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瘴氣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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瘴氣森林

風從耳邊掠過,淩冽得如同無形針刺。夢子睜不開眼了,思維似乎也將要隨著這自下而上的狂風一起僵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快點用咒力包裹住整個身體。

其實她也不知道這麽做能派上怎樣的用場,畢竟她可沒有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來過。但是……

但是,在夢裏,她——或是說愛麗絲——會用溢出的咒力加強五感,幾乎能夠達到百分百閃避的效果。以此延展開來去想的話,用咒力阻斷落地時的沖擊力,應該也,不、是、不、行、吧?

不安好像被吹走了,驚恐也消失無蹤,尖叫聲自也是被懸起的心臟徹底沖碎。

要用咒力抵消沖擊像貓那樣平穩落地、要用咒力抵消沖擊像貓那樣平穩落地、要用咒力抵消沖擊像貓那樣平穩落地。

她不停不停地只想著這一句話,而她也確實像貓那樣落地了。

也就是說,夢子以四肢觸地的方式狼狽地著陸了。

至於是否算得上是“平穩著陸”,這是個值得考究的問題,可惜眼下確實沒有什麽思考的富餘了。

慌忙站起身,雙腳在不受控地面滑了兩下,險些害她摔倒在地,幸好及時找回了平衡感。腎上腺素大概還在起著作用,她一點也不覺得疼,但或許痛楚下一秒就會抵達了,她幹脆不去想“疼痛”這件事了。

反正,沒有人會喜歡痛楚。

這一側空地是停車場。醫院空空如也,停車場當然也是一片空蕩,夢子一眼就找到了她的車,拔腿向那圓潤方形的深黑色跑去。

似乎已經快要忘記了,就在短短在幾十小時之前,這臺車如此讓她害怕的,她甚至認定這是恐怖小說中的魔車克裏斯汀。但到了此刻,老舊卻尚且完好的她的車忽然變得如此讓人安心,簡直就像是家一樣的存在——盡管不那麽喜歡,但置身其中時,總會覺得無比安全。

夢子把手伸進口袋裏。倉皇的逃竄害她的四肢都變得不聽使喚了,簡單動作無比困難,指尖在口袋邊緣滑落了幾乎無數次,才終於墜入袋中。

金屬的車鑰匙溫溫熱熱的,一定是沾染到了她恐慌的體溫。急促的喘息摻雜在風聲中,實在有些太喧鬧了。夢子咽了口唾沫,這才下定決心回頭。

紅蛇在註視著她。

如果夢子的視力足夠好,好到像六眼一樣厲害,那麽她將在巨蛇金色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細豎瞳孔會把她蒼白僵硬的面孔擰成同樣細豎的模樣,仿佛她的存在要被徹底碾壓殆盡。

但她看不到,因為她們隔得太遠了。

從四樓長廊的玻璃洞窟中——正是夢子跳下的那處空洞——紅蛇探出三角形的頭顱,以詭異般的姿態在空氣中左右擺動。它的身軀探向空中,層層疊起的軀幹一點一點探出。它也墜向了地面。

夢子不知道自己在落地時鬧出了多大動靜。對於這片大地來說,一百多斤重的自己大概就像一旁枯葉,輕飄飄地落下了,激不起半點風浪。

緊緊追逐在身後的巨蛇,體重是她的數十甚至百倍,它之於大地,如同威力十足的炮.彈。重力加速度是它的火藥,推動著它成為更加強有力的武器。

好像聽到了“咚”或者是“哐”的一聲巨響。步伐尚未邁出,但她的雙腳已然離開了地面。

大地在顫動。不是天災,純粹只是因為巨蛇墜地。

在最猛烈的一次震動之後,接連而來的餘震再次把地面上的一切甩到空中。

柏油路面裂開溝壑,細碎的咣當咣當聲是車鑰匙掉進地底縫隙時的動靜,隨之而來的小小一聲“啊”則是夢子的驚呼。

唯一的逃脫手段沒有啦!

雖然她的體能還算尚可,跑步好像也蠻快的,但她真的沒有自信能夠在平地上跑過這樣一只怪物啊!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場劣等的美式商業片,那麽就算弄丟了至關重要的鑰匙,也能夠在方向盤下方莫名其妙地扯出兩根斷裂的電線,然後莫名其妙地接上斷線,姑且順利地發動汽車。

啊。果然人生要像電影一樣才好呢。她憤憤地想。

可現實不是電影。汽車廠商把載具設計得如此精密,怎麽可能從嚴絲合縫的車廂內神乎其神地扯出兩根電線呢?說到底,想要驅動一輛沒有鑰匙的車,這種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不要再……

……夢。

不對,在夢裏,這種不可能的事情實現了。

在夢裏,她——或是說愛麗絲——或就是她自己,確實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發動了輔助監督伊阪明的汽車。但那是怎麽做到的?夢子依然記得那個夢,但她不知道那是怎麽做到的了。

好像……好像,夢裏的她睡覺了。睜著眼睛睡覺。然後……

現在再去思考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必要了。

地面的裂縫愈發擴大,變成深不見底的溝壑,她的車不受控制地滑進了縫隙裏,以淒慘到幾乎可笑的姿態豎直地插進裂縫中,看起來真像是快要被大地吞吃入腹了。

好嘛。真是越來越糟了。

自嘲的笑聲實在是發不出來,當然夢子也不打算絕望到尖叫。巨蛇的身體一定是又撞在地上了,地面再度震動起來,動蕩的碎石從腳下滾過,她踉蹌了一下,步伐已然邁出柏油路面的邊界了。

停車場的盡頭,連接著枯黃的一片斜坡。似乎有種莫名的違和感要浮出水面了,但她已無心思索。

傾斜的坡度之上,重力似乎變得無限大,夢子無法停下。她只能奔跑,被迫上足馬力。風的聲音愈發淩冽,有什麽東西從身旁接連掠過,餘光卻怎麽也無法捕捉。巨蛇還在身後嗎?不知道了。她早已無暇回眸。

踏碎枯黃的葉子,跨過破裂的石頭。這裏的土地是完整的,卻如此難以立足。死去樹木橫在前方,夢子想要跳過,這樹卻忽得立起來了,啪一下拍在腿上。

現在夢子想要尖叫了。

淒淒慘慘地被絆倒在地,腳下的斜坡讓她難以站起,重力還在拉扯著她向下行去,卻不是再用雙腿前進了。整個身體都在不受控制地翻滾,眼前的世界旋轉不停,就算當真能夠尖叫,她的聲音也會被埋進枯草堆裏吧。

大腦也好,五臟六腑也罷,是不是都已經被攪勻了?

停在斜坡的盡頭,這念頭是唯一從眩暈的腦袋中冒出的清晰想法。

說起來有點丟臉,她剛才好像昏迷了幾秒鐘,直到此刻也只能躺在平地上。眼前的一切都在以奇怪的方式扭曲著,惡心感悶在胸膛裏。她好想吐。

有那麽幾個瞬間,夢子幾乎快要忘記現實了——她正在被一條蛇追逐的現實。

之所以能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忘記,可能是因為此刻根本見不到蛇的蹤影,也沒有聽到迫近的嘶嘶聲吧。

也就是說,現在安全了?

夢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潮濕的空氣,泥土的氣息濃郁得幾乎嗆人。腎上腺素估計還在努力地工作中,趕走了一切不適,只是散架的身體麻木了,變得像是無力的軟糖。在地上掙紮了好一番,她才扭動著勉強站起,可還是搖搖晃晃的,差點再次摔倒。

最為僵硬的是雙腿,麻木到幾乎沒有感覺了。不過她尚且還能站立,姑且也能邁步,想來估計問題不大……吧?

她想要表現得盡力樂觀點,可惜心緒總是不受控制地下沈,不知不覺便來到谷底,正如她此刻所在的地方。

環顧四周,此處是一片枯木樹林,重疊的筆直樹幹阻擋住了遠處的風景。漫在空氣中的水汽停滯成一層薄霧,彌散在棕色枝杈的空隙間,落葉鋪了滿地,被她的每一步碾壓出清脆的碎裂聲。

蕭瑟——這是夢子能夠想到字眼。

此處沒有臨近夏日的氣息,甚至連風都帶著陰冷感。天空好遠好遠,她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說實在的,她也不明白該往哪兒去才好。手機好像被摔壞了,怎麽也亮不起來,正午的日光直直地從頭頂落下,把她的影子變得無限渺小。

所以,她能想到的另一個詞是“瘋了”。

瘋了瘋了瘋了瘋了。

這個世界要瘋掉了。

腦子有病的醫生、追逐在身後的巨蛇,還有非要來這裏的自己,全都瘋了。

夢子回身,看向背後的斜坡。她就是從這裏掉下來的。長滿雜草的坡道一眼望不到盡頭,幸好也見不到紅蛇的蹤跡。

如果原路返回的話,說不定就能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走了。但紅蛇可能正在坡道的最頂上等待著她,她才不樂意成為被守株待兔的笨蛋兔子。

而且,誰知道她要爬多久才能越過這道斜坡呢。估計要很久很久吧。

只剩下一個選項了。

沒必要糾結,也不需要再思考了。夢子邁步前行,行走在蕭瑟的樹林中。

這裏沒有鳥兒,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除了自己的腳步聲。枝頭沒有綠意,濃重的霧讓她的襯衫變得有些濕漉漉的,就連呼吸也變得粘膩。

久違的記憶再這時候蘇醒了。夢子想起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過,說是人類在沒有明確指示物的情況下,其實很難走得筆直,而是以弧線的軌跡前進,所以迷路的人走到最後,通常會變成原地繞圈。

自己也在繞圈嗎?她答不上來。

一路走來,視野中能夠看到的景象不曾發生過任何變化,只有那斜坡一點一點遠去了。她總是忍不住四下看看,想要找到不同於枯樹或是落葉的東西,但失敗了。此處就是這麽一個荒蕪的地方。

倘若一直被困在這裏,最後是會被渴死還是餓死?她想她必須思考這個問題了。

看不到綠葉,也聽不到水聲。幹枯的樹木想必難以果腹,更不要去肖想動物或是果實之類的了,只能……咦?

一抹紅色從視線的底部掠過。夢子停住腳步,低頭看去,驚喜得真想歡呼起來。

看吶!終於出現具有生命力的東西了!

渾圓的、小小的紅花從枯葉間探出,就在她的腳下,開了好幾朵,環繞在身邊。夢子當然說不出這花的名字,蹲下了身,細細打量起來。

靠近了些,便也就能發現了——發現這並不是花,而是血。

她的血。

不知何時起,衣袖已被鮮血浸透,滴答滴答,沿著她的足跡留下此地唯一獨特的色彩。

……所以,自己是受傷了嗎?

她沒覺得疼,也沒其他多餘的感覺。就連麻木的四肢現在也恢覆如初了。她真的受傷了嗎?

撩起深紅的衣袖,擠出的鮮血又撒了滿地。手臂上有一道好長的傷口,從小臂內側一直延伸到了肩頭,直到此刻還在流淌著血。隱約能夠看到森森白骨,還有當她握緊拳頭時隨之縮起的肌肉。

這可不太妙啊。

傷口是被蛇弄出來的,還是任性地從四樓跳下所致?更有可能是因為她在斜坡上跌倒了,但原因早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不覺得疼——一點也不疼,仿佛傷口從不存在。這才是夢子唯一要思考的“為什麽”。

絕對不是感官或是神經被麻痹了。她完全能夠感覺到心臟的猛烈鼓動,還有隨之而來的幾乎要讓她無法喘息的驚恐。

而且她不久前才擁有過痛楚。當她對著五條悟歇斯底裏地怒吼時,她感受了前所未有的疼痛,痛到她真想把心臟挖出來。所以她是擁有痛覺的,她是會痛的。她沒有問題,但為什麽不痛?

是,是,是,她是討厭痛楚,可她此刻必須感受到疼痛才行,因為她受傷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血流淌不停,在腳下積成一汪赤紅的水澤,而後變成溪流,流向不知何處。麻木的身體沒有傳來任何知覺,連恐懼也快要消失了。

傷口帶來疼痛,這是常理,人人都知道的常理。除非她是在……

哢噠。

以為在意識到真相的瞬間,腦海中會響起這樣的聲音,正如錯位的知覺轟然歸位。

但是沒有。

靜悄悄的,如同這片樹林。她靜悄悄地想起了事實。

事實是,這裏並非“現實”。

從始至終——是的,自始而終。

從誕生之初,直到此時此刻,有棲夢子,一直棲身於夢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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