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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停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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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停颶風

現在仍是白天——有棲夢子必須向自己重申這個事實。

狂風拍打著窗框,單層玻璃根本隔不開外頭傾瀉的雨聲,顫栗聲響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徹底吹破。黑壓壓的積雨雲蓋住了天空,被颶風推動著,如海浪般自東向西飛快掠過,遮蔽了天日,半點光線也無法漏入。

真無法想象,此刻還不到下午五點。

卡特琳娜颶風登陸東京已有近一個小時。和廣播預估的一樣,是一場不可避免的“災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出於安全考慮,在颶風離開國境之前,誰也不可離開室內——也就是說所有工作都暫且停擺了,她難得擁有了一段很長的休息時間。

“所以五條先生您在風暴期間也不能執行任何任務,是嗎?”

在颶風即將登陸的半小時之前,她向五條悟如此確認過,而他只是點了點頭。夢子覺得自己應該心安理得地接受這個回答,但她果然還是有點好奇。

“為什麽?”她覺得問出這句話的自己有點像是在擡杠,趕緊又補上一句,“我以為災害發生期間,會有很多詛咒冒出來……您知道的,在那種時候,大家總會很容易充滿負面情緒。”

譬如她就是下雨天時會心情很差的那種性格。

“就是因為災害期間人們更容易溢出‘詛咒’,才要等到結束之後再一並處理嘛。”

說這話的時候,五條悟正在脫下深色的松紋羽織。可能是被腰帶勒得不太舒服,他誇張地吸了滿滿一大口氣,挺著胸膛,拉著腰帶往兩側松了松,這才接著說下去。

“否則剛解決一個就得忙著處理下一個,不就變成打地鼠了嘛,會很麻煩喲……對了愛麗絲,風暴期間註意安全,好嗎?”

他像是在叮囑小朋友似的對她說。

話雖如此,但夢子實在不覺得這是全憑自己留意就能避開的問題。此刻窗框的顫動聲已經傳導到了天花板的橫梁上,真讓人擔心颶風是不是會把屋頂也掀翻。新聞倒是還有在認真地報道市內的受災情況,負責直播的主持人在鏡頭中左搖右晃,怎麽看都像是要被風吹走了,實在可憐。畫外音訴說的也無非是這場災難如何如何可怕,仿佛只是為了傳播恐懼而存在。

只看了一會,夢子就看不下去了,關掉電視,仰面靠在椅子上。天花板似乎正在微微顫抖,真叫人不安,不過她決定不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為什麽2005年的颶風會在2015年的現在橫跨數萬公裏來到這個國家呢?她想不明白,正如她不知道颶風怎麽才能在大洋上空盤旋十年之久。

待到颶風過境後,這座城市也許會變得破敗不堪吧。

夢子想起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過的災後場景。陰沈天空下是斷壁殘垣,漫過路面的積水久久未能疏通,是泥土般的顏色,有一只蒼白的手漂浮其上,不知道究竟是玩偶還是人類。還有……啊。不對。

她想起的並不是往日的回憶,而是夢中的場景。

夢中2005年的夏天,她站在商店街,看著電器行前擺著的電視,每一塊或大或小的屏幕上映出的都是卡特琳娜颶風肆虐後的慘狀,而後是陰謀論者說國家即將毀滅,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仿佛煞有介事。仍能想起她的長發被塞在了衛衣裏,發絲被汗水濡濕了,貼在後頸上,在夏日的陽光下無比悶熱。

夢裏的事情,現實的事情,一切似乎如此覆雜,但也許也沒有那麽覆雜,夢子總是無法深入地去思考——思維總在抵達某個程度時就會停滯。

既然如此,還是別想了吧。

看向窗外,無論是風還是雨,好像又加劇了些。消失的日光當然不會再度重現,玻璃的另一側只有黑漆漆的天空和同樣深黑的大地,厚重而累贅的雨絲一刻不停,被街燈映成千百顏色。

就像拿絲線把大地和天空連接了起來。她胡思亂想著。

啪嗒——窗子被猛得吹開,砸倒了擺在窗臺的繡球花盆。

如果這只是自己隨性買下的植物,摔倒也就摔倒了,對她而言並無所謂。但這是五條悟送給她的,可就實在不能再悠悠閑閑地放任大腦亂想了。

夢子慌忙起身,沖到窗邊,一腳踩到了地上的水漬,狼狽地踉蹌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回平衡,又要趕緊扶起晃悠不止的花盆,好一陣手忙腳亂。

把花從窗邊挪到房間一角,慌亂的心跳還在急躁地鼓動著,忽然響起的來電鈴聲又害她短暫地慌張了一瞬。實在沒有多喘息幾口氣的富餘閑暇了,看清來電者的姓名後,她就立刻接起了電話。

“晚上好,伊地知先生。”夢子盡力讓自己顫抖的聲音平穩下來,“有什麽事嗎?”

“關於連續兒童失蹤事件的調查報告,我已經全部寫完了,可否幫忙確認下撰寫的內容正確無誤嗎?報告放在您的桌上了,謝謝。”

“好的好的……”

她飛快地四下張望了一圈,在忽視已久的桌面上瞥見到了厚厚一摞紙,牛皮紙的封面上正是伊地知的字跡。

之前居然完全沒有註意到桌上還放了調查報告,真是太罪過了。

生怕把這正事忘掉,夢子趕緊捧起調查報告,緊緊揣在懷中,誠惶誠恐地告訴伊地知今晚一定會給到答覆。

“啊——不用這麽著急的有棲小姐。”莫名感覺他也開始恐慌起來了,“如果有什麽修改建議的話,本周內告知我就好。麻煩您了,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風雨聲話語中最後的幾個字吹得好遠,他似乎正待在離颶風更近的地方,夢子沒有刻意去問。

一如既往枯燥的社畜發言來回對打了幾個回合,在將要說出道別時,她忽然想起些了什麽。

“伊地知先生,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您請說。”

“先前我在檔案系統裏查看某份檔案的時候,出現了權限不足的警告。”她輕輕撥動著調查報告的一角,把紙張翻動出嘩啦啦的聲響,“就是關於權限不足的情況……有什麽辦法可以解除這個限制嗎——向上級遞交申請之類的可行嗎?”

“這個嘛……”他好像正在思考,沈默了片刻後才接著說,“據我所知,目前只能依賴提升職級這一種方式來實現檔案系統的權限開放。”

“……好。”

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呢。夢子沒覺得多麽失望。

當然了,要是在聽完伊地知的發言之後還能保有愉快心情,這種事也是不太可能實現的。

關於夢野家集體死亡的報告……看來會成為一個未解之謎了。

夢子對自己很有自信。她自信地知道,就算幸運地有朝一日能夠升職,她也絕對想不起今天的自己的消沈心情,更加想不起還要去重看報告的這回事。

算了。既然如此,幹脆從此刻就別再去想和“夢野”有關的任何事情了吧。

夢子這麽想著,翻開了捧在懷中的調查報告。當“夢野以利亞”這個名字映入眼中時,她這才遲鈍地想起,其實他也是“夢野”。

沒想到剛剛許下的決心,才隔了半秒鐘就被打破了,真是有夠荒唐的。她幹笑了幾聲,繼續看下去。

紙頁上的文字莫名有些模糊,無論拿近還是放遠,她都看不太清。揉揉眼睛,字跡倒好像暈開得更厲害了。視線中好像存在著些微噪點,以尖銳鮮明的紅綠顏色在視線之中跳動不停。夢子疲憊地閉上眼,在漆黑的視野中,愈發混亂的噪點漾開更加誇張的色彩,大腦昏昏沈沈,被薄薄的一層疼痛感籠罩,可即便痛楚也不那麽真切。

都怪昨晚睡得太少了,她想。

不過昨晚是幾點睡的來著?嗯,讓她想想——好吧,完全想不起來了。

不想看新聞,也無法處理工作,窗外風雨呼嘯,不知何時才會停下,就算待在屋裏也要擔心自己被吹走的可能性。那麽,現在該做點什麽打發時間才好呢?夢子找不到合適的答案。

她在扶手椅上蜷縮了一會兒,而後又帶著同樣的姿勢躺到床上。

暴雨的濕氣一定穿過了墻壁與窗戶,盡數鉆進了她的被子裏。本該予以溫暖的被褥沈重而陰冷地壓在身上,一點一點抽走體溫。風雨聲如此嘈雜,如同怪物在吼叫——既然如此,那此刻冰冷的被窩一定是怪物用毫無生氣的嘴含住了她吧。

夢子睡不著。

她已經數了八千多只羊,可惜在即將抵達數到五位數時卡了殼,而後就忘記自己究竟數到了哪個數字。

她也試過回想過去,想要用熟悉的一切使思緒歸於安寧,但這也很難實現——拜托,有棲夢子破破爛爛的大腦能記住什麽呢?

無論如何回憶,能想到的事情也不過零散的些許而已,譬如像是竹下通小路旁隱匿的拉面店、便利店的牛肉飯團、泰格麗思的檔案裏俯瞰鏡頭的照片、五條悟身上衣櫃的香味,還有……還有她的夢,與夢中的一切。

但夢子不願再回想自己的夢了,至少現在不想。於是少之又少的回憶變得更加貧瘠,貧瘠到有些可笑了。

她坐起身來,擰亮床頭的臺燈。就這麽兀自坐了一會兒,她才伸手去拿筆記本,隨意地翻開了一頁。

在空蕩蕩的大腦裏搜刮記憶,顯然是不太可行了。如果依舊想要靠著回憶哄自己入眠的話,還是讓往日的記錄給她一點提示吧。

翻開的一頁是去年夏日的記錄,方正且平白直敘的文字。她想起自己曾看過這一日的記錄,就在不久之前。

「這次看下來,房屋的整體狀況不是很好,恐有坍塌的可能性,考慮三年內加固翻修一下。」

是了。有棲家的舊房子……

窗框猛得顫動了一下,碰撞出尖銳巨響。身下的床是真的在搖晃嗎,還是錯覺而已?不知道了。

夢子只是在想——忍不住一直一直地想。

她想,她該回有棲家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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