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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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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夢

灃京入了隆冬,一連幾日都是飛雪如絮,積雪厚厚的在宮墻上結出一層白霜,把紅墻都塗成剔透的深粉。

蓬萊殿裏,李冕抱著手爐坐在禦案後面,昏昏欲睡地聽各部尚書匯報年末各部事宜。李冕聽得耳朵起繭,偷偷伸手往禦案下,想擼一擼靠著他睡得安穩的禦貓。

“喵嗚!”睡意正酣的禦貓被驚醒,絲毫不顧及帝王顏面,聲勢浩大地伸了個懶腰。

“……”李冕默默地縮回了手,擡頭就見六部尚書一副且驚且怒的樣子,聲情並茂地演繹著什麽叫痛心疾首。

李冕有點下不來臺,正想對禮部尚書的言論發表點看法,挽回君王顏面,但一開口,才發現自己方才是真的什麽都沒聽進去。

大殿上鴉雀無聲,這幫老東西說好了似的都不開口暖場,李冕正恨得牙癢癢,便聽殿外傳來小黃門的唱報——“國子監祭酒張齡求見。”

天幹正逢及時雨,李冕舒了口氣,裝模作樣地正了正衣冠,沈聲道了句,“準。”

殿門打開的一剎,漫天風雪倒灌,張齡身著白衣由小黃門攙扶而來,對李冕稽首拜到,“臣參見陛下。”

李冕興高采烈地免了他的禮,正襟危坐地對群臣道:“朕與張祭酒有六日後的天竺高僧進京要事相商,諸位的事就改日再議吧。”

朝臣們悻悻地退了,李冕邀張齡在殿裏的一張暖榻上坐下,命人沏了他最喜歡的青橘茶。

茶香裊裊,獨屬於青橘的清爽甘洌在暖室裏漫開,李冕看著面前的人,只覺他的神思似乎在這一刻不知飄到了哪裏。

“張祭酒?”李冕輕聲喚了一句,“可是遇到什麽棘手的事?”

面前之人一怔,緩緩擡頭對他擠出一個苦澀的笑,“高僧入京之事一切順利,皇上不用擔心。臣方才只是想起一個……久未見面的故人。”

“哦?”一向八卦的李冕來了興致,笑著探問到,“張祭酒在想誰呢?可是兒時青梅,少時紅顏?嘿嘿……”

殿內寂靜無聲,張齡默然不語,唯有窗外風雪窸窣和案上燈燭嗶剝。

李冕一時有些尷尬,不禁捂唇清了清嗓,正色道:“張祭酒此番前來所議何事,說吧。”

張齡微頓,道:“郡主此番前往豐州查案,可有什麽進展?”

李冕楞了楞,這才想起來,上一次接到穆秋的密信,似乎已經是一月前的事了。彼時穆秋說他們已經獲取了陸衡的信任,相信案子很快就會有結果。

可自那以後,豐州就像是斷了聯系似的,只有沈朝顏半月一次寄來的家書在向他報平安,卻只字不提豐州查案的事。

思及此,李冕搖了搖頭,道:“或許還沒有什麽進展吧,穆少尹和阿姐的來信中暫時沒有提及。怎麽?張祭酒可是得到什麽消息?是在擔憂阿姐麽?”

張齡笑道:“老臣沒有什麽消息,只是想知道六日後的迎佛儀式,郡主能否與皇上一道出席。”

“那可能是沒辦法了,”李冕嘆道:“豐州距京千裏之遠,快馬加鞭也要跑足一月,就算阿姐有心,也趕不回來的。”

“這樣……”張齡呢喃,低頭捧起案上茶盞道:“臣從欽天監得知原定的日期恐會有暴雪,為了避免慶典出錯,臣建議皇上將時間提前兩日。”

“可是提前的話,慶典會不會……”

“這倒不必擔憂,”張齡道:“慶典早已準備就緒,天竺高僧三日後便可進京。再說若是天氣不佳,不僅影響百姓出行,更會幹擾慶典進行,百害而無一利。”

李冕想了想,點頭道:“那行吧,所以張祭酒這是要同朕重新核一遍流程?”

等到議事完畢,已經是亥時,晚間飛雪簌簌,下出了丟棉扯絮的架勢。

張齡獨自從蓬萊殿出來,沒有上李冕恩賜的步輦,而是讓小黃門扶他到通往興安門的夾道,自己一路摸墻而行。

他安插在豐州的眼線已經很久沒有遞來新的消息了,每隔十日的信函也都是老生常談,匯報說豐州一切井然,沈朝顏一幫人的查案並無進展。

雖說當下來講,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張齡總覺得心中惴惴。

當下情景無外乎兩種,一是真如信函所報,豐州風平浪靜,查案毫無進展;二則是與當下情況相反,豐州早已落入對方之手,消息才能如此嚴密的被把控,滴水不漏。

可無論是哪種情況,六日後的慶典,他們要趕回來,似乎都已經來不及了。

張齡無聲地哂了一聲,指尖是冰涼的觸感,飛雪打在臉上,刀割似得疼。出宮的時候,他向李冕討了個貢橘,清清淡淡的香味彌漫在鼻尖,張齡擡頭望了望天。

雖然雙眼已經看不見,但他知道,今夜的月亮一定是皎皎如瑩,一如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夜。

“先生,請問字畫怎麽賣?”

寒風瑟瑟的冬夜,張齡擡頭攏緊薄襖擡頭,看見一名身著裘氅的男子。他生得劍眉星目、身型頎長,說話的時候微微俯身,眉眼含笑,似乎是有意想和他拉近距離。

張齡不說話,眼神落在他身後幾步的兩個帶刀侍衛,臉上神情便又冷了一點。

錦衣華服、前呼後擁,饒是這人笑容可掬,故意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樣,張齡也知道,他的身份定然非富即貴,遠不是他這種平民百姓該攀扯的。

況且,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那些生而享有特權的貴族。

張齡匆匆掃了男子一眼,低頭繼續走他的棋,只語氣冷淡地回了句,“我這字畫認主,故而千人千價,如若是你要的話,黃金百兩可拿走。”

話一出,裘衣男子一楞,他身後的侍衛卻怒道:“先生若不想賣,大可明確告知,何必喊個天價故意折辱人?”

“哦?”張齡眉毛一挑,依舊專心對著手裏棋局,淡聲道:“字畫本就無價,在值得之人眼裏,貴也是不貴,在不值得之人的眼裏,再不貴也是貴。譬如今屆恩科狀元,皇後娘家的那個大侄子,他那□□爬一樣的字都能賣出上千兩白銀,我的字畫賣百兩黃金,怎麽?很難理解麽?”

“你!……”侍衛氣得臉黑,卻又無話可說。

裘衣男子卻轉身壓手,示意侍衛收斂脾氣。他依舊是那副笑眼盈盈的模樣,非但沒有被張齡的話激怒,反而不管不顧地上前,一一仔細端詳起他的字畫來。

半晌,他才頗為讚賞地點頭道:“筆法精妙,剛勁有力,結構字字呼應,疏密得當,線條雄渾有力,氣韻更是一氣呵成,瀟灑自如,確實是不可多得之好作,百兩黃金也不算價高。”

那男子說著便解開腰間玉佩,遞與張齡道:“可惜百兩黃金於在下而言,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敢問能先生能否通融,許在下以這塊玉佩交換?”

“王……公子不可!這玉佩何止價值百兩黃金,萬不可……”男子回揮手制止了侍衛的話,神情誠摯地看向張齡。

而張齡卻沒有看那玉佩一眼,冷哼一聲道:“抱歉,字畫不賣。”

“你這人!”侍衛忍無可忍要上前理論,卻被男子一個眼刀掃得噤了聲。他似全不在意張齡的無禮,反而拱手對他歉意道:“在下馭下無方,叫先生見笑了。”

張齡看一眼男子身後氣鼓鼓的侍衛,哂笑,“你回去吧,你不是誠心來買字畫的,這字畫自然是多少錢都不賣的。”言訖不再跟男子掰扯,收好小攤便回了家。

彼時的張齡不過而立之年,在去年前的殿試之中脫穎而出,得了個一甲第三的好成績。

然而他出身寒門,於京中無人相助,後來放榜之時,他才得知這一屆考取狀元的,是皇後娘家的侄子,武安侯世子;考取榜眼的,是中書令嫡孫,文遠侯世子。

都是上京趕考的,自然多少會聽到些對手的消息,若是別人都算了,偏偏這兩人曾經與張齡在一場詩宴上見過。對於兩人的學識和文采,張齡再了解不過。

初出茅廬的大才子,恃才傲物,鐵骨錚錚,要為了這區區幾鬥米折腰,那還真不如要了他的命。

於是年輕的張齡一怒之下憤而辭官,帶著久病的老母回了老家安北,在豐州謀了個賣字畫和替人寫信的差事糊口,發誓再也不沾染任何與朝堂權貴相關的人或事。

只是今年這豐州格外地冷,張齡攏了攏身上薄薄的夾襖,摸出懷裏帶著餘溫的五個銅板,給母親買了碗羊肉湯餅,自己卻啃起了早上剩下的半塊幹硬的饅頭。

大雪徹夜未停,第二日清晨,張齡常在的那一塊墻角已經堆了厚厚的一層積雪。他廢了好些功夫才將積雪清理完,剛一坐下,昨日要買他字畫的那個人又來了。

張齡不想搭理他,甫一坐下就把狀元箱裏的棋盤取出來,渾然忘我地與自己對弈。

本以為那男子熱臉貼了冷屁股會知難而退,誰知他反而興致勃勃地圍上來,觀棋觀得津津有味。

張齡真是給他磨得沒了脾氣,轉頭瞪過去,沒好氣道:“都說了字畫不賣,瞧你這人衣冠楚楚的,怎麽大白天不務正業,老在這市井巷弄裏轉悠呢?”

一席話說得男子身後的侍衛再次黑了臉。

那男子卻不生氣,反而笑望著張齡面前棋盤問他,“不賣字畫,那下棋行不行?”

張齡年輕時是個棋癡,饒是科舉上京考試那段時間,他也是見人就要抓來對弈一翻,如今看著那男子清俊的眉宇,張齡無聲哂笑道:“對弈要勢均力敵才有意思。”

言下之意就是看不起對方,不屑於與其一戰了。

男子聞言並不羞惱,反而欣然一笑道:“先生既然煩我,不如與我做個約定,這盤棋倘若你勝,在下便信守承諾,再不來打擾先生,可倘若先生輸了……”

張齡冷呲一聲,打斷到他,“某雖無大才,可這對弈走棋之上可從未輸過。”

男子聞言卻笑得愈發開懷,只道:“那便好,先生能有如此自信,想是十拿九穩,故先生若是輸了……”

“悉聽尊便。”

男子笑起來,擺手道:“那倒不必。”

他的目光落到張齡身後那幅秋橘映霞圖道:“若是在下有幸勝了先生,先生不妨將這幅圖售賣於我。”

張齡怔了片刻,幾乎要被這人的荒誕不經給逗笑了,然而看著他真摯坦誠的眼神,鬼使神差的,張齡還是點頭同意了。

兩人一個執白一個執黑,從清晨一直對戰到暮日時分,周圍圍觀看棋的人越來越多,最後甚至將整條小巷都堵的水洩不通。

張齡全神貫註都在走棋,直到一抹雪後初霽的夕陽鋪落棋盤,他才驚覺連下幾日的大雪竟然停了。多日不見的餘暉落在男子身後,照出他眼角的一抹淺淡悅色。

張齡一怔,低頭看了看面前棋局,比起對手,他略勝一籌,目前以兩子的優勢保持領先。

整一日,僅贏兩子,算得上是張齡弈棋生涯裏最為暗淡的贏局。可對方以退為進,養精蓄銳,一旦抓住時機就會反咬一口,這樣保守又縝密的打法,讓張齡頗為不適。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贏。帶著從未敗過的驕傲,張齡步步緊逼,多次鋌而走險,反而損兵折將。

終於,隨著對方一粒白子落下,張齡才驚覺自己求勝心切、貪功冒進,竟然走出了一個致命的漏洞,而對方蟄伏已久,等的就是這麽一個萬中一失。

“啪嗒——”

白子落地,黑子已然成勢的兩條巨龍瞬間淹滅,黑子頹勢再無可轉圜的餘地。而諷刺的是事後點子,對方竟以半子的微弱優勢贏了這一局。張齡雖然不忿,可是願賭服輸,依照約定將身後那幅秋橘映霞圖取下來,遞給男子。

男子倒也爽快,取下腰間玉佩遞與張齡。

張齡雖出身寒微,但也知這玉佩價值不菲,他不想占對方的便宜,改口以十兩白銀的價格出售圖卷,男子卻沒有同意。

他將玉佩放在棋桌上,對張齡道:“都說黃金有價玉無價,我這玉佩也和張先生的字畫一般,只給值得的人。”

張齡無言反駁,怔楞片刻才驚覺男子話中不對。

他記得自己從未同他說起過姓名,這人又是何以知曉?

男子似乎也看出了張齡的心思,朗聲對他笑道:“早便聽聞今科探花郎張逸之字畫棋藝皆是一絕,今日一試,果真不同凡響。只是恕在下直言,在下看來,張先生最絕的可不是字畫棋藝的表面功夫,而是這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品格。”

張齡愕然,半晌不知該如何作答。

而男子卻是欣然一笑,半是賞識、半是心痛地道:“可是人生在世,過剛易折,慧極必傷,都說上善若水,水乃至柔之物,卻能無孔不入,水滴石穿。方才那一局,先生分明能以兩子的優勢將我絞殺,卻想著趕盡殺絕,這才給在下留下了反撲的機會。為人處事,凡事留一線,得理也饒人。”

言訖男子一頓,收了臉上那種朋友間的親昵,轉而換上一種肅穆的語氣對張齡道:“先生經綸濟世、高才卓識,若是僅僅因為一次不公,就甘願將自己埋沒在此等鄉野,實為家國之不幸。故而在下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先生考慮。”

男子起身,雙手在胸前抱拳,然不等他說話,張齡便冷臉制止了他。

他冷呲一聲,依舊是那幅清高孤傲的神情,“不過是會點字畫、會下盤棋而已,鄙人可當不起公子如此高讚。至於公子所言之安邦定國、內修外攘……”

張齡一頓,語氣嘲諷道:“舉世皆濁、眾人皆醉,鄙人一無力挽狂瀾之力,二無救國救民之心,能做的,便只有獨善其身,不同流合汙罷了。”

他輕哂一聲,不再多言,俯身開始收拾小攤上的字畫。

而那男子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直到夕陽西沈,巷子裏的人家紛紛點亮門前的風燈。他才沈默著取走了那卷秋橘映霞圖,依言將玉佩放在棋盤的殘局之上。

“孔子言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在下與先生雖無同僚之緣,但因著這一局對弈,應也算個萍水相逢的朋友。”

男子起身,將畫卷珍而重之地抱於身前,緩緩道:“既然如此,這畫和玉,就姑且當作你我朋友一場的信物吧,日後倘若有在下能幫到先生的地方,先生可來此處尋我。力之所及,在下無有不應。”

言訖,他將一張疊好的紙頁用棋子壓好,翻身上了馬。

寒風冷月之下,馬背上的人影漸行漸遠,張齡拾起棋盤上的玉佩和紙頁,本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卻未曾想,求他幫忙的日子竟來得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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