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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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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個好夢

“本次列車即將抵達——東京站,東京站。”

車內的廣播聲像是突然從空氣中炸開的,倏地鉆入夢子的耳中,害得她的四肢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她緊張地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要從座椅上摔下去了。

好消息是,她依然穩穩當當地坐在軟綿綿的椅子上,加熱得過分的坐墊把她整個人都捂得暖烘烘的。

盡管廣播正在說著列車將要到站,此刻卻還疾馳在軌道上,車輪與鋼鐵摩擦出光滑聲響。鐵道兩旁的街道與樓房疾速掠過,建築物上的廣告牌在夜空中顯得格外醒目。夢子還是覺得嘴唇麻麻的,幹澀得離譜,只是扯動了一下嘴角,都能感覺緊繃的皮膚正在裂開破口,能舔到鐵銹的味道,但她沒感到特別的痛楚。

心跳也是好快,喘息被牽扯得遲緩。她盡力坐直身子,用手搓了搓臉。

臉頰熱乎乎的,一定是被車廂內的暖風空調烘得發燙了,但她終於能感覺到臉的存在,這應該算是個好消息。

夢子習慣性搓搓手臂,垂下了眼眸,無意間與五條悟對上了視線。她莫名覺得他在看著自己,不過隔著深黑色的墨鏡鏡片,也沒法準確地知曉他的視線究竟落在了何處。

被這麽盯著,她忍不住冒出一陣心虛,偷摸摸移開了目光,想要裝作無事發生,可“五條少爺”這個稱呼又不合時宜地跳進了腦海中。她努力壓下嘴角,藏不住的輕笑聽起來像是哼聲,毫不意外地鉆進了五條悟的耳中。

“幹嘛。”他拖長了話語的尾音,一邊說著,一邊翹起了腿,儼然擺出了審判的姿態,“我的臉很好笑嗎?”

夢子更加心虛地移開了目光:“沒有沒有沒有……”

她本來還想演出游刃有餘的諂媚模樣,最好再添上幾句臭屁的話,比如像是“啊我只是一睜開眼見到您的帥氣不由得為此偷笑了而已”之類,不過這種發言實在太叫人羞恥了,她實在沒辦法正正常常地說出口,只好保持著尷尬的笑容,暗自期待列車趕緊到站,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同他道別了。

子彈頭的列車仍在軌道上疾馳著,走不到盡頭。最後的這點距離簡直就像是瓶底剩餘不多卻怎麽都用不完的護膚品,終點遙遙無期。夢子懷疑廣播正在欺騙她。

現在這種狀態,怎麽想都算不上是“即將抵達”吧?

還好,五條悟沒有再揪著這個話題不停發揮了,但依然看著她,似乎是想要找到什麽有趣的東西。

“愛麗絲。”

他忽然喊了夢子一聲,這個突兀卻已然熟悉的稱呼還是聽得她滿不自在。她機械般摸了摸座位旁的扶手,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應聲。

當然了,五條悟是不會等到她回應之後再繼續話題的。只停頓了幾秒鐘,他就自顧自地接著說:“你剛才是不是做夢了?”

他的詢問平平無奇,卻嚇得夢子臉頰一熱。她慌忙捂住臉,視線不自覺朝他所在的方向瞟了好幾眼,快要坐立不安了。

“呃……”她沒有回答,只試探性地問了句,“難道我剛才說夢話了嗎?”

她試著想象說夢話的自己會是怎般蠢樣。光是簡單地在腦海中描繪了一下,就已經羞憤得想要跳窗了。

姑且算是個好消息,高速行進的新幹線列車無法開窗,她的逃逸計劃就此死在了萌芽裏。由此而來的壞消息自然是,她只能繼續待在五條悟的目光之中,臉頰快比發梢更紅了。

“如果剛才我打擾到了您的話,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請原諒我。”

“沒有哦,你睡覺的時候還挺安靜的。”五條悟歪頭看著她,像是在欣賞她此刻的窘迫神情,“所以在想,這一次你會不會做了有趣的夢。”

有趣的夢……

夢子無法回答,盡管她知道這個簡單問題的答案。

她想起了,在自己的夢中,五條悟也像現在這樣看著她——就是在天頂崩塌之後,他好事般盯著她看了好久,只因她露出了見到救世主的表情。

列車驟然減速,緩緩泊入月臺。在她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車門已經打開了。五條悟站起身,衣擺揚起的微風吹動了發梢,也把她的臉頰吹得冰冷。

在這一刻,夢子忽然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回答的時機。

沒能說出口的答案還在心裏,可心口反倒有些空落落的。她失神了片刻,而後才站起身來,取下擺在行李架上的背包和箱子,快步走出溫暖的車廂,還來不及長舒一口氣,先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凍得猛打了個噴嚏。

忘記了,這座車站也是設立在地上的,城市的晚風會毫不留情地吹入,把此處變成西伯利亞。

夢子趕緊取下搭在手臂上的羊絨外套,哆哆嗦嗦披在肩頭,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裹緊才好。遠遠的,能看到五條悟正在向她揮手——而神出鬼沒的伊地知先生又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下次再見啦,愛麗絲!”

“下次再見”,這是一句常能聽到的客套話。通常只要說出了這話,大概率難以再有下一次的見面。可他的話語如此切實,夢子不由得想,說不定他們下次很快就能見面了。

遲鈍地——但並未遲疑,她也擡起了手,輕輕地揮動在初春未至的晚風中。

“下次見,五條先生。”

五條悟對她輕快一笑,走向遠處,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間。以他那樣顯著的身高,居然也會被人流淹沒,真是奇妙。

這個嶄新的發現讓夢子多少有些意外。

她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本想著等體溫回暖之後再走出車站,可站著不動反倒更冷了。她原地蹦跶了兩下,快步邁向出口。聽著閘機哢噠一聲吃掉了她的單程車票,響亮而突兀的聲響害她以為自己的手也會被一起吃掉。

盡管夜已深,風也冷,但這座城市還未陷入睡眠,到處都能看到店鋪的霓虹燈牌,年輕人與歡鬧聲一並穿梭在人行道上。夢子無心閑逛,只在回家的路上隨意走進了一家連鎖餐廳,點了碗足以把喉嚨燙傷的滾燙烏冬面,囫圇吞下之後,又重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踏上熟悉的鐵質樓梯,腳步聲被放大得格外響亮。推開門,窗簾緊閉的公寓黑洞洞的,像是走進了巨大怪獸的腹中。她懶得開燈,索性就這麽摸黑往前走,不出意外地又被橫著地上的掃帚絆倒了。

前幾次,她都只是被絆了個踉蹌而已,這回卻是摔了個結結實實,全身上下的骨頭統統撞向木地板。比起疼痛,倒是骨頭與木頭的沖撞聲更加駭人。

不能再懶惰或是視而不見了,得趕緊把掃帚扶起來才行。夢子暗自這麽思忖著。

思忖歸思忖,她卻一點也沒有動彈,索性就這麽躺在地上,仰面看著頭頂的天花板,如此漆黑,如同她一直以來的睡眠,昏沈得什麽也看不見。

但在數小時前的睡眠中,她看到了綺麗的、鮮明的畫面。她做夢了——人生之中第一個夢。

在今天之前,夢子從沒做過夢。她不知道夢該是怎般模樣的。

大家都說,夢境帶著荒謬狂亂的不真實感,所見所做全都不符合邏輯。待到醒來之後,夢境也會疾速褪色,只在腦海中留下寥寥數筆的印象。

夢子還記得她的夢,甚至記得比自己的現實生活還要清晰。那個夢也如此真實,一切都以第一視角在她的眼前鋪展開,無論是踏上臺階時胸腔酸澀的痛楚,還是佛像那細長而慈悲的目光,甚至連屋頂破裂後見到五條悟的那個瞬間、在她心中湧動的欣喜感,所有全都如此真切,仿佛……

……仿佛,夢境其實是現實。

但夢就是夢,僅僅只是夢而已。她很清楚這一點,可她還是忍不住回味夢裏的一切。

以前在京都高專讀書的日子是怎樣的,夢子完全想不起來了,同級生的名字也毫無印象。難道這個夢是摻雜了她從沒能清楚記住的過去和尚未忘卻的未來,由此誕生的現實混雜體嗎?這個猜想倒是合情合理,畢竟夢的本質就是現實的反映,在夢中重新拾回遺忘之事,也是很常聽說的事。

所以……她真的是在一年級的時候見到了五條悟嗎?

此刻的記憶還是空空蕩蕩,她什麽也想不起來。

冷冰冰的地板硌得後背難受。夢子挪了挪軀幹,但仍舊躺著,還不想起來。

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毛絨小海龜在黑夜裏游泳。她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撐開筆記本,只能勉強用指尖拂過紙頁,費勁地翻動著往昔的記錄,無比艱辛——其實只要站起身來開燈就好了。

往日的記錄中,並未有她進入京都高專的2005年。夢子又忘記了,她是在畢業之後才開始用筆記錄的。

所以,在此之前的回憶,她記不住,也沒有寫下來,仿佛這段人生從不存在。但京都夏日的風、重重疊疊的鳥居、還有可笑的刻板稱呼,甚至連那丟來丟去的死老鼠都如此有趣,她好想記起一切。

夢子把筆記本捧在懷中,努力閉緊雙眼。

快睡著,快點睡著。

倘若再次陷入睡眠之中,她一定能夠再次回到那個夢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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