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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睡了多久，被獵獵風聲吵醒，我瞇著眼睛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洗好的衣裳，正掛不遠處的木桿上，風兒吹拂衣角，發出風的聲音。
木桿像是新做的，還散發出草木的香氣。
我疑惑左若童怎麽把衣服曬在這裏，看清後才懂得。
陽光從另一處傾斜而來，他正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懸在空中，張開手掌，幫我掬住照射而來的陽光。
今日的陽光不算烈，正值日落，更是溫和，他卻覺得陽光要燙醒我似的，用手擋住，想必衣裳放在此處，也是為了擋住陽光，能讓我睡個好覺，不被外物打擾。
我卻悲從中來，這樣的左若童，以後就要死去了。
“左若童，”我開口叫他，握住他的手，橘紅的霞光落在我臉上，“我做了一個夢。”
左若童低頭看我，等我說下去。
“夢見你……證道後心灰意冷死了，你所走的通天之道，行不通，或者說……行路難。”
左若童臉色一變，清俊的臉上出現一絲迷茫與松動，他知道我是從未來而來，這是以夢為由，說出他的人生結局。
以左若童的資質不難察覺到真相，可他自幼在三一門修行，就算心中早有預感，也無法相信，只能不斷懷疑自己，是否想錯了，直到……無根生的出現。
二十歲的左若童，似懂非懂，嘆出極輕的氣，反手握住我的手掌，瞳孔瑩潤閃亮，用眼神安撫我那顆千瘡百孔的內心。
他說：“修行之人，朝聞道，夕死可矣。”他早有這個覺悟。
滾燙的淚掉在他的手腕，我哽咽地說：“信不信，你死了，我就殉情？”
他驚顫地更加用力握住我的手，被我強烈的情緒沖擊著，臉上鮮少出現怒色：“胡鬧！”
左若童半刻才緩過神，察覺我言語中的威脅：“若水，你應尋道。”
“我的道，就是你啊。”
左若童想放開我的手：“我……何德何能……”得到你這樣猛烈的愛。
“什麽何德何能，你最有德，最有能！”
我翻身，直接把他壓在地上，指腹觸在他唇間：“再說這樣的話，信不信我親死你！親死你，親死你！”
左若童不敢動，臉頰又變成紅彤彤的蘋果，白玉肌膚蓋上一層紅色薄霧，眉目的生澀與少年的心動驚慌，十分秀色可餐。
左若童：“若水……你……你先起來。”
本想直接離開，這下忍不住了，色心大發，啪嘰一口親在他的臉蛋上。
我的耳根也在發燙，歘地一下跳起來，對著發楞的左若童惡狠狠道：“都說了，會親死你！”我羞得想逃走，左若童卻拉住我，少年通紅的臉龐勝過天邊橘紅的晚霞。
他輕聲道：“若水，三一門門人也可尋找此生的道侶，我們這般關系應當不再是朋友與同門之間的情誼，畢竟……他們不會親……親我……你願不願意成為我的道侶。”
我聽著、看著少年動情的告白，笑容卻漸漸淡下來。
“左若童，和我在一起，此生不可沖破逆生三重，你……願意嗎？”
選擇我，你可以有活下去的機會。
選擇逆生三重，你必死無疑。
我看出我在你心中無可比擬的地位，妄圖用自己威脅你，被迫讓你選擇。
我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自卑、怯懦，但又最偏執、驕橫和最無理取鬧的人。
左若童深呼一口氣，沒有回答，反而皺眉理性地問：“為什麽選擇你就要放棄求仙問道？”
我恨不得穿越回現代，拿起手機，打開漫畫app，找到《一人之下》，讓他看看後來的三一門沒落到何種地步。
我強橫道：“你就說願不願意？”
左若童搖頭：“我不願意放棄。如果靠近你要放棄三一門，我不願意。”
我真傻，真的，明知是這個答案卻還要問。
“可是……我也不願意放棄你。”
我猛然擡起頭，驚詫少年此刻的直白。
左若童聯想方才我所說的夢，頓時得出答案：“等我證道之時，年紀應該已經很大了，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很久的話，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也是幸事。”
不……不是的，我和你從沒有在一起過。
我們不平等，在五十年後，你是我的師父，無視我那猛烈的求愛。
就算是現在，我們也不平等，我帶著與五十年後的你相處的記憶和現在的你交談，我知道你喜歡什麽，用閱歷與人生經驗碾壓還未曾入俗世的你。
你喜歡上我，情有可原。
我們從未平等。
我不知道怎麽面對左若童的感情，他的情緒很少如此外放直白，更別提……如此堅定地選擇三一門。
和我。
羞怯與無能為力的痛苦圍繞著我，我下意識拔腿跑遠，腳步踉踉蹌蹌差點摔了好幾個跟頭，終於找到一個無人的草地裏躺下，雙手捂著心臟，它叫囂得太厲害，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我這才註意到，腳下不再赤腳，而是好好穿著鞋子，想必是左若童幫我穿上的。
二十歲的左若童還有好好穿鞋的習慣，不像後來，時時刻刻露出個腳丫子赤腳滿地跑。
我一邊大喊著“可惡可惡可惡”，一邊在草地裏滾了個痛快，這才回到門內，門內卻彌漫出一股凝重的氛圍。
似沖滿頭大汗沖過來，拉著我的手：“若水師兄，師兄，師兄他要沖二重了！”似沖語氣並未高興，而是擔憂。
我直接抱起幼小的似沖，在他的指引下來到正殿，只見左若童盤腿坐在地上，額頭冒出一片冷汗，正殿外還有兩個比較年長的師兄守在兩邊。
在路上我已經從似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明白，左若童突然感悟第二重，正在沖破之時，運炁出了岔氣，如今正在幻境中苦苦支撐，萬一過不去……說不定會落下什麽隱疾。
我想起後世好幾個坐在輪椅上的師叔，心中一陣荒涼，明知後來左若童的名字響徹整個異人界，還是害怕左若童會死去，會落下病痛。
按照他悟性，怎麽可能會在第二重出了岔子？
我放下懷中的似沖，鞠手向兩位師叔行禮。
兩位師叔自然知道，我這個外來的三一門弟子最近和他們的心肝小寶貝左若童交好，於是放心地讓我進去，其中一個師叔還不忘叮囑：
“若是能有法子助若童一臂之力自是最好，沒有……也不要強求，別傷了自己。”
我點點頭：“師兄放心，我有分寸。”我觸及左若童身旁環繞的白霧，無風自起，掀起我的長發，瞬間我已在左若童的幻境中。
我看到一個更小的左若童，大約才七八歲，擡頭看高高的三一門門牌，眼中憧憬，毫不猶豫地邁開纖細瘦小的雙腿前進。
又一個左若童從白霧中幻化出人形，十五歲的稚嫩面龐面帶嚴峻，向著霧中看不清的師長拱手，那師長正猛烈咳嗽，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脾臟都咳出，只看身影便覺藥石罔治，即將仙去。
左若童堅定道：“若童此生，必不辱使命。”
過去無法挽回，未來可以改變……可是，未來是註定的，從左若童加入三一門那一刻，就註定他要去證道。
我不忍看下去，卻見霧中沖出了一個自己，裙擺飛揚，頭頂花環，花環上點綴幾朵明黃的花朵，周圍竟還圍繞著幾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臉上笑容燦爛，看一眼便覺心情明媚。
我楞住……因為這個我仿佛用了現代科技的美顏手段，磨皮濾鏡氛圍拉滿，要不是藍衫黑發和“那全天下都要讓著我”的嘚瑟勁兒，我都要快認不出自己了。
這就是左若童眼中的我嗎？
更令我驚訝得是，與現在年紀無二的左若童出現，拉住那個“我”，羞澀地捧起我的臉，慢慢地親吻臉頰。
這兩人都太過美麗耀眼，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郎才女貌，天下絕配。
我一個眨眼沒看，這倆就呲溜滾進翠綠芬香的草地裏，壓到一大片無辜的小草們。
我：左若童你……悄咪咪想壞事是吧？
有些無奈地轉過身，便看到不遠處的一座小院裏站著左若童。
左若童像是年近三十，面部線條俊朗不少，懷抱一個嬰兒輕輕搖晃，嘴裏唱著搖籃曲，哄著嬰兒入睡，我本以為是澄真，轉眼便瞧見十歲的澄真披散著長發，正低頭玩木馬。
那這孩子，是誰？
而……另一個我，長發挽起，像是已婚婦人的打扮，在一旁溫柔地註視左若童，親親嬰兒的額頭後，壞心眼一笑，又在左若童臉頰吧唧一親——你也有份。
我：……孩子都出來了，左若童你果然在想壞事！
我繼續往前走，終於看到盤腿而坐的左若童，他的狀態和幻境外差不多，滿頭大汗，氣息混亂，周圍乳白霧氣也在不斷變化，身後是一條通往天際的寬闊大道，看不見路的盡頭。
那些白霧赫然化成無數可視的手掌。
纖細的女子手掌。
手掌慢慢撫摸左若童的臉頰，漸漸往下，脖頸、喉結……沒入胸口，我幾乎能聽到左若童突然粗重的呼吸。
不知何時，那些手掌只剩下一對，漸漸聚攏成一個人影，人影越來越清晰，柔順的長發與左若童的白發相互糾纏——驚？！竟又是另一個我！
“我”坐在左若童懷中，雙手攀附他的肩膀，眼神柔情似水，眼角眉梢俱是暧昧水汽，雙腿如同柔軟無骨的媚蛇般纏繞住左若童的腰肢，在他耳邊輕輕呢喃：
“放棄三一門，和我在一起吧？”
左若童睜開眼睛看“她”，眼中一片清明：“你不是她，她從不會對我做出這般行徑。”
我無奈扶額。
我：……不不不，我是個色鬼，要是你真成了我對象，我還真的、可能、也許會這樣。
那個“我”嬌笑一聲：“你的心，亂了。”
“我”身影突地散去，重新化為縹緲的霧氣，融入周圍白霧。
左若童看向我，眼中喜愛溢滿：“你來了。”
我點點頭，盤腿坐下，我已經看出，左若童第二重的難關——是我。
因為那句：和我在一起，此生不可沖破逆生三重，你……願意嗎？
靠近我，就要放棄看到逆生的最高境界。
靠近逆生三重，就要放棄我。
我不願意成為左若童的障礙，就此落下隱疾，於是決定告訴他真相。
“左若童，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偏執、驕橫和最無理取鬧的人。我騙了你，在未來我沒有和你在一起。你我初遇的時候，我才十歲，可是你已經五十五歲了，又是我的師父，小事你可以不計較，可這種關於倫理綱常的大事攔在我們面前，你又怎麽可能會和徒弟成親呢？我不過是穿越過來，想耍耍待我嚴格，一直拒絕我的師父罷了。”
左若童安靜地凝視我，沒有怒氣沖沖打斷我的話。
我不忍看他清亮的眼瞳，低下頭來，嘴裏快速說道，無情的聲音再度從喉嚨裏冒出來：“所以左若童，我之前都是逗你的，像我這樣的妖女，看到你們這種守規矩的玄門中人自然要戲耍幾番……我不喜歡你，一直都不喜歡你。我喜歡熱烈如火焰般的男孩，可以為我舍棄一生追求的道，此生就是為了愛我而存在的，這些你都不能做到，所以我不喜歡你。”
左若童，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與你度過的每一個瞬間，都值得我用一生銘記。我很喜歡你，十五年來，一直都很喜歡你，時間是線性的，但我對你的愛不是，我喜歡溫和如月光般的你，我只恨這些膚淺的形容詞，都無法形容你的風華。你只需要知道，無論是二十歲的你還是七十歲的你，只要是你，我都喜歡；喜歡一心尋道的你，月亮就應高高懸掛在天上，追尋此生最大的道，不因任何一個人而墜落；喜歡為三一門殫精竭慮的你，清俊的眉眼染上凡塵的憂思，生動又有趣，也讓三一門的心聚攏起來；喜歡心中明明裝得那麽滿，卻還要擠出百分之三十的位置讓我住進去的你，我明白這有多珍貴，珍貴到此生我就是你最難忘的人。
喜歡是很簡單的，而愛意綿綿不絕，苦澀又痛快。
我愛你，我在這個世界中，我最愛你。
可是我的愛，讓你為難了。
我不願讓你為難。
“前日種種，是我玩大了沒分寸，哪想兒你認真了，上心了。所以現在，左若童，你可以不喜歡我了，我允許你不喜歡我。”
我不誠，說出的話，經不起推敲。
左若童點點頭，他太聰明了，明白我這麽做的理由，也懂這番話背後的意義，並沒有惱怒，更沒有誤會。
而是顫抖地用溫和的語調說：“若水，我的心魔不是你，是我境界不夠，才會暫時迷茫不能向前。你不必如此貶低自己，否定對我的愛意。無論你接近我，是否有關喜歡，我也愛上了你。只要我們彼此兩情相悅，便可排除萬難，不是嗎？”
二十歲的左若童，比五十年後要更坦誠。
“若水，三千大道，人這一生，會有很多條路可以選擇，你不是路，更不是擋在我尋道路上的障礙，你是我的心上人，我想與你一路同行，而不是我們把彼此推得越來越遠。”
他靠近我，抱住我的肩膀，白霧頓時散去，周圍幻境再度變幻，郁郁蔥蔥，陽光普照，溪水淙淙流向遠處，那在日光下依舊醒目的通天大道，看起來遙不可及，卻散發出柔和的光芒，不拒絕任何一個人的觸及，仿佛近在遲尺。
一路同行嗎？
好，那就一路同行。
我點點頭，回擁左若童，青年尚且有些瘦削的身體很好抱，想在他懷中陷入深深的沈睡。
我的雙眼突然發熱起來，黑瞳再次化為絢爛的金色。
一直以來發動失敗的時間暫停，竟再次自動觸發，我……我似乎要回去了。
金瞳在不斷旋轉變化，幾乎要化為明亮的花瓣，明明已經看不見了，細碎的光影依舊在腦海中出現。
離別在前，我只能作為過來人去叮囑，忍著剜目的疼痛道：“若童，人生路上，萬事需謹慎，謹慎啊。”
左若童當我是在說沖破逆生二重之事，乖乖點頭。
“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突破二重，我……我在外面等你。”沒等左若童回應，我就退出了幻境，雙手緊捂眼睛沖出正殿，時空隧道再次在頭頂上方浮現，強大的吸力不可控地將我拽進去。
這一回……又將帶我到哪裏去？
銀河停止流轉，我終於得以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不可控的時空穿越沒有再將我溯洄，時間快速地在光影裏前進，凝結成可視的時光回憶，我看到左若童一日日成長起來，成長到後來我熟悉的模樣：令異人界敬佩的，讓門人尊敬的，百姓也崇拜仰望的——大盈仙人左若童。
我要，回到五十年後了。
我看到他平安突破第二重，沒有留下任何隱疾，依舊是那個健康俊美的左若童，唯一變化的是，我不見了，他從師兄們的講述中得知，我被一股強大的隧道席卷而去，師兄們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我的蹤跡。
左若童他大抵猜到緣由——或許是我又開啟了一段奇幻的時空穿越之旅，便從典籍裏摘來幾句傳說寬慰師兄們——若水興許是有奇遇，得了仙緣呢。
師兄弟們羨慕得緊，便也放心沒再找過。
左若童照常生活、練功、鉆研逆生之法、逐漸接過管理三一門的重任；澄真也漸漸長大，行了拜師之禮，成為左若童的第一位弟子；左若童也學著去當一個好師父；可是到了夜間獨自一人時，他就抱著那盆穿越時光的金盞花，在無垠月光下，註視著它，思念著我。
思念的聲音似乎能穿過光影的桎梏傳到我的耳邊，左若童在說：“我會在思念中，等待與你的再度重逢。”
可是，我和他的重逢，是在三十五年後。
我十歲，初次見他，他五十五歲，與我重逢。
左若童猛地嘔出一口血，噴灑在嬌嫩的花瓣上，他沒有理會自己，而是用幹凈衣袖擦去花盆、花瓣和花莖上的血跡，擦得認真，視若珍寶。
左若童捂著胸口，一下一下感受思念帶來的劇痛。
他境界未穩，又遇到讓他心神震蕩之事，慢慢侵蝕他的心臟、頭腦，一顆心被悄悄的思念鉆出微小的孔洞，讓他落下此生的隱疾。
我這才明白，左若童的隱疾為何而來，竟是……竟是因我而來。
我敲打自己的良心，問心有愧：若水啊若水，你都幹了些什麽！
明明想讓你平安無事度過二重的難關，我的離去竟才是隱疾之因……
要是知道今日種種，我絕對不會去招惹你，只會離你遠遠的，此生不再相見。
我不忍心再看，閉上眼，隔絕所有光影。
再醒來時，我已到了左若童的房內，房中有我各種各樣搗蛋留下的痕跡：不小心摔出一個口子的茶杯；故意刻在他房中的身高刻度尺，提醒左若童我在慢慢長大，遲早會長成一個大姑娘，和他相配的大姑娘；我嫌左若童室內簡潔，便將顏色鮮艷的各種裝飾裝點各個角落。
桌上擺著兩盆金盞花，它們一模一樣，一盆在我和左若童身邊總共待了五十年歲月，另一盆才短短十五年。
我——回來了。
帶著那份完整的記憶，回來了。
想見他，只想見他。
雙腳雙手並用爬起來，腳步踉蹌地跑出房間，卻無意間撞倒低矮的茶幾。
茶幾的機關無意觸動，一副畫像彈了出來，在我面前迅速展開，那是澄真看到的畫像。
一位藍衫女子站立在明黃的花朵之中，巧笑嫣兮，顧盼生輝。
那些設想一一證實，我明白了，我什麽都明白了。
回憶紛沓而來，在被紅刺鞭鞭打那晚，左若童對我說‘你站在那裏，站在那裏’，我以為他在拒絕我，實際上卻是：
你站在那裏，站在那裏，什麽都不用做，就足夠我喜歡了。
我恍然大悟，終於理解五十年後的左若童，為什麽會說出那句話。
他初心不改，一如從前，時光不能摧殘他的情感，只有倫理道德和一無所知的我，才會牽絆他的心。
左若童一直……在喜歡著我。
可是，我卻無所顧忌，帶著對他最邪惡、最天真的殘忍問出一個愚蠢的問題：
“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左若童說，不是。
他說的是事實，卻少說了其他的。
我不是愛上你了，而是一直在愛著你。
左若童：“我不能愛你。”
我一直愛著你，可是，我不能愛你。
左若童：“我此生有三件事最為重要，一是尋道，二是三一門，三是……金盞花。”
金盞花，就是你啊。
愛情來得過於輕易，像我愛上他，像他愛上我。
原來，一直都是我。
我狂奔到正殿，路上竟沒有遇到一個門人，門人都不在，只有一種可能性——門中位高權重之人有要事宣布。
難道……我竟離去了這麽久，左若童已經和無根生證道，現在，現在是……左若童最後的彌留之際？
我停下腳步。
在一片無法壓制的嗚咽哭聲中，我看到了左若童。
左若童不再是月上仙，他坐在太師椅上，鶴發雞皮，臉上的褶皺宛若一道道溝壑，密密緊緊地擠在臉上、身上，拐杖支撐起他老弱的軀體，明明才七十歲，卻如百歲老人一般。
他頂著一個球太久了，久到占據了他的大半生。
如今看來，卻是夢幻泡影，過往種種，皆是一場空，球還是球，他還是他。
但是——但是——左若童垂垂老矣，還剩下最後一口氣，卻不忘三一門：“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我今生雖不成，但想來幾十年勤勉修持，還是在根本上做了些向善的改變，那改變雖說微不足道，但當我重新來過之時，應該能祝我少走寫彎路吧。
“各位今生之路還未走完，謹慎，謹慎吶。”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在左若童面前停下，半跪在地上，扶起他蒼而老的手。
“金盞花，還記得嗎？”我緩緩道。
左若童點頭，他意識到我已經從那場時空旅行中回來，帶著屬於我們的記憶回到他身邊。
我終於完整地愛著他，平等地愛著他。
卻要面臨他的死亡。
左若童迷蒙渾濁的眼眸閃過一絲清亮：“我記得，一直都記得。”
我記得在漫長的等待時光裏，我曾對天發誓，我會一直記得你和你的一切；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都會一直愛著你。直到我的死亡，將所有的愛意磨滅。
他愛我嗎？我沒有問出口，答案早就知道了。
那是在很久以前，久到他還年輕，有少年的傲氣與鋒芒，在一個夏日的黃昏，為我遮擋並不猛烈的陽光。
可爛漫的、溫暖的光芒還是從他的指縫漏出，如歲月細沙，緩緩流淌。
這些愛意在經年的等待中漸漸沈澱，直到遇到了幼時的我。
我這才回憶起，我初見他時他的眼神，滿含震撼與……等待寶物終於歸來的遼闊思念。
他沒想到，他二十歲遇到的那個明媚開朗的我，在幼時滿身淒苦，眼神盡是恐懼與絕望，卑微如草芥。
隨著我這具身體成長開來，他卻已經變成一個合格的師父。
天意弄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從喉嚨中擠出聲音，話語中滿是哭腔：“原來……你喜歡的人，是我。”
從前我很希望他能夠喜歡我，喜歡我到能夠視我為此生最愛，如今……我卻想，他最好，不要喜歡我。
他等了我足足三十五年。
等待是很辛苦的，他要等我三十五年，才能見到一個幼時的我。
我的愛人，我的罪孽如此深重，請不要因為愛我而饒恕我。若是知道你等了三十五年，從一開始，我就不會去愛你，不會請二十歲的你將喜愛的金盞花送給我，你也不會愛上我，更不會因為一盆花去了八大胡同，遇到我，收我為徒，不會……忍受我日覆一日一無所知的求愛，我也不會穿越到你二十歲這一年，埋下一切的因果。
他的愛，隨著不斷變化的境遇和年齡的增長，掙紮迷茫，最後選擇成為變成我的師父，藏住那最初、最猛烈的喜愛。
我最愛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左若童：“但願來世相見，你我皆能得償所願，不再……錯過。”
我點點頭，淚眼朦朧，看不清他的神色，擡頭靠近他的臉頰：“嗯。來世我們一定要做人人羨艷的戀人，約定好了，不許食言。”
心中叫囂著發動時空暫停，在這安靜的世界多看他幾秒，暫時逃避這生死離別的一幕，可是……我壓抑住眼中不斷閃爍的金色，黑金交疊的瞳孔裏下了一場大雨。
我告訴左若童：“我知道你的結局，為你的離開而難過，想用時間暫停留住你，哪怕只有一秒……可是我又怎能因私心挽留你，讓你成為時間的奴隸，不讓你離開呢。”
修行路上，總會有很多不圓滿。
人生亦是如此。
我擡頭，身體向前俯，雙唇觸碰他幹裂的嘴唇。
左若童沒有躲，任由我的親吻。
這是我們之間，跨越時間的，唯一的——接吻。
我聽到門人發出驚呼，大喊我的無禮，可看左若童毫無抵觸，一臉呆滯地頓在原地。
什麽都明白了。
雙唇一觸即離，我伏在他身邊，感受他留在世間最後的溫暖，看著我最喜愛的人漸漸死去。
左若童握住我的手，十指緊扣。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麽可隱瞞的。
他的心意，昭告天下。
他繼續對門人道：“沒什麽可囑咐的了……只有一件，前幾日我與無根生這一戰，確實是我們三一門的一件大事，但是好事還是壞事，全看各位今後的抉擇。我只有一個指示留給你們。不必報仇，也不能報仇，更無仇可報……”
左若童沒有再說下去，離他最近的我察覺到他的呼吸……已經停了，心跳在胸腔停止了跳動。
有門人不忿：“師父！那些全性妖人實在可惡啊！”
有人察覺到異樣：“師父？！”
陸瑾：“師父？？？”
左若童的拐杖無力扶持，掉在地上，“鐺”的一聲，發出死亡的聲響。
我擡頭望向天空，刺眼的日光透過眼睫，照射在我的黑色瞳孔上，淺得看不出原本的瞳色。
啊，陽光正好，陽光正正好。
“師父！”
“師父啊啊啊啊啊！”
“哇哇！”
紅塵激蕩，人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但左若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底下僅此一個。
這樣獨一無二的左若童，死去了。
道心已通，道法已證，可放心大膽地去吧。
左若童仙逝的消息很快在異人界傳開，我脫下藍衫，換上三一門簡單的白色便服，為左若童跪地守孝。
我眼淚流幹了，眼睛無神地跪在蒲團上。
腦中不斷思索著。
左若童並非是導致三一門沒落的罪魁禍首，而是……世事無常。
沒人會知道似沖師叔和澄真會去找無根生，傳遞消息的全性劉婆婆會將兩人的下落告訴全性所有的妖人，導致似沖師叔和澄真被圍攻而死，三一門憤起而殺全性，殺紅了眼，最終無根生設局將這場停不下來的殺戮遏制，將恨意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陸瑾率領三一門門人追殺無根生，卻……只活下陸瑾一人。
這就像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大，最終，砸到了三一門上。
——只要阻止雪球從山上滾動。
三一門還有退路！
將無根生，親自請到似沖師叔和澄真師兄面前！
我找上江西龍虎山——張懷義。
我知道他與無根生關系匪淺，必然有私下聯系。
張懷義與我關系卻淺薄，聽我要找無根生，必然不同意，話裏話外探查我找無根生的緣由，是否因他闖上三一門之事找他覆仇，以及，我為何會知道他與無根生的關系。
“若非必要，你與無根生一事就算有人攪爛我的腸子，也不會透露半分。”我雙膝跪下，額頭磕在地上久久不起，“今日前來，我只求一事，求懷義師兄引見無根生，救三一門一命！”
張懷義深思過後，微微頷首，同意了。
似沖師叔與澄真成功與無根生會面，我不知他們談了什麽，雙方開始並不滿意，無根生因左若童一事，不願再幫他們進階，澄真與似沖師叔的手段又無法殺了逆生的克星。
三一門和全性的爭鬥，若不是左若童壓著，或許早已走向兩兩殘殺的地步，幸而……還有無根生。兩方發生爭執後，無根生迅速穩定局面，似乎達成了共識，但又是什麽共識，我也無心再去探究了。
只明白，三一門的劫難，過去了。
張懷義後來跟我說，無根生似乎察覺到我的特殊，想見我一面，我閉門不出，拒絕了他的請求。
無根生聰慧，人格魅力俱在人間第一等，我看到他身上的無限能力，可是只要在三一門長大，就無法不對全性痛恨，無法不對無根生產生那由心底冒出的——厭惡。
而且，我留了後手，很對不起無根生的後手——我給龍虎山老天師張靜清留了一封信，請他在三一門劫難之際再打開。
信中只有兩行字：
若三一門與無根生再起事端，晚輩若水鬥膽請天師，殺，無根生。
事情似乎解決得很完美，除了左若童的離世。似沖師叔把持大局，三一門像往常般寧靜祥和，無人死去，亦無人退出三一門。
他們滿心期待，心念逆生三重，走那兇險且夢幻的通天之道。
我收拾好包袱，告別似沖師叔和澄真，他們一番挽留，我搖頭拒絕，謝過兩位的好意，執意下山。
我學左若童將那兩盆金盞花藏在重重花海之中，永遠留在了三一門。
它們見證了我和左若童的初見、重逢，盼望的幸福和永世的離別之痛，今後會慢慢化作塵土，而我們的故事，也無人提起，淹沒在時光中。
陸瑾追上來，雙眼圓睜，眼中還存有對無根生執拗的恨意，淚珠欲墜，似是不懂，我為何要離開三一門。
他還無法從師父身死的噩耗中緩過神，卻要面臨好友的離去。
陸瑾大喊：“若水！別走！”
我停下腳步，平靜地回頭，陸瑾在看清我的瞬間，焦躁的情緒頓時冷下來。
他驚詫於我的變化，那個無時無刻不在胡鬧的若水，變了，沈穩寧靜，眉目冷酷。
左若童的離去，帶走了我的開朗明媚。
我前半生已經笑得夠多了，不想再笑了。
我摸摸陸瑾的頭：“我要走的，左若童已死，我也無心通天，遲早要到山下人間。”
“一直留在三一門……不好麽？”
陸瑾的眼睛太過透亮，我不忍直視，眼眶泛紅。
我：“三一門很好，只是我也有新的道了。告訴你一個我連左若童都沒有告訴的秘密，我啊，是一個穿越女，來自更遠更遠的未來，知道很多將要發生的大事。穿越女的身份曾一度困擾我，因為在穿越前的世界太美好了，穿越後才知曉世界有多殘酷，還好有你，有左若童，有三一門。我這個人，一生都想不明白，先求生存，後求愛情，如今我已有自保之力，又明愛人的心意，什麽都得到了，什麽也滿足了，卻開始想，我是誰，來自哪裏，終將要往哪裏去，這才頓悟。
“我是若水，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新中國，將要上前線去，用我那早已經模糊的歷史知識，當一回……扭轉局勢的能人異士吧。”
這番穿越者的自白，陸瑾聽得一知半解，但他會記住，等到他走到更遠更遠的未來時，記起我這番話，想必就能明白了。
此次前去，大抵有去無回，我抱著必死的信念和未來能再相見的期待，跟陸瑾告別：
“陸瑾，山水當然有相逢，只是我們，大概是後會無期了。若是能重逢，最好不過。”
我再度踏上行程，陸瑾在身後放聲大哭，這個哭包啊，大概老了都改不了愛哭的毛病吧。
這回，我沒有再回頭。
關於我的故事，就到這裏吧，不必求一個完全的結局，這不意味著我的結局就到此為止，我只是無心無力再去講述這遙遠而又短暫的後半生。
嗯，再見了，和你，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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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睡了多久，被獵獵風聲吵醒，我瞇著眼睛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洗好的衣裳，正掛不遠處的木桿上，風兒吹拂衣角，發出風的聲音。
木桿像是新做的，還散發出草木的香氣。
我疑惑左若童怎麽把衣服曬在這裏，看清後才懂得。
陽光從另一處傾斜而來，他正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懸在空中，張開手掌，幫我掬住照射而來的陽光。
今日的陽光不算烈，正值日落，更是溫和，他卻覺得陽光要燙醒我似的，用手擋住，想必衣裳放在此處，也是為了擋住陽光，能讓我睡個好覺，不被外物打擾。
我卻悲從中來，這樣的左若童，以後就要死去了。
“左若童，”我開口叫他，握住他的手，橘紅的霞光落在我臉上，“我做了一個夢。”
左若童低頭看我，等我說下去。
“夢見你……證道後心灰意冷死了，你所走的通天之道，行不通，或者說……行路難。”
左若童臉色一變，清俊的臉上出現一絲迷茫與松動，他知道我是從未來而來，這是以夢為由，說出他的人生結局。
以左若童的資質不難察覺到真相，可他自幼在三一門修行，就算心中早有預感，也無法相信，只能不斷懷疑自己，是否想錯了，直到……無根生的出現。
二十歲的左若童，似懂非懂，嘆出極輕的氣，反手握住我的手掌，瞳孔瑩潤閃亮，用眼神安撫我那顆千瘡百孔的內心。
他說：“修行之人，朝聞道，夕死可矣。”他早有這個覺悟。
滾燙的淚掉在他的手腕，我哽咽地說：“信不信，你死了，我就殉情？”
他驚顫地更加用力握住我的手，被我強烈的情緒沖擊著，臉上鮮少出現怒色：“胡鬧！”
左若童半刻才緩過神，察覺我言語中的威脅：“若水，你應尋道。”
“我的道，就是你啊。”
左若童想放開我的手：“我……何德何能……”得到你這樣猛烈的愛。
“什麽何德何能，你最有德，最有能！”
我翻身，直接把他壓在地上，指腹觸在他唇間：“再說這樣的話，信不信我親死你！親死你，親死你！”
左若童不敢動，臉頰又變成紅彤彤的蘋果，白玉肌膚蓋上一層紅色薄霧，眉目的生澀與少年的心動驚慌，十分秀色可餐。
左若童：“若水……你……你先起來。”
本想直接離開，這下忍不住了，色心大發，啪嘰一口親在他的臉蛋上。
我的耳根也在發燙，歘地一下跳起來，對著發楞的左若童惡狠狠道：“都說了，會親死你！”我羞得想逃走，左若童卻拉住我，少年通紅的臉龐勝過天邊橘紅的晚霞。
他輕聲道：“若水，三一門門人也可尋找此生的道侶，我們這般關系應當不再是朋友與同門之間的情誼，畢竟……他們不會親……親我……你願不願意成為我的道侶。”
我聽著、看著少年動情的告白，笑容卻漸漸淡下來。
“左若童，和我在一起，此生不可沖破逆生三重，你……願意嗎？”
選擇我，你可以有活下去的機會。
選擇逆生三重，你必死無疑。
我看出我在你心中無可比擬的地位，妄圖用自己威脅你，被迫讓你選擇。
我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自卑、怯懦，但又最偏執、驕橫和最無理取鬧的人。
左若童深呼一口氣，沒有回答，反而皺眉理性地問：“為什麽選擇你就要放棄求仙問道？”
我恨不得穿越回現代，拿起手機，打開漫畫app，找到《一人之下》，讓他看看後來的三一門沒落到何種地步。
我強橫道：“你就說願不願意？”
左若童搖頭：“我不願意放棄。如果靠近你要放棄三一門，我不願意。”
我真傻，真的，明知是這個答案卻還要問。
“可是……我也不願意放棄你。”
我猛然擡起頭，驚詫少年此刻的直白。
左若童聯想方才我所說的夢，頓時得出答案：“等我證道之時，年紀應該已經很大了，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很久的話，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也是幸事。”
不……不是的，我和你從沒有在一起過。
我們不平等，在五十年後，你是我的師父，無視我那猛烈的求愛。
就算是現在，我們也不平等，我帶著與五十年後的你相處的記憶和現在的你交談，我知道你喜歡什麽，用閱歷與人生經驗碾壓還未曾入俗世的你。
你喜歡上我，情有可原。
我們從未平等。
我不知道怎麽面對左若童的感情，他的情緒很少如此外放直白，更別提……如此堅定地選擇三一門。
和我。
羞怯與無能為力的痛苦圍繞著我，我下意識拔腿跑遠，腳步踉踉蹌蹌差點摔了好幾個跟頭，終於找到一個無人的草地裏躺下，雙手捂著心臟，它叫囂得太厲害，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我這才註意到，腳下不再赤腳，而是好好穿著鞋子，想必是左若童幫我穿上的。
二十歲的左若童還有好好穿鞋的習慣，不像後來，時時刻刻露出個腳丫子赤腳滿地跑。
我一邊大喊著“可惡可惡可惡”，一邊在草地裏滾了個痛快，這才回到門內，門內卻彌漫出一股凝重的氛圍。
似沖滿頭大汗沖過來，拉著我的手：“若水師兄，師兄，師兄他要沖二重了！”似沖語氣並未高興，而是擔憂。
我直接抱起幼小的似沖，在他的指引下來到正殿，只見左若童盤腿坐在地上，額頭冒出一片冷汗，正殿外還有兩個比較年長的師兄守在兩邊。
在路上我已經從似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明白，左若童突然感悟第二重，正在沖破之時，運炁出了岔氣，如今正在幻境中苦苦支撐，萬一過不去……說不定會落下什麽隱疾。
我想起後世好幾個坐在輪椅上的師叔，心中一陣荒涼，明知後來左若童的名字響徹整個異人界，還是害怕左若童會死去，會落下病痛。
按照他悟性，怎麽可能會在第二重出了岔子？
我放下懷中的似沖，鞠手向兩位師叔行禮。
兩位師叔自然知道，我這個外來的三一門弟子最近和他們的心肝小寶貝左若童交好，於是放心地讓我進去，其中一個師叔還不忘叮囑：
“若是能有法子助若童一臂之力自是最好，沒有……也不要強求，別傷了自己。”
我點點頭：“師兄放心，我有分寸。”我觸及左若童身旁環繞的白霧，無風自起，掀起我的長發，瞬間我已在左若童的幻境中。
我看到一個更小的左若童，大約才七八歲，擡頭看高高的三一門門牌，眼中憧憬，毫不猶豫地邁開纖細瘦小的雙腿前進。
又一個左若童從白霧中幻化出人形，十五歲的稚嫩面龐面帶嚴峻，向著霧中看不清的師長拱手，那師長正猛烈咳嗽，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脾臟都咳出，只看身影便覺藥石罔治，即將仙去。
左若童堅定道：“若童此生，必不辱使命。”
過去無法挽回，未來可以改變……可是，未來是註定的，從左若童加入三一門那一刻，就註定他要去證道。
我不忍看下去，卻見霧中沖出了一個自己，裙擺飛揚，頭頂花環，花環上點綴幾朵明黃的花朵，周圍竟還圍繞著幾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臉上笑容燦爛，看一眼便覺心情明媚。
我楞住……因為這個我仿佛用了現代科技的美顏手段，磨皮濾鏡氛圍拉滿，要不是藍衫黑發和“那全天下都要讓著我”的嘚瑟勁兒，我都要快認不出自己了。
這就是左若童眼中的我嗎？
更令我驚訝得是，與現在年紀無二的左若童出現，拉住那個“我”，羞澀地捧起我的臉，慢慢地親吻臉頰。
這兩人都太過美麗耀眼，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郎才女貌，天下絕配。
我一個眨眼沒看，這倆就呲溜滾進翠綠芬香的草地裏，壓到一大片無辜的小草們。
我：左若童你……悄咪咪想壞事是吧？
有些無奈地轉過身，便看到不遠處的一座小院裏站著左若童。
左若童像是年近三十，面部線條俊朗不少，懷抱一個嬰兒輕輕搖晃，嘴裏唱著搖籃曲，哄著嬰兒入睡，我本以為是澄真，轉眼便瞧見十歲的澄真披散著長發，正低頭玩木馬。
那這孩子，是誰？
而……另一個我，長發挽起，像是已婚婦人的打扮，在一旁溫柔地註視左若童，親親嬰兒的額頭後，壞心眼一笑，又在左若童臉頰吧唧一親——你也有份。
我：……孩子都出來了，左若童你果然在想壞事！
我繼續往前走，終於看到盤腿而坐的左若童，他的狀態和幻境外差不多，滿頭大汗，氣息混亂，周圍乳白霧氣也在不斷變化，身後是一條通往天際的寬闊大道，看不見路的盡頭。
那些白霧赫然化成無數可視的手掌。
纖細的女子手掌。
手掌慢慢撫摸左若童的臉頰，漸漸往下，脖頸、喉結……沒入胸口，我幾乎能聽到左若童突然粗重的呼吸。
不知何時，那些手掌只剩下一對，漸漸聚攏成一個人影，人影越來越清晰，柔順的長發與左若童的白發相互糾纏——驚？！竟又是另一個我！
“我”坐在左若童懷中，雙手攀附他的肩膀，眼神柔情似水，眼角眉梢俱是暧昧水汽，雙腿如同柔軟無骨的媚蛇般纏繞住左若童的腰肢，在他耳邊輕輕呢喃：
“放棄三一門，和我在一起吧？”
左若童睜開眼睛看“她”，眼中一片清明：“你不是她，她從不會對我做出這般行徑。”
我無奈扶額。
我：……不不不，我是個色鬼，要是你真成了我對象，我還真的、可能、也許會這樣。
那個“我”嬌笑一聲：“你的心，亂了。”
“我”身影突地散去，重新化為縹緲的霧氣，融入周圍白霧。
左若童看向我，眼中喜愛溢滿：“你來了。”
我點點頭，盤腿坐下，我已經看出，左若童第二重的難關——是我。
因為那句：和我在一起，此生不可沖破逆生三重，你……願意嗎？
靠近我，就要放棄看到逆生的最高境界。
靠近逆生三重，就要放棄我。
我不願意成為左若童的障礙，就此落下隱疾，於是決定告訴他真相。
“左若童，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偏執、驕橫和最無理取鬧的人。我騙了你，在未來我沒有和你在一起。你我初遇的時候，我才十歲，可是你已經五十五歲了，又是我的師父，小事你可以不計較，可這種關於倫理綱常的大事攔在我們面前，你又怎麽可能會和徒弟成親呢？我不過是穿越過來，想耍耍待我嚴格，一直拒絕我的師父罷了。”
左若童安靜地凝視我，沒有怒氣沖沖打斷我的話。
我不忍看他清亮的眼瞳，低下頭來，嘴裏快速說道，無情的聲音再度從喉嚨裏冒出來：“所以左若童，我之前都是逗你的，像我這樣的妖女，看到你們這種守規矩的玄門中人自然要戲耍幾番……我不喜歡你，一直都不喜歡你。我喜歡熱烈如火焰般的男孩，可以為我舍棄一生追求的道，此生就是為了愛我而存在的，這些你都不能做到，所以我不喜歡你。”
左若童，我對你是真心實意的，與你度過的每一個瞬間，都值得我用一生銘記。我很喜歡你，十五年來，一直都很喜歡你，時間是線性的，但我對你的愛不是，我喜歡溫和如月光般的你，我只恨這些膚淺的形容詞，都無法形容你的風華。你只需要知道，無論是二十歲的你還是七十歲的你，只要是你，我都喜歡；喜歡一心尋道的你，月亮就應高高懸掛在天上，追尋此生最大的道，不因任何一個人而墜落；喜歡為三一門殫精竭慮的你，清俊的眉眼染上凡塵的憂思，生動又有趣，也讓三一門的心聚攏起來；喜歡心中明明裝得那麽滿，卻還要擠出百分之三十的位置讓我住進去的你，我明白這有多珍貴，珍貴到此生我就是你最難忘的人。
喜歡是很簡單的，而愛意綿綿不絕，苦澀又痛快。
我愛你，我在這個世界中，我最愛你。
可是我的愛，讓你為難了。
我不願讓你為難。
“前日種種，是我玩大了沒分寸，哪想兒你認真了，上心了。所以現在，左若童，你可以不喜歡我了，我允許你不喜歡我。”
我不誠，說出的話，經不起推敲。
左若童點點頭，他太聰明了，明白我這麽做的理由，也懂這番話背後的意義，並沒有惱怒，更沒有誤會。
而是顫抖地用溫和的語調說：“若水，我的心魔不是你，是我境界不夠，才會暫時迷茫不能向前。你不必如此貶低自己，否定對我的愛意。無論你接近我，是否有關喜歡，我也愛上了你。只要我們彼此兩情相悅，便可排除萬難，不是嗎？”
二十歲的左若童，比五十年後要更坦誠。
“若水，三千大道，人這一生，會有很多條路可以選擇，你不是路，更不是擋在我尋道路上的障礙，你是我的心上人，我想與你一路同行，而不是我們把彼此推得越來越遠。”
他靠近我，抱住我的肩膀，白霧頓時散去，周圍幻境再度變幻，郁郁蔥蔥，陽光普照，溪水淙淙流向遠處，那在日光下依舊醒目的通天大道，看起來遙不可及，卻散發出柔和的光芒，不拒絕任何一個人的觸及，仿佛近在遲尺。
一路同行嗎？
好，那就一路同行。
我點點頭，回擁左若童，青年尚且有些瘦削的身體很好抱，想在他懷中陷入深深的沈睡。
我的雙眼突然發熱起來，黑瞳再次化為絢爛的金色。
一直以來發動失敗的時間暫停，竟再次自動觸發，我……我似乎要回去了。
金瞳在不斷旋轉變化，幾乎要化為明亮的花瓣，明明已經看不見了，細碎的光影依舊在腦海中出現。
離別在前，我只能作為過來人去叮囑，忍著剜目的疼痛道：“若童，人生路上，萬事需謹慎，謹慎啊。”
左若童當我是在說沖破逆生二重之事，乖乖點頭。
“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突破二重，我……我在外面等你。”沒等左若童回應，我就退出了幻境，雙手緊捂眼睛沖出正殿，時空隧道再次在頭頂上方浮現，強大的吸力不可控地將我拽進去。
這一回……又將帶我到哪裏去？
銀河停止流轉，我終於得以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不可控的時空穿越沒有再將我溯洄，時間快速地在光影裏前進，凝結成可視的時光回憶，我看到左若童一日日成長起來，成長到後來我熟悉的模樣：令異人界敬佩的，讓門人尊敬的，百姓也崇拜仰望的——大盈仙人左若童。
我要，回到五十年後了。
我看到他平安突破第二重，沒有留下任何隱疾，依舊是那個健康俊美的左若童，唯一變化的是，我不見了，他從師兄們的講述中得知，我被一股強大的隧道席卷而去，師兄們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我的蹤跡。
左若童他大抵猜到緣由——或許是我又開啟了一段奇幻的時空穿越之旅，便從典籍裏摘來幾句傳說寬慰師兄們——若水興許是有奇遇，得了仙緣呢。
師兄弟們羨慕得緊，便也放心沒再找過。
左若童照常生活、練功、鉆研逆生之法、逐漸接過管理三一門的重任；澄真也漸漸長大，行了拜師之禮，成為左若童的第一位弟子；左若童也學著去當一個好師父；可是到了夜間獨自一人時，他就抱著那盆穿越時光的金盞花，在無垠月光下，註視著它，思念著我。
思念的聲音似乎能穿過光影的桎梏傳到我的耳邊，左若童在說：“我會在思念中，等待與你的再度重逢。”
可是，我和他的重逢，是在三十五年後。
我十歲，初次見他，他五十五歲，與我重逢。
左若童猛地嘔出一口血，噴灑在嬌嫩的花瓣上，他沒有理會自己，而是用幹凈衣袖擦去花盆、花瓣和花莖上的血跡，擦得認真，視若珍寶。
左若童捂著胸口，一下一下感受思念帶來的劇痛。
他境界未穩，又遇到讓他心神震蕩之事，慢慢侵蝕他的心臟、頭腦，一顆心被悄悄的思念鉆出微小的孔洞，讓他落下此生的隱疾。
我這才明白，左若童的隱疾為何而來，竟是……竟是因我而來。
我敲打自己的良心，問心有愧：若水啊若水，你都幹了些什麽！
明明想讓你平安無事度過二重的難關，我的離去竟才是隱疾之因……
要是知道今日種種，我絕對不會去招惹你，只會離你遠遠的，此生不再相見。
我不忍心再看，閉上眼，隔絕所有光影。
再醒來時，我已到了左若童的房內，房中有我各種各樣搗蛋留下的痕跡：不小心摔出一個口子的茶杯；故意刻在他房中的身高刻度尺，提醒左若童我在慢慢長大，遲早會長成一個大姑娘，和他相配的大姑娘；我嫌左若童室內簡潔，便將顏色鮮艷的各種裝飾裝點各個角落。
桌上擺著兩盆金盞花，它們一模一樣，一盆在我和左若童身邊總共待了五十年歲月，另一盆才短短十五年。
我——回來了。
帶著那份完整的記憶，回來了。
想見他，只想見他。
雙腳雙手並用爬起來，腳步踉蹌地跑出房間，卻無意間撞倒低矮的茶幾。
茶幾的機關無意觸動，一副畫像彈了出來，在我面前迅速展開，那是澄真看到的畫像。
一位藍衫女子站立在明黃的花朵之中，巧笑嫣兮，顧盼生輝。
那些設想一一證實，我明白了，我什麽都明白了。
回憶紛沓而來，在被紅刺鞭鞭打那晚，左若童對我說‘你站在那裏，站在那裏’，我以為他在拒絕我，實際上卻是：
你站在那裏，站在那裏，什麽都不用做，就足夠我喜歡了。
我恍然大悟，終於理解五十年後的左若童，為什麽會說出那句話。
他初心不改，一如從前，時光不能摧殘他的情感，只有倫理道德和一無所知的我，才會牽絆他的心。
左若童一直……在喜歡著我。
可是，我卻無所顧忌，帶著對他最邪惡、最天真的殘忍問出一個愚蠢的問題：
“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左若童說，不是。
他說的是事實，卻少說了其他的。
我不是愛上你了，而是一直在愛著你。
左若童：“我不能愛你。”
我一直愛著你，可是，我不能愛你。
左若童：“我此生有三件事最為重要，一是尋道，二是三一門，三是……金盞花。”
金盞花，就是你啊。
愛情來得過於輕易，像我愛上他，像他愛上我。
原來，一直都是我。
我狂奔到正殿，路上竟沒有遇到一個門人，門人都不在，只有一種可能性——門中位高權重之人有要事宣布。
難道……我竟離去了這麽久，左若童已經和無根生證道，現在，現在是……左若童最後的彌留之際？
我停下腳步。
在一片無法壓制的嗚咽哭聲中，我看到了左若童。
左若童不再是月上仙，他坐在太師椅上，鶴發雞皮，臉上的褶皺宛若一道道溝壑，密密緊緊地擠在臉上、身上，拐杖支撐起他老弱的軀體，明明才七十歲，卻如百歲老人一般。
他頂著一個球太久了，久到占據了他的大半生。
如今看來，卻是夢幻泡影，過往種種，皆是一場空，球還是球，他還是他。
但是——但是——左若童垂垂老矣，還剩下最後一口氣，卻不忘三一門：“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我今生雖不成，但想來幾十年勤勉修持，還是在根本上做了些向善的改變，那改變雖說微不足道，但當我重新來過之時，應該能祝我少走寫彎路吧。
“各位今生之路還未走完，謹慎，謹慎吶。”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在左若童面前停下，半跪在地上，扶起他蒼而老的手。
“金盞花，還記得嗎？”我緩緩道。
左若童點頭，他意識到我已經從那場時空旅行中回來，帶著屬於我們的記憶回到他身邊。
我終於完整地愛著他，平等地愛著他。
卻要面臨他的死亡。
左若童迷蒙渾濁的眼眸閃過一絲清亮：“我記得，一直都記得。”
我記得在漫長的等待時光裏，我曾對天發誓，我會一直記得你和你的一切；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都會一直愛著你。直到我的死亡，將所有的愛意磨滅。
他愛我嗎？我沒有問出口，答案早就知道了。
那是在很久以前，久到他還年輕，有少年的傲氣與鋒芒，在一個夏日的黃昏，為我遮擋並不猛烈的陽光。
可爛漫的、溫暖的光芒還是從他的指縫漏出，如歲月細沙，緩緩流淌。
這些愛意在經年的等待中漸漸沈澱，直到遇到了幼時的我。
我這才回憶起，我初見他時他的眼神，滿含震撼與……等待寶物終於歸來的遼闊思念。
他沒想到，他二十歲遇到的那個明媚開朗的我，在幼時滿身淒苦，眼神盡是恐懼與絕望，卑微如草芥。
隨著我這具身體成長開來，他卻已經變成一個合格的師父。
天意弄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從喉嚨中擠出聲音，話語中滿是哭腔：“原來……你喜歡的人，是我。”
從前我很希望他能夠喜歡我，喜歡我到能夠視我為此生最愛，如今……我卻想，他最好，不要喜歡我。
他等了我足足三十五年。
等待是很辛苦的，他要等我三十五年，才能見到一個幼時的我。
我的愛人，我的罪孽如此深重，請不要因為愛我而饒恕我。若是知道你等了三十五年，從一開始，我就不會去愛你，不會請二十歲的你將喜愛的金盞花送給我，你也不會愛上我，更不會因為一盆花去了八大胡同，遇到我，收我為徒，不會……忍受我日覆一日一無所知的求愛，我也不會穿越到你二十歲這一年，埋下一切的因果。
他的愛，隨著不斷變化的境遇和年齡的增長，掙紮迷茫，最後選擇成為變成我的師父，藏住那最初、最猛烈的喜愛。
我最愛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左若童：“但願來世相見，你我皆能得償所願，不再……錯過。”
我點點頭，淚眼朦朧，看不清他的神色，擡頭靠近他的臉頰：“嗯。來世我們一定要做人人羨艷的戀人，約定好了，不許食言。”
心中叫囂著發動時空暫停，在這安靜的世界多看他幾秒，暫時逃避這生死離別的一幕，可是……我壓抑住眼中不斷閃爍的金色，黑金交疊的瞳孔裏下了一場大雨。
我告訴左若童：“我知道你的結局，為你的離開而難過，想用時間暫停留住你，哪怕只有一秒……可是我又怎能因私心挽留你，讓你成為時間的奴隸，不讓你離開呢。”
修行路上，總會有很多不圓滿。
人生亦是如此。
我擡頭，身體向前俯，雙唇觸碰他幹裂的嘴唇。
左若童沒有躲，任由我的親吻。
這是我們之間，跨越時間的，唯一的——接吻。
我聽到門人發出驚呼，大喊我的無禮，可看左若童毫無抵觸，一臉呆滯地頓在原地。
什麽都明白了。
雙唇一觸即離，我伏在他身邊，感受他留在世間最後的溫暖，看著我最喜愛的人漸漸死去。
左若童握住我的手，十指緊扣。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麽可隱瞞的。
他的心意，昭告天下。
他繼續對門人道：“沒什麽可囑咐的了……只有一件，前幾日我與無根生這一戰，確實是我們三一門的一件大事，但是好事還是壞事，全看各位今後的抉擇。我只有一個指示留給你們。不必報仇，也不能報仇，更無仇可報……”
左若童沒有再說下去，離他最近的我察覺到他的呼吸……已經停了，心跳在胸腔停止了跳動。
有門人不忿：“師父！那些全性妖人實在可惡啊！”
有人察覺到異樣：“師父？！”
陸瑾：“師父？？？”
左若童的拐杖無力扶持，掉在地上，“鐺”的一聲，發出死亡的聲響。
我擡頭望向天空，刺眼的日光透過眼睫，照射在我的黑色瞳孔上，淺得看不出原本的瞳色。
啊，陽光正好，陽光正正好。
“師父！”
“師父啊啊啊啊啊！”
“哇哇！”
紅塵激蕩，人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但左若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底下僅此一個。
這樣獨一無二的左若童，死去了。
道心已通，道法已證，可放心大膽地去吧。
左若童仙逝的消息很快在異人界傳開，我脫下藍衫，換上三一門簡單的白色便服，為左若童跪地守孝。
我眼淚流幹了，眼睛無神地跪在蒲團上。
腦中不斷思索著。
左若童並非是導致三一門沒落的罪魁禍首，而是……世事無常。
沒人會知道似沖師叔和澄真會去找無根生，傳遞消息的全性劉婆婆會將兩人的下落告訴全性所有的妖人，導致似沖師叔和澄真被圍攻而死，三一門憤起而殺全性，殺紅了眼，最終無根生設局將這場停不下來的殺戮遏制，將恨意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陸瑾率領三一門門人追殺無根生，卻……只活下陸瑾一人。
這就像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大，最終，砸到了三一門上。
——只要阻止雪球從山上滾動。
三一門還有退路！
將無根生，親自請到似沖師叔和澄真師兄面前！
我找上江西龍虎山——張懷義。
我知道他與無根生關系匪淺，必然有私下聯系。
張懷義與我關系卻淺薄，聽我要找無根生，必然不同意，話裏話外探查我找無根生的緣由，是否因他闖上三一門之事找他覆仇，以及，我為何會知道他與無根生的關系。
“若非必要，你與無根生一事就算有人攪爛我的腸子，也不會透露半分。”我雙膝跪下，額頭磕在地上久久不起，“今日前來，我只求一事，求懷義師兄引見無根生，救三一門一命！”
張懷義深思過後，微微頷首，同意了。
似沖師叔與澄真成功與無根生會面，我不知他們談了什麽，雙方開始並不滿意，無根生因左若童一事，不願再幫他們進階，澄真與似沖師叔的手段又無法殺了逆生的克星。
三一門和全性的爭鬥，若不是左若童壓著，或許早已走向兩兩殘殺的地步，幸而……還有無根生。兩方發生爭執後，無根生迅速穩定局面，似乎達成了共識，但又是什麽共識，我也無心再去探究了。
只明白，三一門的劫難，過去了。
張懷義後來跟我說，無根生似乎察覺到我的特殊，想見我一面，我閉門不出，拒絕了他的請求。
無根生聰慧，人格魅力俱在人間第一等，我看到他身上的無限能力，可是只要在三一門長大，就無法不對全性痛恨，無法不對無根生產生那由心底冒出的——厭惡。
而且，我留了後手，很對不起無根生的後手——我給龍虎山老天師張靜清留了一封信，請他在三一門劫難之際再打開。
信中只有兩行字：
若三一門與無根生再起事端，晚輩若水鬥膽請天師，殺，無根生。
事情似乎解決得很完美，除了左若童的離世。似沖師叔把持大局，三一門像往常般寧靜祥和，無人死去，亦無人退出三一門。
他們滿心期待，心念逆生三重，走那兇險且夢幻的通天之道。
我收拾好包袱，告別似沖師叔和澄真，他們一番挽留，我搖頭拒絕，謝過兩位的好意，執意下山。
我學左若童將那兩盆金盞花藏在重重花海之中，永遠留在了三一門。
它們見證了我和左若童的初見、重逢，盼望的幸福和永世的離別之痛，今後會慢慢化作塵土，而我們的故事，也無人提起，淹沒在時光中。
陸瑾追上來，雙眼圓睜，眼中還存有對無根生執拗的恨意，淚珠欲墜，似是不懂，我為何要離開三一門。
他還無法從師父身死的噩耗中緩過神，卻要面臨好友的離去。
陸瑾大喊：“若水！別走！”
我停下腳步，平靜地回頭，陸瑾在看清我的瞬間，焦躁的情緒頓時冷下來。
他驚詫於我的變化，那個無時無刻不在胡鬧的若水，變了，沈穩寧靜，眉目冷酷。
左若童的離去，帶走了我的開朗明媚。
我前半生已經笑得夠多了，不想再笑了。
我摸摸陸瑾的頭：“我要走的，左若童已死，我也無心通天，遲早要到山下人間。”
“一直留在三一門……不好麽？”
陸瑾的眼睛太過透亮，我不忍直視，眼眶泛紅。
我：“三一門很好，只是我也有新的道了。告訴你一個我連左若童都沒有告訴的秘密，我啊，是一個穿越女，來自更遠更遠的未來，知道很多將要發生的大事。穿越女的身份曾一度困擾我，因為在穿越前的世界太美好了，穿越後才知曉世界有多殘酷，還好有你，有左若童，有三一門。我這個人，一生都想不明白，先求生存，後求愛情，如今我已有自保之力，又明愛人的心意，什麽都得到了，什麽也滿足了，卻開始想，我是誰，來自哪裏，終將要往哪裏去，這才頓悟。
“我是若水，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新中國，將要上前線去，用我那早已經模糊的歷史知識，當一回……扭轉局勢的能人異士吧。”
這番穿越者的自白，陸瑾聽得一知半解，但他會記住，等到他走到更遠更遠的未來時，記起我這番話，想必就能明白了。
此次前去，大抵有去無回，我抱著必死的信念和未來能再相見的期待，跟陸瑾告別：
“陸瑾，山水當然有相逢，只是我們，大概是後會無期了。若是能重逢，最好不過。”
我再度踏上行程，陸瑾在身後放聲大哭，這個哭包啊，大概老了都改不了愛哭的毛病吧。
這回，我沒有再回頭。
關於我的故事，就到這裏吧，不必求一個完全的結局，這不意味著我的結局就到此為止，我只是無心無力再去講述這遙遠而又短暫的後半生。
嗯，再見了，和你，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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