尚來說,他在青雲寺長大,那些師兄們就是他的家人,這段關系割舍得開嗎?

自然不可能。

便是他,跟正榮縣縣學割舍得開嗎?

似乎也不好說。

真正進到鄉試宴上,才知道什麽是人情覆雜。

作為鄉試第一,想來攀附的就更多了。

紀元只得一一應對,跟周圍人交際。

好在這些事,對他來說並不難,頂多抽些心神罷了。

交際應酬間,正宴時間到了。

趕在長官們來之前,眾人落座。

紀元在白和尚眼中也看到交際應酬的煩惱。

猛然從秀才變成舉人,有了可以登科的官身,好像著實不同了。

若說秀才雖有官身,但主要工作還是學習。

可作為舉人,已經可以做官了。

同年的歲數,加上本身的身份,好像進了一臺階。

有些像從學生走入成人職場一般。

紀元落座,其他舉人才跟著坐下,長官們沒來之前,眾人都以解元為先。

紀元年紀最小?

這算個什麽事。

不說他今年十三四歲。

便是他只有四歲,他在那個位置上,大家都會以他馬首是瞻。

聽著禮樂聲起,紀元等人起身,由監臨官,主考官,以及當地知府,學政,再加上府學左右訓導,掌印。

再有建孟府賢達等人跟隨,一直到監臨官,主考官等人落座,樂聲才落。

紀元好歹學過一段時間樂科,知道這樂聲歡快,說明監臨官主考官在建孟府還算開懷,否則不會安排這樣的音樂。

解元帶著眾舉子拱手行禮。

解元為首,亞元為次,先拜見監臨官,主考官,知府等。

接著是府學的官員,掌印教官,教官,夫子等等。

聽到說起,紀元才擡頭,下意識看了眼主考官。

他一直好奇,在考題裏抱怨朝廷不納賢才的考官是個什麽模樣。

見對方頭發花白,精神卻好,對他也微微點頭,不像個憤世嫉俗的啊。

說起來,負責科舉的官員屢屢會有變動。

早些年一直是主考官最大,近些年換成監臨官統管全局,難道跟這些有關?

紀元不好多加猜測。

對他來說,如今這些事都可以放一放,還是先應付眼前的鄉試宴才是。

跟上一次一樣,既是給他們慶祝,也是送別長官們。

此宴結束,大家就要各奔東西。

舉子們備考明年的會試。

長官們回到京城任職。

他們這些人的前途,在明年才會最終確定。

但不管怎麽樣。

他們這些人,是真正從學生,變成職場人了。

職場人可就沒那麽輕松了啊。

作為一個新晉的職場體面人,紀元笑著跟眾人附和,作為一個解元,他不倨傲也不局促。

今日罕見穿著華服也讓他的落落大方顯得格外不同。

朱大人笑著道:“說你是京城世家公子,大家也是信的。”

“建孟府著實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

說罷,朱大人還故意道:“聽說最近還有個青堂先生,畫作也極佳,實在是好啊。”

朱大人笑著說,主考官也忍不住笑。

知府跟學政也若有若無地看過來。

旁人不知道怎麽回事!

你們還不知道嗎!

怎麽還喊上青堂先生了,他哪擔當的起啊。

紀元被看得臉皮發燙,戰術喝水,就當沒聽到。

但距離他最近的孟華偉孟亞元竟然道:“青堂先生的畫作實在太好了,我家本來想拍下,沒想到卻失之交臂。”

孟亞元總體來說,是個比較靦腆的性子,他能這麽講,那是真的喜歡。

也有人道:“確實不錯,就是青堂先生低調得很,怎麽都不肯露面。”

正說著,就有人看向殷掌印:“殷大人,聽說那青堂先生跟您家殷公子認識,可否能引薦?”

殷博士突然被點名,輕咳出聲:“是孩子的交際,多半是不會說的。”

知道內情的人,都聽出來殷博士並未說自己認不認識,只講此事是孩子的交際。

作為紀元的禮記博士,說紀元是跟他家兒子是孩子交際,半點都沒錯。

不少人有些遺憾,又道:“希望他多出些畫作,不要學烏堂先生啊。”

說著,學政看向紀元。

怎麽說呢,這個答案,回頭他就要給弄明白了。

紀元耳朵紅透了,就當別人討論的不是他!

誰料過了會,又把話題引到解元身上,主考官還誇他文章寫得精妙,觀點也新穎。

殷博士看得發笑。

好家夥,鄉試宴上,大家誇了兩個人,一個青堂,一個紀元,但全都是他。

最後話題終於轉到宴會本身,轉到其他舉子身上,紀元長長舒口氣。

終於結束了!

再誇下去,他都要摳出大別墅了!

誰料宴會正興時,對今年科舉成績很滿意的學政開口了。

“上屆鄉試,紀元一首無題,讓無數夫子老師落淚。”

“今年是你的正時候,自然也要來做一首吧?”

偷偷吃了口肉的紀元茫然擡頭。

這件事,就躲不過去了嗎!

說起來,自從上次鄉試之後,他也算惡補了自己的詩詞水平。

但這東西,一要天分,二要閱歷,還要有文化涵養。

他夠得上嗎?

他自己做的兩首詩,那真是菜的厲害啊。

上次面對準備問責的徐大人,他不得不做,今年就不了吧。

紀元是這麽t想的,其他人卻停下筷子,等著紀元的佳作。

是的,佳作。

能寫出那樣詩句的紀元,一定能再出佳作。

那年的無題,今年的監臨官朱大人跟主考官都是聽說過的。

每每讀來,都震撼人心。

任誰來看,都會說一句,此詩在天齊國,足以上前十。

這可不是開玩笑,甚至有人說能上前三。

去年還不是解元,就已經有如此的本事,今年成了新進舉人,肯定要作詩一首,讓大家再開開眼。

連朱大人都點頭說是。

再加上,他們還知道紀元書畫也是一絕,自然是相信紀元能再做出好句。

所有人對紀元的期待都極高。

位置上的紀元汗流浹背了。

要說準備,紀元確實有準備,畢竟這鄉試宴,多半是要作詩的。

本以為宴會快要結束,此事就過去了。

沒承想又被提起來。

可要說再當文抄公,紀元便不太想了。

之前是沒有辦法,更不想牽連縣學。

如今作詩一首也是給自己增光,不如婉拒了。

紀元鄭重其事起身,朝著長官們行禮,認真道:“學生許久未習詩詞,這三年裏,頂多看了一些詩詞的書,自己卻是未做的。”

這都是實話,身邊許多人都能給他作證。

“如今這詩,只怕是做不成了。”

紀元說得直白,繼續道:“以後再做,此生也比不過那兩首。學生知道自己的水平,對詩詞一道,別說進益,早就退到關外了。”

“這會腦袋空空,半點好句都說不出。”

關外?

朱大人忍不住笑,這比喻倒確實讓大家笑了下。

紀元再怎麽貶損自己,也不至於這樣說吧。

也有人再勸,紀元是真的搖頭。

見他說的肯定,又那麽貶損自己的才能,也讓人不得不相信,紀元是真的做不出了。

可惜了。

本以為紀元能再寫出幾首千古絕唱。

現在看,倒是可惜。

孟亞元一邊可惜,一邊安慰道:“是不是這三年來,都在備考鄉試,所以暫時放下詩詞。”

“沒關系,如今你考上解元,可以慢慢再找回來,肯定可以的。”

孟亞元說完,眾人恍然大悟,立刻道:“對啊,是因為備考鄉試啊。”

“對,考鄉試,確實不好研究詩詞歌賦。”

“這麽說的話,也沒錯。”

???

他是真的不會啊。

不是因為鄉試才不會的!

紀元傻眼了,誰料朱大人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那眼神明顯寫著,好吧,本官知道你不想出風頭。

???

但有畫師青堂的事在前,不管是朱大人還是主考官他們,對紀元的印象都差不多。

那就是,有真才實學,卻不想出風頭的穩重少年。

想來,他還是在刻意低調?

這麽說的話,好像沒錯。

紀元沒有家世,今年做了解元,京城那邊王公貴族喜歡的蹴鞠他也厲害。

要是再傳出書畫雙絕,加之詩詞歌賦也厲害。

只怕盯著他的人會更多。

如今只講自己是解元,似乎是最能保護自己的方法。

不用紀元多解釋,長官們已經給紀元找到借口。

這樣的少年,誰不喜歡?

若是自己的弟子就好了。

不少人羨慕地看向殷博士。

這是他的學生啊,這輩子能有一個這樣的學生,實在是太幸運了。

殷博士雖說知道紀元如今作詩的水平,但他明白,就算紀元會寫,今日也不會動筆。

所以不管怎麽說,他這個學生,都是再好不過的。

殷博士也上前幫紀元說話:“他這一年裏,每日讀書,兼學六藝,實在抽不得空。”

這話並非隨便講講,也是告訴大家,紀解元並非只鉆營科舉,並非只功利讀書,他還學君子六藝呢!

所以那些批判功利科舉的官員,不要看我們學生。

“不錯,說起來他蹴鞠不錯,等明年去了京城,就讓我家小兒子帶你去蹴鞠場轉轉。”

朱大人頗有深意道:“京城的幾位王爺們,都很喜歡蹴鞠。”

這話一出,滿場的書生驚愕。

這,這朱大人,要把紀元引薦給京城的王爺們?!

一時間,不知多少艷羨的目光看過去。

只要紀元明年考上會試,那他的前途一定光明。

真好啊。

寫詩不行又有什麽關系。

人家專心鄉試,當了解元,什麽都有。

紀元面上驚喜,連連感謝,但心裏卻知道,此話就那麽一說,還是要看他會試成績的。

一個合格的職場人,要善於消化領導給的大餅。

接下來的鄉試宴,雖然也在誇紀元,好歹沒再說詩詞的事,也有舉人故意拿著自己作的好詩炫耀,紀元也裝作尷尬笑笑,說自己真的不會。

一來二去,一部分人真的信了此話,對紀元的敵意也少了些。

心路歷程大概是,原來神童紀解元,也有不會的事,真是太好了。

紀元看向學政,認真道謝,詩句的事是學政提的,是想給他個機會,他雖沒有把握住,卻一定要道謝。

學政雖算不上太大度,卻也不計較。

只是看著紀元,就想到那幅《江南雲木圖》,怎麽想都覺得心痛啊。

九月初六,晚上亥時正刻,鄉試宴散去。

紀元以年紀小為由不喝酒,孟亞元以喝了起紅疹為由。

而白和尚直接講自己自小在佛門長大,也不好喝。

除了他們三個之外,其他舉人多半大醉。

長官們早就離開,留下新進舉子們玩樂。

紀元他們走出宴會,只覺得天已經冷了,秋風吹得人熱氣散去,腦子也更清醒了。

今日之後,他們這些舉人們,就要各奔東西。

雖說多數人的目標為明年的會試。

但考到這一步,很多人都明白自己的水平,以後的日子,就不同了。

這裏面許多人,今日就是在謀求官職,尋求出路。

還是那句話。

從學生變成職場人,大約就從現在開始。

紀元白和尚他們幹脆走到棲巖寺,回去的時候蔡豐嵐還沒睡,給他們留了熱水。

見他們回來,稍稍松口氣道:“今日沒什麽事吧?”

上次的鄉試宴,可是差點就出大問題。

紀元笑:“沒事,就是認識了很多人。”

都要跟他說名字,甚至差點跟他攀親戚,從正榮縣那邊算親戚的那種。

蔡豐嵐也跟著笑,白和尚也帶了感慨:“以後的路,只怕沒那麽簡單。”

看來白和尚也要體會到社畜的感覺了。

紀元拍拍兩人肩膀,潑了些涼水到臉上:“管他呢,內無妄思,外無妄動,做好我們自己的即可。”

不胡思亂想,不輕舉妄動,這才是正理。

蔡豐嵐指了指書本:“還要讀書。”

“對,還要讀書。”白和尚點頭,“不對,要回青雲寺一趟,我真怕他們把佛像鍍個十層金身啊。”

三人都笑出聲。

沒辦法,誰讓你考上了舉人!

你考上了舉人,連自家長大的寺廟佛像都要鍍很多層金身!

鄉試宴一過,府城的考生們基本都要回去,紀元這邊也不例外。

他跟正榮縣的人早就約好了,到時候一起回。

蔡豐嵐也不例外,他要回家跟家裏人商議親事,估計明年開年就能先定親。

李錦他們那邊也不例外,現在沒走,就是等著紀元一起回。

三年沒有回去,這一收拾東西,那小小禪房裏,竟然堆滿書籍。

還一些是從府學借的,一會都要還回去。

其他東西可以放放,但被單獨拿出來的兩幅畫作,紀元放到一旁。

他感覺,會有人過來找的。

果然,就在紀元收拾東西的時候,府學有人過來,說學政請他去家中說話。

作為今年的解元,學政找他說話,再合適不過。

可紀元心裏卻明白怎麽回事。

鄉試宴之前賣畫作的事,雖說學政送出《江南雲木圖》跟他關系不算太大,但多少沾點邊的。

而且自己跟學政心中的小眾藝術家烏堂先生一脈相承,他必然會找自己。

要麽是作畫,要麽是詢問自己跟烏堂先生的關系。

聽說監臨官已經走了,算著時間,就是這幾天了。

紀元既然知道怎麽回事,索性背著兩幅畫作過去,也省得再跑一趟。

既然《江南雲木圖》因他而去,那必然要補償的。

合格職場人,也懂得聽話聽音。

再者,這也是他的感謝。

岳家找他麻煩那會,是學政幫忙的,甚至如今廩生身份,同樣為學政開口,他不能不識擡舉。

或者說,不想欠下太多人情。

紀元還是頭一次到學政家中,見此地的山石似乎都是江南而來,心裏便有數了。

他們學政雖然是北方人,卻是喜歡南派山水的,怪不得那麽喜歡《江南雲木圖》。

小廝一路帶著紀元去了書坊,此地書房山石,倒是有北派之風了。

進到書房裏面,學政看著他拿了畫作,心道,t這小子還算靠譜,自己還沒說呢,他就畫好了?

還是說右訓導提點的?

只是可惜了,自己本想指定題材的。

學政還是笑著道:“怎麽?知道本官的《江南雲木圖》因你而失?”

學政自然是故意這麽說的,算是讓紀元欠個小人情,也算是半開玩笑。

紀元拱手:“學生還未謝過學政,想來若不是您,我明年會試的路費還要再想辦法。”

這就是認下學政幫他的忙了。

什麽?

殷博士說過,那畫既然拿過去了,就是學政願意送?

願意是願意的,但讓紀元欠個人情,這並不沖突。

紀元深知這些道理,卻不能表現出來,直接道:“學生知道您喜歡烏堂先生的畫作,所以特意帶來兩幅。”



兩幅?!

學政站了起來,震驚地看向紀元拿著的兩幅畫。

這不是紀元畫的?

是烏堂先生所作?

紀元恭敬道:“是,您看在哪展開比較方便。”

可惜了,學政想得很好,但他不想欠學政人情,還想讓學政欠他跟殷博士一個好處。

殷博士在府學銳意改革,是需要一定助力的。

今年給後七堂學生請了進士夫子,但後七堂卻未出一個舉人,這件事,必然給他明年繼續改革造成阻礙。

或許,這兩幅畫,就是那樣的好處。

烏堂先生的畫作展開。

一幅南派山水。

一幅北派山石。

學政在北派畫作前駐足很久。

他喜歡南派山水嗎?自然喜歡,誰不喜歡秀麗山水。

但他真的極愛嗎?

要說極愛,那還是家鄉的山石更好。

紀元若只看表面,送了那幅南派山水,頂多抵消那些人情。

可這幅北派山石拿出,學政知道,是他欠紀元的了。

好個新科解元。

好個紀解元。

學政眼裏的欣賞更盛,又問了個致命問題。

“紀元,你真的不會寫詩了?”

???

怎麽回事!

您別不信啊!

他真的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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