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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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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三

《口紅克夫》

夏日炎炎。

過了中午,菜市場的客流量明顯降低了許多。

顧客少,攤販們於是得了空閑,一邊揮舞扇子,驅趕蒼蠅蚊蟲,一邊交頭接耳,七嘴八舌,傳遞時下新鮮八卦。

最近,小城新搬來了一個年輕女人。

那周身的衣著打扮、談吐氣質,怎麽說,跟他們完全不一樣,一看就是大城市來的。

這可謂是新鮮事一樁。

縣城鄉鎮的人口流入普遍低迷,這年頭,年輕人大多去大城市尋求發展機會了,這年輕女人卻反其道而行之。

“聽說,”正剁著豬肉的攤主壓低聲音,“那女人是個寡婦。”

“接連克死了三任丈夫!”

八卦群眾恍然大悟。

這年輕女人放著好好的大城市不待,跑到他們這偏僻小縣城,個中緣由,頓時分明了。

“克死了三個男人?”

“可不得了!這是天生煞星吧!”

眾人紛紛摸著胳膊上起的雞皮疙瘩,感嘆道。

“不對啊。”

水果攤主把西瓜浸到涼水裏,眉頭一皺。

“一個寡婦,怎麽還天天濃妝艷抹的啊?”

游手好閑的男青年路過,笑嘻嘻地啐了一口:

“說不定啊,就是她那紅艷艷的口紅,克死了男人!”

淑貞來買菜的時候,正好聽到了這句話。

這個時間點,正是日頭最毒辣的時候,菜市場人少,淑貞卻總是專門挑這個點來。

久而久之,菜市場的攤販們對這個有些古怪的外來女人,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說她有些古怪,是因為淑貞每次外出,都是穿著長衣長褲,帽檐壓得極低,衣領則是高高立起來,口罩也戴得嚴嚴實實。

長衣長褲,在春天裏自然不打眼,但到了這酷暑難耐的三伏天,可謂奇景,實屬罕見。

這不,因為是夏天,這個有些古怪的女人裝備裏,還添了一副墨鏡。

淑貞是去年秋天,隨丈夫嫁到這座小城的。

據說是省會城市的獨生女,還是個說普通話的大學生,面皮薄得很,稍微調笑兩句,就要鬧紅臉……

不過,那張白凈秀麗的臉蛋,他們只有最初的時候見過幾回,如今也不確定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淑貞出門變成了全副武裝。

只是寒冬臘月裏,大家都裹得嚴嚴實實,自然無人察覺到她的異常。

到了春天,乍暖還寒時節,有人心裏開始犯嘀咕,面上卻也不好吱聲。

而眼下高達四十度的大熱天,淑貞卻依舊是這副裝扮。眾人的好奇心啊,像被螞蟻啃食著。

曾經有人眼疾手快,逮著過一貫來去匆匆的淑貞,當面問出了盤亙所有人心頭的疑惑。

可淑貞細聲細氣,用一兩句“不熱”“為了防曬”,就把人打發回去了。

從此沒了後話。

畢竟一個年輕姑娘,再有好事者,也不能伸手去扒拉人家衣服吧?

如此一來,抓耳撓腮的八卦群眾只得偃旗息鼓,對淑貞的打扮也逐漸見怪不怪了。

菜市場開在社區裏,顧客群體相對固定。

都是街坊鄰居,誰出手闊綽,誰囊中羞澀,攤販們心中一清二楚。

像這水果攤的,就絕對不會向淑貞推銷價格昂貴的晴王葡萄或者貓山王榴蓮。

櫻桃也是快過了季節,要下市了,降價打折,才順道提了一嘴。

但即使是打折降價的櫻桃,淑貞也在猶豫片刻後,婉拒了。

“不用了,謝謝。”

淑貞愛吃櫻桃。

從前大學暑假,5J等級的雷尼爾黃金車厘子,都是成箱地往家搬。

現在回想起來,唯有恍如隔世。

淑貞逼迫自己,將視線從那一顆顆色澤誘人的櫻桃上移開。

“那西瓜,要不要?”攤主熱情推薦道,“涼水裏頭泡過的,吃著清涼爽口呢!”

今年西瓜產量大,價格便宜。

除了涼水裏浸泡著的整個的西瓜,水果攤桌上還擺著切開密封的半個西瓜,這種售價更低。

但切開的西瓜,若是放的時間稍長一些,口感便不再新鮮。

要是讓丈夫吃到了不新鮮的西瓜……

淑貞感覺自己手臂上已經結痂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拿整個的吧。”她勉強笑道。

下午兩點,買完菜的淑貞回到家中。

女人除去了她嚴嚴實實的全副武裝。

墨鏡摘下後,露出了青紫的眼睛,腫脹處還有些向外滲血。

淑貞手裏沒有多餘的錢去買傷藥。

至多,只能利用做家務的間歇,用冷毛巾偶爾冰敷上一兩回。

就算是冰敷的時候,她也不敢多耽擱,因為還有大量的家務活要她幹。

地板要擦,衣服要洗,床單被罩也要更換。

下午四點,擦完地的淑貞,總算直起了腰。

她背過手,捶了捶酸痛的後腰,系上圍裙,開始準備晚飯。

五點。

淑貞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她時不時擡頭,看一眼窗外逐漸西斜的太陽。切菜的時候,還差點切到了手指。

六點。

客廳傳來門外的響動。

鑰匙,插進了鎖孔裏。

正打開水龍頭清洗砧板的淑貞,聽見這熟悉的聲響,不由自主地渾身戰栗起來。

淑貞抖如篩糠,然而依舊拖著灌鉛似的沈重雙腿,急匆匆地走出了廚房。

因為,如果晚了一步,迎接她的,將是更為兇狠的暴打。

門口,女人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努力擠出笑容:

“老公,你回來啦。”

…………

這個夏天,比淑貞之前熬過去的冬天和春天,更加難熬。

若是艷陽天,天氣熱,人容易暴躁。

原本就是暴脾氣的丈夫,更加暴躁。

而每逢下雨天,氣溫雖然驟降,但丈夫招呼在淑貞身上的拳腳,卻並沒有減少。

桌椅被掀翻在地,沈甸甸的拳頭裹挾著掌風,像雨點一樣落下,密集,狂亂,沈重。

窗外電閃雷鳴,屋內也是狂風暴雨。

淑貞並不是每天都能出門。

丈夫疑心重,管控嚴格。

一星期只有固定的兩天,允許淑貞出門買菜。

活動範圍僅限小區內,基本上是菜市場和家兩點一線。

一個多月過去,淑貞去菜市場的次數加起來,正好兩只手。

而這十次裏的八次,淑貞總能聽到,人們談論關於那個從大城市搬來的年輕女人的消息。

其中提及最多的,莫過於她那明顯與寡婦身份不符合的口紅。

“要我說,準是那口紅惹的禍!”

買菜大爺推了推老花眼鏡,說得眉飛色舞。

“不然,怎麽就一連克死了三個丈夫?”

“我活了這麽多年,聽說過女人克夫,沒聽說過這麽能克夫的!”

對於這一點,眾人一致表示認同。

口紅……克夫麽?

淑貞沒有參與討論,卻默默地將結論記在了心底裏。

到了夏天快過去的時候,淑貞已經攢滿了一肚子關於年輕女人的八卦傳聞。

年輕女人從不踏足吵吵鬧鬧的菜市場,據說她只在百貨大樓地下負一層的進口超市采購食材。

於是至今淑貞還沒有與她打過照面。

但小縣城裏,是沒有隱私和秘密的。

淑貞有意留心,四處打聽,一番曲折迂回,總算是打聽清楚了女人的名字和住址。

“愈堅,”嗑著瓜子的八卦群眾不屑道,“哪有好女人叫這種名字?”

“還是淑貞你的名字好。”

嬢嬢說話間,親親熱熱地挽上淑貞的臂膀。

很疼。

非常疼。

疼到麻木。

誰也不知道,淑貞的襯衫長袖下,瘦弱的手臂從上到下,沒有一塊好皮。

但淑貞一言不發。

她忍了下來。

她總是習慣忍耐。

“淑貞”是父母給她起的名字,希望她賢惠柔順,既淑且貞。

愈堅。李愈堅。

淑貞在心裏默默念出了年輕女人的名字,卻覺得是個好名字。

她不知道“好女人”的標準是什麽,但以取名的標準來說,“愈堅”無疑是個好名字。

…………

趕在夏天結束之前,淑貞敲響了那個素未謀面、只在八卦傳聞中聽說過的,陌生女人的門。

太陽底下,淑貞攥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攤開,圓珠筆寫有女人居住的單元樓和門牌號。

這是淑貞第一次離開丈夫的家,走這麽遠的路。

墨鏡帽子,長衣長褲,裹得嚴嚴實實的她,在烈日下很快汗流浹背。

汗水浸得傷口愈發刺痛難忍,但她已無暇顧及。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淑貞找到了紙上記錄的女人的住所。

丈夫最近下班早,留給她的時間不多。

淑貞無法再多遲疑,她按響了門鈴。

女人在家,但沒有立刻開門,而是接通了可視門鈴的視頻。

“你是誰?”

女人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我是……”

淑貞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同一小區的家庭住址。

她下意識想摘下口罩,讓自己的聲音傳達得更加清晰,可轉念又想到口罩下那可怕的臉,只能作罷。

“我好像不認識你。”

獨居的女人警惕心很高。

而鏡頭裏,淑貞的裝扮又著實可疑。

“我們……的確不認識。”

淑貞忍著羞恥。

“我過來,是想問……女士,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你的口紅是在哪裏買的?”

女人不說話了。

沈默的片刻中,淑貞開始自我檢討,她的行為是否冒犯到了對方。

從前的她不會這樣的。

她一向懂分寸,恪守禮節,待人接物永遠保持著合適的社交距離。

然而,那個她,已經太遙遠了。

現在的淑貞,只能拼了命地,抓緊最後一根稻草。

也因此,她表現得有些過於焦急迫切。

淑貞反省自己是否嚇到了對方。

對面的年輕女人,會不會以為她是神經病?

正當淑貞胡思亂想,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她聽見了門鎖打開的響動。

門開了一道縫,首先鉆出來的,是一只毛絨絨的腦袋。

“Bellona!”

女人呵止道。

然而親人的金毛尋回犬還是親熱地蹭上了淑貞的小腿。

當淑貞因為傷口疼痛而倒吸了一口氣的時候,金毛尋回犬停下了動作,歪了歪腦袋,疑惑地嗚咽一聲。

旋即,它像是察覺到了什麽,擔憂地看著眼前這個重傷的人類。

淑貞在大型犬濕漉漉的眼睛裏,看見了久違的情感。

“怎麽了?”

女人註意到了小狗不同尋常的情緒,安撫地摸了摸它的頭。

然後,李愈堅才擡起頭,審視著面前的不速之客。

非常樸素。

這身裝扮,除卻在炎熱的夏天裏有些不太常見外,是很樸素的。

剛才她在視頻裏觀察她的時候,就覺得奇怪了,這麽樸素的一個女人,居然會為了一支口紅,特意登門?

李愈堅打量著女人。

淑貞對他人的目光很敏感。

即使對方眼神坦蕩、沒有惡意,但她的手還是下意識縮進了袖子裏。

“對不起,是不是不太方便?”

淑貞羞愧極了:“真不好意思,貿貿然這樣打擾你……”

“不會,”李愈堅打斷她道,“沒有不方便。”

雖然淑貞縮回手的動作很快,但眼尖的李愈堅,還是從她的袖口中看見了一閃而過的大片青紫。

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面前的女人遭受了什麽。

“請你在這裏稍等一下。”

李愈堅轉身回屋,從梳妝臺上拿起了一支口紅。

她的口紅沒有上百根,也有幾十根了。但她清楚地知道,門外的女人,需要的是哪一支口紅。

“送給你了。”

看著遞過來的口紅,淑貞有些無措。

事情的發展完全在淑貞的意料之外。

“送、送給我?這,這怎麽行?”

淑貞漲紅了臉,反應過來後,立刻去翻口袋裏的零錢包。

她其實原本是有些錢的,存款不菲。

然而她的銀行卡和身份證件一起,全都被丈夫“代為保管”了。

她所能接觸到的,只有用於買菜的五元十塊的零碎紙鈔。

不過,淑貞在精打細算之下,從每周的買菜錢當中,摳出來了一些私房錢。

淑貞認出了女人口紅的牌子,很貴。

口紅殼和口紅芯甚至是分開出售的。她手裏的這點錢加起來,大概還不夠買一個替換殼。

“不用。”

李愈堅想推開女人遞錢的手,又怕不小心觸碰到對方的傷口。

“我說了,送給你。一根舊口紅而已,不用錢。”

想了想,從來不喜歡多作解釋的李愈堅,耐著性子開了口:

“你看,這口紅殼子也磨損了,我正打算買一支新的呢,你要是不介意的話,直接拿去吧。”

淑貞有點想哭,她接收到了對方的體貼善意。

於是她忍著淚,道了謝。

金毛尋回犬低低嗚咽一聲,它嗅到了門外陌生女人身上的血腥味。

淑貞在主人的默許下,伸出手,摸了摸這只因為她而焦躁憂慮的金毛尋回犬。

“好姑娘,”淑貞輕聲誇獎小狗,“我沒事。”

剛才開門的時候,她聽見了女人呼喚“Bellona”的聲音。

既然,金毛尋回犬的主人,選擇了用古羅馬神話中,執掌戰爭、所向披靡的女性神祇的名諱,來稱呼它。

那麽,淑貞姑且假定,它是“她”吧。

年輕的女人並沒有出聲去糾正“好姑娘”的叫法。

淑貞於是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露出了長久以來,第一個真心的微笑,然後向女人道別。

李愈堅一直開著門,站在原地,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

…………

“哢噠”。

鑰匙插入門鎖,鎖芯轉動。

再熟稔不過的動靜與聲響。

但這一次,淑貞不再恐懼。

丈夫如往常一樣,拎著酒瓶,滿身酒氣。

進了家門,男人沒有換鞋,沾著泥的鞋底徑直踩在了地板上。

隨後男人便身子一歪,躺倒在了沙發裏,伸直的腿不忘翹起來,架到了前面的茶幾上。

雖然淑貞的丈夫在工廠裏,只是一個最底層的普通職工,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家中當土皇帝。

男人習慣性地對淑貞吆五喝六,頤氣指使:“去,給我脫鞋。”

淑貞沒有動。

“飯呢?還沒做好嗎?”

沒有聞到熟悉的飯菜香味,男人終於舍得睜開了惺忪的眼。

這打眼一瞧,雖然迷迷瞪瞪,但他還是發現了妻子今天的不同之處。

“你塗了口紅?”

男人一下子坐起身,酒也好似醒了大半,警覺道:

“這平白無故的,突然塗什麽口紅?你是不是出軌了?”

“等等,”他很快意識到了更多不對勁的地方,“你哪來的錢買口紅?是不是偷老子的錢了!”

男人一腳踹開茶幾,上面的物品撒了一地。

丈夫積威已久,淑貞頓時瑟縮:“別人給的。”

她含糊其辭,沒有說出李愈堅的名字。

“別人?哪個別人?你相好的姘頭?”男人咄咄逼問。

雖然言語羞辱著妻子,但是男人心裏清楚,淑貞並沒有出軌的膽量。

何況,他又把她打成那樣。原本淑貞稱得上清秀佳人,可如今的臉,哪個男人見了都要退避三舍。想到這一點,男人頗有點志得意滿。

那麽,這支口紅,究竟是誰送給淑貞的呢?

“不會是男人,那就是女人。”丈夫只有在這種事上思維敏捷,“這麽紅的顏色……好像在哪裏見過……”

這般艷麗惹眼的顏色,在小城裏可不多見。

“這難道是,那個寡婦的東西?!”男人嗓音尖利。

雖然淑貞閃爍其詞,有意遮掩,但年輕漂亮的女人一直是八卦話題的旋渦中心,男人幾乎一下子對號入座了。

“你塗她的口紅?!”

眾人對於寡婦最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她那根克死了三任丈夫的口紅。

男人自然不會沒聽過。

“你這是、這是……”

知曉了口紅的來處,男人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

“你這是要克死我啊!”

男人一瞬間拔高了聲調。

與此同時,高高揚起的,還有男人手裏的酒瓶。

淑貞本能地抱著頭蹲下,緊緊閉上雙眼。

這是身體的下意識反應,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性動作。

然而,這一次,熟悉的疼痛並沒有降臨。

淑貞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瑟縮著擡起頭。

只見她名義上的丈夫,一張臉青白交加,血色盡褪,額角更是冷汗涔涔。

男人緊緊地攥著胸口,呼吸急促而艱難,口齒不清地發出“哧哧”的嘶啞聲音,像是一只破落的風箱。

男人只覺得好似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抓住了他的心臟,狠狠地擠壓蹂躪。

天旋地轉之中,胸口傳來的劇烈疼痛,很快蔓延至五臟六腑,連指尖都在發麻。

他的視野開始模糊,意識也混沌不清。

很快,男人就失去了對於身體四肢的掌控能力,一頭栽倒下去。

頭頂的白熾燈,如此刺眼。

…………

傍晚時分,救護車警報的鳴笛聲響徹寧靜的社區。

男人在救護車到來的時候,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

醫護人員檢查完脈搏呼吸、瞳孔反應後,確認了男人的死亡。

然而,面對傷痕累累、明顯遭受了家庭暴力的女人,醫護人員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節哀”兩個字。

他們遵循流程,通知了相關部門。

檢驗結果是,男人死於突發的心肌梗塞。

屍體在太平間短暫停留後,很快送往了殯儀館火化。

不到24小時。

淑貞的人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僅次於領取結婚證的那日。

淑貞回去的時候,還聽見街坊鄰居談論男人去世的消息:

“年紀輕輕的,怎麽就心臟病發作,猝死了呢?”

淑貞低頭不語。

她買了一張高鐵票,回到大學母校所在的超一線城市。

小縣城沒有高鐵,她需要先到省會中轉。

她回了家,不是前夫那棟充滿著暴力的房子,而是父母的家。

但淑貞隱約感到,這裏,也不是她真正的“家”。

母親抱住了她,淚流滿面,這個隱忍了大半輩子的女人,終於後悔教導女兒忍耐。

父親則是抽著煙,一言不發。淑貞明白,父親嫌她丟人。

短暫停留後,她踏上了新的征程。

時隔一年,再次回到日新月異的現代化大都市,淑貞以為自己多少會有些不習慣,但她融入的速度超乎想象。

幾乎是一下車,淑貞就迅速融入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在小縣城,只要和其他人稍有不同,就會被人戴上有色眼鏡看待。

淑貞初來乍到的時候,甚至因為她說的是普通話,遭到了陰陽怪氣的冷嘲熱諷,還有好事者刻意模仿她說話。

但大城市不同。

這裏每個人都不一樣,沒有人會多看一眼。

淑貞感到安全。

她想起小時候讀過的那些鄉村題材的純文學作品。

年幼的她由此對田園牧歌式的淳樸鄉村生活,產生了向往之情。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她突然註意到,這些鄉村文學的作者,無一例外,都是男性。

有些土地,是吸著一個群體的血,去供養另一個群體的。

好比人人稱讚一家餐館,菜很好吃,你慕名而去,結果到了之後才發現,你成了後廚的食材,是要被端上桌的菜。

為了避免淪為他人腹中餐的命運,淑貞選擇了大都市作為棲身之所。

淑貞塗著李愈堅送給她的口紅,參加了工作面試。

其實,跳出小縣城的環境,這支口紅的顏色並不過分艷麗,是配職業正裝剛好的一支口紅。

經過一年的空窗期之後,淑貞獲得了第一份正式工作。

順便一提,在她工作期間,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因為這支口紅,被她克死。

關於這支口紅,其實原本,淑貞是想要將它物歸原主的。

然而李愈堅拒絕了。

“我已經不再需要它了,”女人輕聲說,“你帶著它,去往更遠的地方吧。”

淑貞離開小城的前一天,特意去向女人告別,結果李愈堅也在收拾行李。

“喔,其實我是來這邊度假的。不是長居。”女人摸了摸金毛的小腦袋,“夏天嘛,我喜歡呆在海邊。”

所以現在夏天結束了,也該回去了。

“……海?”

淑貞喃喃,重覆這個陌生的字眼。

原來,這裏有海。

淑貞在海濱小城住了一年,卻從未見過海。

那天,她和李愈堅,還有名為Bellona的金毛尋回犬,一起去了海邊。

淑貞抓著夏天的尾巴,第一次看到了,距離她居住的地方,步行僅有二十分鐘的那片海。

不管是哪裏的海,都是一樣的無邊無際,仿佛可以包容世間萬物。

在沙灘上,淑貞陪Bellona玩了一下午的飛盤和網球。

傍晚時分,暮色四合,兩人一狗,並肩坐在礁石上,聽著潮漲潮落,看了一場完整的日落。

吹著夏夜的海風,淑貞遇見了下市之前的最後一批櫻桃。

她買了一整箱。

抱回家,邊吃邊哭。

擦幹眼淚後,淑貞買下了那張改變未來方向的高鐵票。

…………

我認識淑貞,是在一次CPR心肺覆蘇的課程中。

淑貞是任職於某500強外企的白領,在合規部門負責風險控制的工作。

下班之後,她經常泡在健身房。她練習拳擊和散打。去年,淑貞第一次參加了馬拉松,跑完了全程。在此之前,她跑過幾場半馬,拿到了不錯的成績。

周末假期的空餘時間,淑貞熱衷於各類志願者活動。尤其是反對家庭暴力、維護女性權益相關的公益活動。

上個月,淑貞告訴我,她改名成功。

現在的她,已經不叫淑貞了。

我還不知道她的新名字。

但我想,她可以叫任何名字。

正如她可以是任何一個女人。

任何一個,曾經遭受過暴力,又從中站起來,重獲新生的,女人。

-《口紅克夫》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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