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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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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路

陸府東院,寒風瑟瑟的黑夜中,一抹虛影從墻頭躍下,撐臂從後窗躍進了客廂。

泥爐上一壺清茶慢慢地溫著,謝景熙裹了件銀灰色的裘氅,頗有興致地同自己對弈飲茶。

裴真甫一從裏間轉出來,看到的就是這幅閑情雅致的景象,他心中一瑟,嘴裏的話忽然就有些不忍心再講。

“怎麽?”謝景熙擡頭瞥他一眼,扭頭繼續思索棋局,還不忘蹙眉嫌棄道:“一副屁股著火的模樣。”

裴真語塞,心裏的那點憐憫被這句話一激也沒了蹤影,裴真清了清嗓,端著副公事公辦的語氣道:“昭平郡主今日在陸夫人處用的晚膳,可直到現在,人還沒回去。”

“啪嗒!——”

黑子砸落棋牌,撞上成片的白子,方才還氣定神閑的人果然亂了。

謝景熙顧不得整理棋盤,起身攫住裴真確定了一遍,“現在還不曾回西院麽?”

裴真屏住呼吸退了幾步,點頭。

心頭也像被撥亂的棋盤,謝景熙側頭瞥了眼墻角的更漏——亥時一刻,距離膳時已經過了整整一個多時辰,再過些時候便該就寢,無論是用膳還是聊天,這個時辰也該回了。

他思忖著,轉頭問裴真道:“沒看見人從正房出來麽?”

裴真搖頭,言簡意駭地回了句,“沒有。”

謝景熙心跳一滯,只覺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空落落地往下墜著。側頰上的咬肌繃緊又松開,他握緊拳頭,幾乎是咬牙對裴真吩咐到,“集結暗衛,隨本官去一趟陸府正房。”

言訖,謝景熙轉身就走,行至房門處,卻被另一個急急躍入的人影擋了去路。

“大人。”說話的人是謝景熙放在沈朝顏身邊的暗衛,他拱手對謝景熙揖到,“一刻鐘前,有一輛陸府的馬車從偏門離開,屬下一路跟去,發現馬車停在了燕春樓。屬下親眼見著他們從裏面擡出一卷一人高的布衾,若是猜的不錯,裏面裹著的該是郡主。”

“燕春樓?”謝景熙蹙眉,深邃的瞳眸疑雲滿布。

“燕春樓!”一旁的裴真忽然回神,對謝景熙道:“今日陸衡約穆少尹看貨,之後好像就是去的燕春樓用晚膳。”

“陸衡?”越來越多的人參雜進來,謝景熙一時也迷惑了。

不過說起陸衡,他很快便想起婚宴後的第二日,兩人在書室中談事的場景。陸衡那個時候,也是想往他身邊送人的。

所以,倘若陸衡也想往穆秋身邊送人,而陸夫人又視沈朝顏為眼中釘……

腦中兩條線索相撞,發出一聲錚鳴,謝景熙面色鐵青地看了眼裴真,兀自先沖下了門前的階梯。

裴真和暗衛還在面面相覷,卻見那個寒風中獵獵的背影漸遠,只留下一句,“都楞著幹什麽?去燕春樓!”

*

窸窣的腳步穿過擁擠的賓客,衣香鬢影、絲竹管弦,食客們劃拳鬥酒,姑娘們嬉笑怒罵……所有的聲音仿佛混雜在一起的泥漿,黏糊糊的直往耳朵裏灌。

眼前的一切仿若走馬燈在變換,穆秋腳步虛浮,被兩人架著往頂樓最裏的房間行去。

燕春樓是豐州有名的食肆,實則這裏不僅僅是做著食肆的生意,跟所有的秦樓楚館一樣,演奏助興的樂師裏,大約只有一半是真的樂伎。

眼前燈籠一晃,一扇海棠紋的隔扇門被人推開,不待穆秋反應,他便被身後兩人扶到了房間裏的一處坐榻。

小廝對他躬身一鞠,笑道:“趙參軍今夜為殷老板安排了燕春樓最好的姑娘,還望殷老板玩得盡興。”言訖將隔扇門一閉,帶著屋外的人都下去了。

穆秋從榻上撐起來,掙紮著行至門邊,用力晃了晃,不出所料是上了鎖的。

身體的異樣讓他很快便呼吸急促,他只得背靠門扉,閉目坐了下去。

鈍化的五感和嘈雜的周遭並沒有模糊他胸中的燥熱,只不過同那日畫舫上的用藥相比,穆秋明顯覺得這一次的藥性並沒有上次那麽強烈。

陸衡給他下了藥,但用的卻不是最猛的那一種,他留著他的半分清明,是故意、更是算計。倘若他真的只是個黑市商人,在此等藥力的驅動下,絕對做不到心無旁騖、坐懷不亂。

一手陽謀算計得明明白白,就看他有沒有那個狠心敢往下跳。

思緒再度被這個念頭攪亂,穆秋蹙眉晃了晃腦袋,試圖以此來保持自己的清醒和定力。也是這時,他才勻出精力來打量這間內室。

紗帳層疊,燭火幽暗,房間裏點著氣味溫淡的鵝梨帳中香,屏風後一桶熱水正絮絮往外散發著濡濕的熱氣,一頂白瓷蓮花香爐正輕煙裊裊。

此等煙花之地,香、水、食物裏皆可下藥,穆秋強撐著起身行至紗帳後的香爐旁,拾起一邊的香箸想滅了熏香,擡頭的一瞬,一個婀娜的身影在紗幔後隱隱綽綽。

是呀。

今日一場美人局,藥也下了、戲也唱了,怎麽能缺了最關鍵的美人?

穆秋輕呲一聲,滅掉香爐後轉身便要退回去。香箸磕到案上,發出一聲輕響,本是幾若不察的一聲,因著周遭的靜寂格外突兀。而床榻上的人似也被這不大的聲響驚擾,掙紮著從淩亂的錦衾間撐起了身子。

四目交匯,穆秋一怔,只覺腦中轟然,整個人登時便楞在了那裏。

榻上美人鬢發微亂、衣襟半敞,一段薄薄的雲紗罩衫潦草地披在身上,一邊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滑到手腕處,露出一大片白皙光潔的纖肩。

片刻怔然之後,穆秋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他幾乎使了全力,“啪”的一聲,又快又狠,半邊白皙的臉上很快便浮腫起來,泛出一枚淺淺的五指印。

可眼前的昭平郡主並沒有消失,不僅如此,聽見這邊的動靜,她不知何時已從榻上下來,踉蹌著往穆秋的方向行來。

直到此時,穆秋才算是相信自己所見一切皆乃真實,而非因服藥所產生的幻覺。

可是……昭平郡主究竟為什麽會在這裏?

不待穆秋想清楚,沈朝顏已經神志昏懵地拽住了他的小臂。眼看她行走間踩到襦裙的前擺,整個人堪堪往前撲去,穆秋怕她摔了,慌亂間伸手往她腰上撈了一把。

他忘了自己也正因為藥性發作而頭腦昏沈,如今被沈朝顏這麽個大活人一帶,腳下一個不穩,竟被帶得也跟著跌了下去。

空蕩的室內發出幾聲悶響,穆秋怕壓壞沈朝顏,下落的時候不忘繃緊小腹,摟著沈朝顏往旁側滾了一圈,卸了些力道,不過摔下去的姿勢,就變成他在下面做肉墊。沈朝顏也不知何時手腳並用地掙開他的束縛,一個翻身就騎到了穆秋的身上。

房中燭火猛然一顫,穆秋也是這時才看清沈朝顏的臉——雙頰酡紅,呼吸灼熱,一看就是同樣中了催·情一類的藥物。

這個念頭讓穆秋幾乎心跳停滯。

若說沈朝顏就是陸衡安排來試探他的人,那未免也太過荒誕,可……倘若試探他的人是沈朝顏……

心裏某處滋生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像一場春雨後,於墻角石縫裏悄然抽芽的藤蔓。

身為沈傅門生,穆秋從未向人提起,老師家的那位小郡主,一直是他心裏不可言說的存在。只是他出身寒微,於家世、於仕途都算不上出類拔萃,況且郡主身邊還有霍小將軍這樣耀眼的人物,又怎麽會看得上身為凡夫俗子的他。

思緒紛雜,身上的人已經俯首向他靠了過來,嘴裏咕噥著聽不清的話。大袖罩衫已經完全從她肩頭滑落,欲墜不墜地掛在臂彎,由著半遮半掩而更顯嫵媚動人。

穆秋徹底楞住了。

若說平日的昭平郡主明媚肆意,那麽如今的她,便更像是一朵脆弱堪折的嬌花。

脆弱……堪折……

這個念頭像一記驚雷響在耳邊,穆秋倏爾意識到,她從不是什麽堪折的嬌花,倘若自己因她中藥為借口,也只是非君子所為的趁人之危罷了。

思及此,他當機立斷捉住那只作亂的手,一個翻身,將人制在了身下。

乘虛而入,實非君子所為,他絕不允許自己像現在這樣,不清不楚地就染指了她。老師在天之靈若是知曉了,一定不會原諒他。

身下的人還在掙紮,冷汗涔涔地浸濕了她的額頭和雙鬢。穆秋強撐精神,在她頰上探了探,摸到一手的滾熱。

要想個法子讓她先冷靜下來才行。

穆秋舉目,發現圍屏後的一桶熱水,正想起身扶起她,手才將扣著她的兩只腕子松開,沈朝顏便又開始不安分地扯起他腰上的絳繩。幾次阻止無果,穆秋思忖著或許可以解下絳繩,先將她的雙手綁起來。

然而解到一半,只聽窗外一陣詭異的窸窸窣窣,不待穆秋反應,隨著遠處轟然一聲炸響和五彩的火光,房間一側的窗戶也隨之飛開了。

“哇!——”

“煙花!”

“怎麽會突然放煙花?”

“快來看煙花,好漂亮!”

越來越多的驚嘆隨之而來,像潮水一樣淹沒房間裏的幾人,自然也就沒人註意到隱藏在煙火之後的破窗之聲。

穆秋擡頭,怔忡間只見一人身著銀灰色裘氅而來。他從面前一扇洞開的窗戶撐臂躍進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驚訝而震怒,像裹挾著冰刀的濁浪。

“謝……寺卿?”穆秋難以置信。

然而隨著他的目光,穆秋看見此刻正被他壓在身下的沈朝顏。他手中抓著解了一半的絳繩,單手抓著她的腕子,臉上還有方才自己扇出來的那個明晃晃的五指印……

這一切的一切……好像……

想起上一次畫舫上遇到謝景熙的經歷,之後的數月,他只要看到謝景熙,都會覺得後腦生疼,穆秋一個激靈,慌忙擺手解釋,“謝寺卿,你聽我說!我其實唔……”

一股鈍痛從後腦傳來,穆秋眼前一黑,暈過去之前恍惚聽到謝景熙冷沈的聲音,“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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