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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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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宮

姜煐生於大景宮,長於大景宮,對人之關切甚微。

玄盛所言並非她熟知中的梁晗,更非她記憶中的故事。

她一時分不清真假。

“你不是書生。”

玄盛抿唇:“不是。”

“梁涴清未必心悅你。”姜煐說。

玄盛面色一白,喃喃道:“那更好。”

“這就是你的回答?”姜煐臉色若秋山空濛,難以分辨,“姜令方便是叫你這麽個懦夫來殺我?”

玄盛面有愧色,姜煐再道:“你對皇族圖謀不軌,刺傷侯府嫡子,已經是株連九族之罪,縱有丹書鐵券也無用。若是……”

她的聲音輕輕放緩,誘著玄盛腦中弦動:“若能交代你背後指使者,我可饒你一死,允你與梁晗相見。”

提起梁晗,他情緒不穩:“殿下殺了我吧。”

“你死了不要緊,可若追連起來,只恐那遞字條的梁涴清也姓名不保。”她挑眉笑道,“梁涴清和整個梁家,你的家人——”

她詭秘地沈寂下來,將他面容微動看在眼中。

“殿下殺了我。”

“是姜燁讓你來殺我的。”

“殿下殺了我吧!”

“姜煐,也想要成這天下君?”

“殿下!”

姜煐眸光悠然不動,端的遠不是十四歲的氣度。她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讓玄盛心生惶恐。

他回想起面見姜氏一族的模樣。

他們俱是如此。全都是毫無理智的瘋子。

永不可觸其下一步行動,茍志於一,斯亦狂矣,不死不休。

姜煐眉尖攢動,指尖浮動著難以壓制的殺意。

若在以往,這種人殺便殺了。

不敬的。

擋她路的。

反動的。

不合心意的。

俱毫無意義。

然命途多舛,一路奔波流轉令她不得不反顧自身。她內裏的殺意掏空之後,零零散散,究竟有幾分真意?

姜煐說:“我不殺你。”

這並非恩賜。

“你還有用。”她轉身啟門,對門口小廝道,“看住他。若不食飯,掰開嘴餵便是。”

同心從廊後走來合上門,將樂廣的聲音閉在屋內。

裴宅裏海棠花落了一地,姜煐遙看天際雲層翻湧,任殺意在胸中湧動。

“娘子,郎君在書房等候。”

姜煐問:“是他來請我的?”

同心說:“郎君在書房等了好些時候,必是在等娘子呢。”

姜煐不去。“若他真心請我,我再去吧。”她轉到同心發上,說,“你的海棠花未謝,小心叫風雨吹散了。”

同心福了福身:“娘子可要回屋歇息?”

“不了,不必跟著。”姜煐搖搖頭,轉身往花園深處去了。

裴家世代言官,對禮制格外講究,院子一步一景,端的也是文人氣質。

不知道建寧侯若在,聽聞她莫名其妙在裴宅占了個少主母身份會如何想。她雖與裴頤之結為夫妻,卻從未喜歡過他。

兩個世界的喜怒哀樂變作歷史雲煙,浩浩湯湯,幾欲迷離姜煐雙目。她思及梁晗和姜燁花下親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這兩人在之前有何牽連。

姜燁是雍親王第二子,為人張狂,被雍親王囚禁於邑安府,直到雍親王大勢已去,姜煐才賞他陪葬。

姜燁很少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她憑欄而靠,卻意興闌珊,手中握著紅漆實木,回過神來才發覺手心嵌著一道深深印記。

遙遙的,遠處同心正喚她。她回首而望,看見朦朧霧氣極快籠罩著整座裴宅,有如雨中仙舟。

昏黃的燭光印出三兩圈光暈,密密水汽輝映芒光,同心發上的海棠一顫一顫,仿若醉倒在她鬢間發上。

“娘子,要落雨了,快些回吧。”

姜煐面龐接了細雨綿綿,如何也不能將老天看清楚。她站起來,頗為遺憾:“近來雨這樣多。”

她來到十年前時,也下著這樣大的雨。

同心帶姜煐穿過曲徑幽廊,花葉相拂而過,衣裳上留下些許枝條水跡,似竹葉疏影。

轟得一聲,豆大的雨點頓時爭先恐後地落下來,打濕了姜煐的裙擺。她小心拎起折裙,步履踩至圓潤石子,不慎崴了腳,差點倚於灼灼花叢中。

同心的傘歪斜一角,姜煐連忙扶住,望見她臉色如蒼色天空。

她杏眸微轉,眼瞧著那樣東西骨碌骨碌滾到花叢中,依偎著艷艷花心。

同心忙拾掇起來,捏在手中。她濕了海棠,垂下雙眼,儼然唯諾順從。姜煐撐著傘,笑道:“什麽好東西?”

“少……少主母。”

同心望向她,澹澹秋眸中浮現著動人波光,咬著櫻唇。姜煐將她手心中的東西拿過來,她雙眸一閃,望向別處,不顧青石板上水波蕩漾,跪在地上。

“請少主母恕罪。”

姜煐打開手裏的纏蓮葉紋圓瓷盒,外頭看是個胭脂粉盒,裏頭掀開,卻是金針刺破桃花蕊。雨珠深深淺淺澆濕了交纏小人的身子,燈光搖動下,恍若深淺起伏。

這東西她不是第一次見,可第一次落到她的手上。

從前箱底陪嫁的物什,她都當做不幹凈的東西燒得一幹二凈了。她那會兒討厭男人得很,自然不會樂於嘗試此事。

與裴頤之分房兩年,也從未聽說過裴頤之有過其他女人。

她當時不曾想過他愛她,只是料想他不敢。

可她知曉同心的心思,卻不怎麽生氣。

姜煐道:“我不是你們的少主母,莫喚錯了。”

她將東西慢慢合上,遞到她手上。

同心張著唇,柳眉微動:“娘子不責備奴?”

從前裴頤之是她名義上的夫君。可如今,她有什麽立場責備這宅子裏的人呢?

“自然不會。”

姜煐小心提起裙擺。

她目睹水雲卷起細雨,吹到她的身上。較於漫天風雨,她心中澄澈如鏡。

她恍然發覺她從未明言過愛慕裴頤之本人。

姜煐眼睫微顫。

她悲的是孤身心難安,憾的是眾叛親離,痛的是接二連三背叛,連同裴頤之淪為小兒心智都算做了她的無垠悲憤,妄圖追回她岌岌可危的良心。

縱使她悅於裴頤之清雋容顏,卻不曾真正想過與他的來日。她只是想要裴頤之愛慕她,順著她,將她放在心上,如同曾經的每一天,好讓自己過得痛快些。

可裴頤之總是固執嘴硬拒絕她,讓她多氣惱。

無盡水煙流轉心間,姜煐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殺意與懊悔融於一團,可惜不能如同大雨墜下。

她撐著傘與同心走回廊下,抖落傘上一圈雨水,衣袍已經濕了。

同心瞧上去格外心悅,為她燒來熱水,叫小廝扛著浴桶到房裏,讓她沐浴。

姜煐褪去濕衣,坐於水中。現下不知為時幾何,單見鎖緊的窗外漆黑一片,陰雲沈沈。

她不敢久泡,手腕上的紅繩濕了一片,中間托著裴字的赤金桃木金光閃動,帶著濕淋淋的水起了身。

戌時將過,她坐在窗邊看書,除卻雨聲泠泠,還傳來一陣不合時宜的敲門聲。

姜煐擡眼望去,裴頤之的身影映於門板上,優越的鼻梁挺直,長睫如玉蝶翩躚。

他們一坐一站,一左一右,靜靜無言。

還是姜煐先開了口。

“這麽晚了,裴郎不睡?”

裴頤之舉著燭臺,聲音清冷:“聽聞殿下審完樂廣後,去了花園。”

“是啊。樂廣之言令我心生疑惑。”姜煐手指莫名摩挲書頁,遲遲沒有翻過去,將頁角磨得毛糙,“梁晗是我閨中好友。我曾無力救她,讓懷了孩子的她慘死於雍親王之手。可我從樂廣口中,卻發現事實並非我當初所知。”

她道:“梁晗沒有愛過甚麽書生。姜燁卻忽然而然與她有了糾葛。樂廣……不,應當說是玄盛,與她之間……”

她忽而停下來,柳眉深蹙。

是她記憶錯亂,還是真的已然改變?真真假假,浮浮沈沈,她難以證明。

裴頤之問:“我二人驟然回雍州,必有人在等待我們的消息。我已命中暗中傳播,引蛇出洞。”

“裴郎做得好。”姜煐勾唇,“與我不謀而合。”

雨聲清脆,裴頤之轉了一個身。他胸前掛著的鏡子叮叮鈴發出聲響。

姜煐莫名感到煩躁:“裴郎早些休息吧。”她勾著手指翻過一頁,聽見裴頤之仍在門外。

“殿下只與我說這些?”

“不然呢?”

裴頤之笑了一聲,聲音幽轉含諷:“殿下不與我說說在花園裏與同心的說辭?”

姜煐擱下書:“裴郎這是何意?”

他的聲音由慢及快,寒雪般冰冷:“殿下左右不過將在下當作貍奴手中毛球,推來搡去,殿下可開心麽?”

姜煐一楞,心中不快:“同心喜歡你,又不是我的錯,你兇我做甚麽?”

裴頤之沈默半晌,語氣淡下來:“殿下當日說,在下與殿下來日是夫妻,想必也是哄騙在下吧。”

姜煐本就新拾起不少記憶,現下哪容得自己的回憶犯了錯?

她站起來,不耐道:“哄騙你做甚麽?你不信便算了,你和同心的事來我這裏鬧什麽鬧?先前百般不願意,現下回了裴宅你倒是有口有憑了,裴頤之,同心是你裴宅的人,要如何辦是你的事!”

裴頤之沈聲:“殿下無半點不願?”

姜煐不氣反笑:“我說的不夠明白?”

她抄手對著窗,心裏左思右想百般不痛快,拂開了窗,掀起一陣水汽,對漸行漸遠的燭光喊道:“裴頤之你站住。”

裴頤之腳步一頓,不曾回頭。

姜煐心裏麻亂,不知怎的想到雨中脂粉盒裏小人交纏的模樣。

男的俯身。

女的仰脖。

她把二者臉面一換,連著裴頤之方才那話,如何都不爽利,什麽懊悔什麽遺憾都暫且拋到天邊外,就單純恨得牙癢癢。

還不曾有人這樣質問過她。

她推開門,大步流星往裴頤之臥房中走。

外頭漆黑一片,星子看不見一個,連鳥叫蟲叫都半點沒有。

裴頤之屋裏頭也是漆黑一片,她懷著一腔怒氣推門而入,見他在屏風後寬衣,地上躺著一件湖藍褙子,在夜光中閃著蝶粉色,正是同心的那一件。

這是做都做完了……?

做完了才來問她,這是甚麽絕世混蛋?

“裴頤之!”

她在屏風後將他攔住,裴頤之不知她會跟來此,和她抱了個滿懷。

她埋首在他頸間,就著那舊日牙印狠狠張口再填新傷。滿身蘭香馥郁入鼻,比漫天雨聲還催人入定。

裴頤之手忙腳亂摟住她,解開中衣的肌膚熨帖著她,吸著氣悶哼著,連帶著手也多用了幾分力。姜煐兩手環住他的肩,誰都沒有放過誰。

裴頤之鼻息逐漸滾燙,薄唇劃過她脖間涼涼發絲,感覺她用舌撫慰過深深的牙印,換了一處,再咬下去——

深深淺淺,肌膚相貼,他被她身上的味道弄昏了頭,一手深深沒入她的發中,完完全全地將她扣在懷裏。

他聽見兩顆心臟在雨聲中勃勃跳動。

姜煐是要把他咬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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