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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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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淺淺的月色和燈光照進車內,薄薄的打在蘇啟正蒼白的臉上,臉上的汗多的像是淚。

莫紹棠聽到他迷迷糊糊的喊:“是爸爸對不起你。花朝啊……是爸爸的錯……”

蘇啟正胃痛的暈倒了,卻還是惦記著蘇花朝。

大概父女親情向來如此。

莫紹棠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眼神克制而又隱忍。

何必呢,當初要是沒有放棄蘇花朝,也不至於到現在的局面不是。

他低頭,給蘇花朝發了條短信,接著,伸手把車裏的蘇啟正給架了出來,一個人架著和自己個子差不多高的蘇啟正,略微有點吃力,踉踉蹌蹌的走進燈光明亮的醫院裏,對護士喊:“醫生,我父親病倒了。”

隔著玻璃大門,醫院內兵荒馬亂,人影幢幢。

醫院外,蘇花朝捏著手機從車裏下來,她從出酒店開始,就一直跟在他們後面。原本她是不準備出來的,可在看到莫紹棠給她發的短信之後,她在車內坐了半分鐘不到的時間,便走了下來。

那天滿城風雪,大雪紛飛。

蘇花朝裹著大衣,哆嗦著身子,一步一步,慢而堅定的走進醫院裏。

她看到蘇啟正被擡到病人推車上,被幾個醫生和護士推著進了電梯裏,莫紹棠跟在後面。電梯門關,蘇花朝看到電梯在8樓停下。

她扭頭,伸手想要按下上行鍵。

指尖接觸到那冰涼的按鍵上的時候,她渾身一顫,收回手。

伸手,收回,如此重覆了數十遍。

最後,她咬牙,按下了上行鍵。

·

同一時刻,霍宅。

霍孟勉的家庭醫生早早就在家裏等著了,等到他們回來,便看了下霍孟勉的身體狀況,發現也沒什麽大事,就是血壓高了點,之後的飲食註意,保持心平氣和就行,沒多大事。

也沒多久,就走了。

霍綏看了看時間,也不早了,便說:“那我先走了。”

霍孟勉躺在床上,聲音平和:“今天就在家裏住下吧。”

“不了,她等我回去。”霍綏的聲音裏,隱隱帶了點溫柔,“爸,您先休息吧。”霍綏說完,就打開了面前的房門,拉開房門的瞬間,霍孟勉的話令他怔了一下。

“和花朝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在這一刻,霍綏的心裏除了驚訝、震驚以外,竟然平靜的可怖,像是有了塵埃落定的安穩的感覺一般,他收回手,轉身回望霍孟勉,沒有一絲一毫的遮掩與辯解,很坦誠的承認:“有幾年了。”

“有幾年了啊。”霍孟勉覺得自己眼前一陣霧蒙蒙的,“那怎麽一直不說?”

霍綏說:“她不願意。”

“那現在呢,她願意了?”

“嗯。”

突然陷入了一片沈默。

父子倆,一個半躺在床上,一個筆直的站在床尾處,頭頂上的水晶燈碎光落在霍綏的眼裏,照的他那雙黑眸分外的耀眼,深邃如漆黑深夜。

像是裝了無盡黑夜蒼穹,又像是白晝下最透徹的江。

霍孟勉緩緩的闔上眼,霍綏雖然是他的親生兒子,但他根本、從來都沒有摸清過他的想法。

關心的少?有的。

不在意?也有的。

溝通交流少?在很早之前便是了。

所以,他不懂他,也很正常。

可是霍孟勉無力道:“為什麽非得是花朝呢?我一直以來,都是把她當做我的親生女兒的。阿綏。”

最後兩個字,重重的砸在了霍綏的胸腔上。

霍綏屏息,“因為是她。”

因為在他陷於黑暗地獄中,只有她,伸出了一只手。那小小的手掌,掌心紋路覆雜,沒有一條線是清晰的,指尖發白,還有些微微的顫抖。

那天她說,

——霍大哥,我在乎你啊。

那句話落在霍綏的耳裏,如沁涼雨絲,天籟之音。

所以自那以後的很多年,霍綏對此念念不敢忘。

真的只能是蘇花朝,其餘任何人,都不可能。

沒有人,像她一樣,自帶光芒萬頃,照亮他那微茫、暗淡的人生。

☆、晉/江/文/學/獨/家/發/表

霍綏說話的口吻, 像極了二十幾歲的霍孟勉。

那個時候他是意氣風發,是朗朗少年, 而彼時的陳清月, 是天外來客,乘風踏來,吹動一波春皺。

他愛陳清月愛的無法自拔,甚至同家裏放出狠話,說此生非她不娶。

可後來呢?他不也娶了他人,與隋佳蓉舉案齊眉,並且生下霍綏。

人這一生, 並不是誰非誰不可的。

愛情是一回事, 婚姻又是另一回事。

霍孟勉活了大半輩子,所有的大徹大悟都已經了然, 人生嘛, 不過是將就二字慢慢書寫。將就著過,湊活著過, 這樣的人生, 雖平淡無奇, 但總不會出錯。

他也不是沒有過特立獨行的時候,也娶過陳清月,得到了想要的愛情,可到頭來慘淡收場。

有些人天生適合戀愛,而有些人,卻在愛中逐漸老去, 只想一生平淡。

霍孟勉屏息,許久,說:“想聽我的看法嗎?”

“如果是反對我和她的話,就不要說了。”

“你就這麽非她不可?”

霍綏說也不是。

霍孟勉想,那還有一絲的餘地。

“可沒了她,我活不下去。”

霍孟勉渾身一怔,難以置信的看向霍綏,他在那一刻,實在難以理解,霍綏這樣性子的人,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霍孟勉嘆了一口氣,說:“算了,反正無論如何,你也聽不進去我的話。”

霍綏說:“但我需要您的一句肯定。”

他和蘇花朝兩個人如果真的要結婚,往以後走下去,勢必是需要霍孟勉的支持的。霍綏太清楚蘇花朝了,她看似堅強冷血,其實心比誰都軟,也比誰都在乎血脈親情。她看重霍孟勉的想法、陳清月的想法,所以,他必須要說服霍孟勉和陳清月。

“如果她的母親不是陳清月……阿綏,我一百個支持你。”霍孟勉已然合上了雙眸,視野喪失,他的頭腦分外的清醒,當下的腦海裏,只浮現陳清月的身影。

霍綏說:“就因為你和她母親曾在一起過,所以我就不能和她在一起,是嗎?”

腦海裏,陳清月對霍孟勉笑。

她還是那麽美,美得令他失了所有的言語。

霍孟勉倏地睜開了眼,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他的眼前是他的親生兒子,整個人筆直的站在自己的面前,臉上的表情平靜而又冷毅。

到底是錯過的愛情重要,還是親情重要?

霍孟勉垂下眼眸,說:“等你處理好你母親那邊,我就去找她,讓她把女兒嫁給你。阿綏,我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麽多了。”

愛情炙熱如火,燃燒了他前半生所有的精力。

所以此去經年,他喪失了所有的愛,包括對自己親生兒子的愛。

時過境遷,他滿頭白發,再無任何奢望。唯一的希冀,便是希望膝下的兩個孩子都能好好的。

“花朝是個好孩子,我也是真的喜歡她,你如果真的想娶她,”霍孟勉有些說不下去了,喉嚨梗住,顫抖著聲音說,“對她好一點,她也不容易。”

霍綏聞言,垂下眸,唇角卻微微往上勾起。

他答:“會的。”

·

霍綏離開霍宅之後便開車回到公寓。

打開門,沒看到坐在沙發上低頭看書的蘇花朝,甚至連沙發邊的地燈都是暗著的,室內安靜無聲,他蹙了蹙眉,往二人的房間裏走去,打開房門,空空蕩蕩,唯有清冷月光落滿地。

霍綏抿了抿唇,退出房間,正好傅遇的房門打開。

傅遇手裏拿著杯子,見到了霍綏之後往他身後掃了幾眼,沒見到蘇花朝,詫異:“阿姐呢?”

霍綏:“她沒有回來?”

“沒。”

霍綏看了眼腕表,將近十點了,她不該還沒回來。霍綏拿出手機給蘇花朝打電話,剛開始是沒人接,後來便是直接掛斷了。

霍綏心裏陡生一種不好的預感,手裏的手機又響了兩下,他打開,是蘇花朝發來的短信。

“我有點事,今晚晚點回家。”

霍綏捏著手機,他其實很想問到底是什麽事,讓她連接他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他心裏總有種預感,總覺得發生了什麽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傅遇去廚房倒了杯水,回來,看到霍綏直立在客廳中央。

沒有開燈,室內只有走廊處的壁燈亮著。

傅遇徑直的穿過他,回到房間。砰的一聲合上了房門。

現在客廳裏,只剩下霍綏一人。他的表情晦澀,意味不明,瞇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陰冷的氣息。

似是比窗外的暴風雪還要蝕骨。

好久,他捏著手機,坐在沙發上。

他沒有給蘇花朝再發短信,只是安靜的坐在蘇花朝常坐的位置上,一言不發的等著蘇花朝回來。

窗外的風雪很大,刮的枝椏搖曳,在漆黑深夜裏愈發陰森。雪勢越來越大,天像是破了個口子一般,下的沒完沒了。

一年比一年冷。

他就在這深沈夜色中悄然入睡。

·

莫紹棠坐在手術室外面的椅子上,遠遠的,從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他順著聲音擡頭看去,看到來人,沒有一絲的驚訝。他似乎向來都是寧靜的,沒有一絲的其他情緒。

勾了勾唇,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和她打招呼:“來了。”

蘇花朝的臉色不太好看,別扭的應了聲。

她在他邊上坐下。

擡頭,正對上亮著的“手術中”這三個字。猶豫了好久,蘇花朝問他:“怎麽就手術了?”

“今晚應酬,我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爸他喝了點酒。”說著,莫紹棠輕嗤了聲,“身體不好,還不知道照顧自己。”

蘇花朝想起短信裏的內容,糾結好久,咬牙問他:“胃癌……是早期還是晚期?”

“晚期。”莫紹棠捏了下太陽穴,從胸腔中吐出一口濁氣,說:“他一直沒說,也怪我,總是忙著工作,沒註意到他身體的變化。我也是今年才知道的。”

“哦。”

“他回來就是想看看你,沒別的想法。”

“嗯。”

“他也沒想過因為這個病拖累你。”

“嗯。”蘇花朝雙眼發澀。

“他在國外常和我說,你是個很好的孩子,只是你倆沒有緣分,父女之間的緣分,少了些。”

蘇花朝微仰著頭,沒說話。

“他這人好強,好面子,進手術臺之前還拉著我的手,說千萬別讓你知道這件事。”

蘇花朝覺得醫院的燈光可真刺眼,刺的她雙眼都發酸發澀,眼前一片霧蒙蒙的,忍不住,想落淚。

“他沒有結婚,在國外一直是單身。我是他領養的,和他沒有血緣關系。”

蘇花朝猜到了。

“他的手機桌面是你的照片,他每年都會回國待幾天,就是為了看你幾眼,但是霍綏不同意,說你現在的生活很好,讓他別去打擾你。”

蘇花朝的睫毛顫動。

“他就真的只是遠遠的看你。”

“蘇花朝。”

“他或許也有做錯過,但在他心裏,始終有你。”

莫紹棠一字一句,用著最普通的語氣說,仿佛在談論今天天氣如何一般,但字字戳心,字字傷情。

蘇花朝的臉上,陡然滑了一滴淚下來。

一定是因為醫院的燈光太亮,室外的風雪太大,她今天穿的衣服太少,要不然,她才不會……軟弱的流下眼淚。

她說:“何必呢?”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莫紹棠自嘲般,“可是沒有當初。”

蘇花朝扯了下嘴角,輕聲問:“手術要多久?”

“不清楚。”

“嗯。”說完以後,她也沒動身子,雙手插在兜裏,安靜而又無聲的坐在位置上,等著緊閉著的門隨時打開。

過了很久,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蘇花朝坐在一側,看到蘇啟正蒼白著臉躺在手術推車上,他閉著眼,睡顏安詳。身邊的莫紹棠起身問醫生具體的情況,而蘇花朝只是安靜的、安靜的看著漸漸遠離的蘇啟正。

等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之後,莫紹棠走過來,說:“醫生說手術挺成功的,他大概要睡一會兒,你要不先回去吧。”

蘇花朝說:“他回來,什麽都沒有帶嗎?”

莫紹棠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楞了一下,接著,立馬回道:“帶了一箱東西,就在家裏的書房,我帶你去看看吧。”

她扭頭回來,輕點了下頭,“嗯。”

等到了公寓,莫紹棠開著家門,問她:“不先回去嗎?他或許,在等你回家。”

蘇花朝搖了搖頭,說不了。

她跟在莫紹棠的身後進了家,接著,走進書房。

書房收拾的幹凈、整潔,書櫃裏擺放著各種商業書籍,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蘇花朝粗粗掃了一眼,視線,最後停留在一處。

在窗臺邊的角落處,有一堆的jelly cat,灰色的、紅色的、粉色的、白色的,大號、中號、小號,各式各樣,數十只兔子。

那是貫穿蘇花朝童年回憶的唯一一樣東西,在錦市那個小小的縣城裏,蘇花朝唯一的玩偶,就是蘇啟正托大學同學從新加坡帶回來的邦尼兔了。她每天都帶著兔子,連睡覺都和它一道,愛不釋手。

蘇花朝走進那堆兔子,緩緩、緩緩的低下身子。

他還記得她曾經的喜好,時刻都記得,沒有忘記……

蘇花朝想,夠了。

真的足夠了。

至少證明,他的心裏,是真的有她的。

夠了……

莫紹棠在身後悄悄的關上了門,書房裏的啜泣聲低而輕,像是只貓一樣低聲輕鳴。不像上次在走道裏見到的那樣,哭的撕心裂肺,這次的哭,是小心翼翼的,是寂靜而又無聲的。

是命運的悄無聲息,將她推到了這一步。

能哭,總還是好的。

情緒,能表達,就不差。

☆、晉/江/文/學/獨/家/發/表

蘇花朝坐在地毯上, 柔軟的羊毛地毯帶著炙熱高溫,烤的她渾身冒汗。

窗外太陽升起, 溶溶日光映在她的肩頭, 室內暖氣裹挾著她的全身發膚,室內溫暖而又舒服。

昨晚淅淅瀝瀝的一場大雪,漫天覆蓋,今早醒來,卻又是陽光充裕的一天。

瓦楞上的積雪在熹微晨光中漸漸消融,樹椏上的積雪被呼嘯風聲一筆帶過,水泥地面已經幹凈的煥然一新, 在雨雪的沖刷後, 仿佛能映照出碧藍天空。

蘇花朝扯了扯邦尼兔的耳朵,心境也愈發清晰。

她推開門, 迎面正對上莫紹棠。

他穿著灰色的家居服, 在流理臺前慢條斯理的坐著早餐,空氣裏有著奶油的味道, 發酵的牛奶香, 烤面包香, 還有煎荷包蛋香。

和對門那人一樣。她想。

但她不喜歡這些。

她喜歡吃小餛飩、油條、豆漿、饅頭。

還不是一般賣的饅頭,得是饅頭店裏的那種,錦市特有的,每年過年,饅頭上會用紅墨印上一個“囍”字,或者是其他類似於大吉大利的字眼的。

軟、松, 特香,大概是霍綏的手掌那麽大。

蘇花朝一次吃過三個,把霍綏給嚇得要死。

稍稍發楞了一會兒,莫紹棠叫她:“吃早飯吧。”

蘇花朝回神,說:“不了,我得回去了。”

莫紹棠挑眉,“連早餐都不吃嗎?”

她笑笑,仍舊是搖頭。

莫紹棠無奈,知道自己勸阻不了她。於是關火,轉身進了房間,從房間裏拿出一大疊文件夾和文件袋,說這是爸爸留給你的。

蘇花朝連接都沒有接,懶洋洋的問:“什麽東西?”她聲音帶著三分匪氣,“該不會是所有的身家吧。”

“猜對了。”莫紹棠說。

她不過是隨意猜猜,卻沒想到正中靶心。

蘇花朝琢磨了下,更是沒有伸手去接了,她說:“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這原本就是屬於你的,花朝,聽話。”

蘇花朝有時候真的覺得莫紹棠很奇怪,他倆其實並不熟,而他卻總是能用一種與舊識交談的口吻和自己說話。甚至現在,已經不是舊識了,他越界了,像是真正意義上的兄長一般,用著無奈又寵溺的語氣勸導自己。

真可笑。

她十幾歲的時候渴望有人三令五申諄諄教導,卻沒有實現,等到二十多歲了,反倒有人以過來人的身份和自己說話了。

她扯了下唇角,滑了一個極淡的笑出來。

蘇花朝說:“怎麽就是屬於我的呢?”

“爸的東西,都是你的,這不對嗎?”

“是啊,沒有錯。”蘇花朝也很認同,“但他真的是我父親嗎?”

蘇花朝記憶裏的蘇啟正,已經很模糊了,在記事的年紀,蘇啟正陪在自己身邊的日子並不太多,歡樂有過,開心有過,但最刻骨銘心的,仍舊是那份被拋棄的痛。

這樣的人是不配稱為父親的。

雖然蘇啟正生病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如果他沒有生病,他不會回來的。他仍舊在國外當上市公司的老總,瀟灑快活的活著,或許還會記得我,或許不會,但一定不會回來看我的。”

昨晚蘇花朝確實內心是隱忍且動容的。想想蘇啟正年事以高,諸病纏身,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撒手人寰,她也會心痛難受,再加上那一房間的兔子,以及莫紹棠在耳邊的所有話語,她又不是石頭做的,當然也是心軟了。

然而蘇花朝這些年活的太清楚明白了。

蘇啟正回來,他為什麽回來?不過就是生病了,快要死了,想著這短暫的時間享受一下父女親情,想要自己的病榻旁有個女兒陪著。

人之將死,不過就是想要至親之人陪著。

但想想,如果他沒有生病呢?

蘇花朝太篤定了,他一定不會回來。

莫紹棠卻說:“你怎麽能這樣想你父親呢?”

“那我要怎麽想呢?”蘇花朝覺得很奇怪,她有眼有心,自己能感受到所有的是非,也能清晰辨明。

“他是你父親!”

又是這句話,這麽句話,像是跟繩子一樣牢牢的鎖著她的喉嚨,令她無法喘息。

蘇花朝說:“我不管這裏有多少錢,幾億也好,幾十億也罷,對我來說都算不了什麽。他想用錢來贖罪,那他就這樣贖罪吧,但是我不接受。更何況,”她頓了頓,說,“莫紹棠,我從來沒有為錢而擔心過。”

蘇花朝跟在霍綏身邊,真的從沒為錢擔憂過多少,而且她自己對錢又不是特別著迷,她現在做晚五,其實真不怎麽賺錢,全憑她一腔熱血才堅持下來的。

玩票兒似的幹而已。

莫紹棠想了想,換種說法:“這只是他的心意。”

蘇花朝掀了掀眼皮,“拿走吧,我不會要的。還有,你也提醒我了,他是我父親,作為他生我的報答,我會給他找最好的醫生,選最好的醫院,錢你就不用擔心了。不過之後我不會再出現,你也不要再聯系我了。”

“還有,以後別再提父親這個詞了,我現在的生活很好,沒有他,也照樣很好。”

她果真已經長大了,不會再猶豫再三,不會再懦弱忍讓,直白而又坦蕩。

等到房內大門合上,室內只剩他一人,莫紹棠才終於明白。

人的善良,是有限的。

·

霍綏醒來已是白晝。

室內很安靜,霍綏目光沈沈,落在玄關處。沒有鞋子,沒有大衣,所有的一切都和昨晚無二樣。他都不需要往房間裏看,就可以確定她昨晚沒有回來。

霍綏拿出手機,再次給她打了電話。

依舊是無人接聽。

他闔了闔眸,起身去衛生間洗漱換衣服,整理好之後,打開門出門去買早餐。

在等電梯的時候,意外的,聽到對門有些聲響。

電梯門“叮——”的一聲,電梯到了,門口漸漸滑開,霍綏卻沒動,他仍舊站在那兒。穿堂風吹起他的褲腳,冷嗖嗖的。

冷風從下而上,似是灌進他的胸膛處。

門並沒有合攏,剩了點空隙,所以,他清楚的聽到了裏面的聲音。

一夜未歸的蘇花朝。

她竟然就在對門。

霍綏挪動腳步,靠在門外窺聽裏面的聲音。

很平淡的爭執,像是大雪初融時的風聲,寂靜而又帶著寒意。蘇花朝真的很冷靜,一點一點的分析,再反駁,跟生意場上的談判似的。

小姑娘學會了他的扮豬吃老虎了啊。

嗬。

挺好的。

霍綏輕笑著偏頭,恰恰好對上迎著樓梯上行的傅遇。

滿頭大汗,零下二十度的天氣裏,他穿著單薄的運動衫,渾身冒汗,連頭發都是濕漉漉的。

霍綏突然想起來,他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在樓下健身房鍛煉的事兒。

傅遇疑惑他站在這兒,擰著眉剛準備問的時候,就聽到他輕聲說:“別說話。”

他立馬緊閉著嘴,下意識的放輕腳步,緩緩的邁上臺階,經過霍綏的時候,恰好聽到從室內傳來的聲音。

是蘇花朝。

她說:“但他真的是我父親嗎?”

傅遇垂下眼眸,鴉羽一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大片陰影,睫毛微顫,遮住大半光華。

他也沒再動,只是安靜的站在霍綏的身邊聽著。

等到裏面闃寂無聲,門被人打開,蘇花朝拉開門,就對上了門外的兩個人,一樣的面癱臉,眼角微垂,搞得像她拋家棄子了似的。

雖然她現在確實是從別的男人的房子裏出來的……

蘇花朝的心慌慌的,提心吊膽的看著霍綏,語氣裏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你們怎麽在這兒啊?”

霍綏是能聽出來她眼下的小心翼翼的,怕什麽呢?他又不是不講理的人。

長手一伸,把她攬進自己的懷裏,往自己屋子裏帶,邊開門邊說:“散步。”

“……”

蘇花朝和霍綏先進裏屋,傅遇跟在後面。

大早上的,三個人都沒有吃早餐,霍綏到了家之後便去廚房給他們兩個煮面條去了,蘇花朝見他氣定神閑的樣子,應該是沒有誤會什麽。

她也就不再驚恐不安了。

轉身,正對上站在玄關處的傅遇,他換好了鞋,卻遲遲未動,只是站在那兒,孤單的如峭壁上的一朵淩霄花。

蘇花朝說:“怎麽了?”

他擡頭,眼神裏帶著濃濃的不解,“為什麽要收留我?”

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沒有辦法接受,面對親生父親的再回首也能果決的拒絕的人,本應該是冷血至極的。

那為什麽,能接受他這個沒有一絲血緣關系的人呢?

傅遇真的不明白。

原來是這個問題。

蘇花朝莞爾:“理由很重要嗎?”

“嗯。”

“如果我說是可憐你,你會難受嗎?”

“會。”

蘇花朝被噎了一下,這人還真是直白。

她擡起腳步,往他那邊走了幾步,伸手,把他的外套帽子給摘下,露出他的濕噠噠的頭發,貼著頭皮,他擡頭,眼神澄澈。

是個清澈少年。她想。

她看著他,眼裏有著異樣的情緒,像是隔著他,看到了別人。

“阿姐和你說個故事吧。”她只這樣說。

☆、晉/江/文/學/獨/家/發/表

故事的主角是少年和少女。

十四歲的少女母親曾結過兩次婚, 第三次婚禮辦得聲勢浩大、全城皆知,眾人在明面上紛紛矚目稱頌, 在背地裏卻竊竊私語, 滿臉妒意。

少女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等到開學的時候,她被全班人摒棄,各類汙穢的言語撲面而來,而且她竟然全部坦然接受,並且覺得這些都沒有錯,事實上,就是這樣的。

後來為什麽變了呢?

大概是少年拎著那個罵她最大聲的人, 一拳又一拳, 表情狠厲。

那天回家之後,她拉著他, 問他到底為什麽要那樣做呢?而且……他們兩個也沒有什麽關系。

“反正你也很討厭我, 不是嗎?”

明明在他面前總是一副冷漠淡然甚至偶爾還會露出一個譏誚笑意的人,卻有著世上最溫柔的聲音, “看不慣, 就打了。”

他隨口一說, 她卻失心莫忘。

“後來呢?”傅遇問。

蘇花朝說:“後來呀,後來少年就收留了少女。”

傅遇的臉上並沒有多大的表情,他眨了眨眼,突然問道:“你們會結婚嗎?”

蘇花朝被他問的一個猝不及防,表情有些難以言說,“你怎麽突然問這個問題?”

“霍大哥收留了你, 你不應該以身相許?”

“……”蘇花朝咬牙,“傅遇你每天都在看些什麽書?”

“飛狐外傳。”

蘇花朝捏了下眉心,耐著性子道:“以後不許看了。”

“為什麽?”

“因為不可以。”蘇花朝說,“我的話你不聽了?”

傅遇搖搖頭,“聽得。”

他的人生啊,原本只有小鎮裏的母親為伴,打小母親就耳提面命的教導他,傅遇也認真的聽她的話;可後來,母親去世,再也沒人管他了。

現在……多了一個蘇花朝,給他吃的穿的,還教他各種東西,傅遇會聽她的話的。

他是真的把她當做自己的姐姐的。

見他應了,蘇花朝安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說:“回房洗個澡換身衣服吧,衣服上都是汗,對身體不好。”

傅遇點點頭,轉身進了屋子。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蘇花朝覺得自己不是多了個弟弟,而是多了個孩子。而且得有一百二十分的耐心哄著他、教導他。挺累的。

不過……她想了想,以後要是和他有了孩子,蘇花朝想想,還是願意這樣教導他的。

她會教他禮記和論語,給他說一千零一夜裏的故事,教他要尊重長輩,懂禮貌,要善良,要溫柔,要始終對這個世界坦誠。

想著想著,她就忍不住笑了。

霍綏端著兩碗面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麽一幅情景。

那時晨光熹微,溶溶橙光從落地窗外照射進來,陽光在她身上打下薄薄的一層金光,漾的她浸入那金色光景之中。

暖的像朵向日葵。

盈盈一笑間,使人方寸盡失。

那句話就這樣奪口而出,

——“結婚吧。”

他說。

一秒,兩秒,三秒後,

“嘔——”地一聲,清脆而又響亮。

蘇花朝捂著嘴趕忙跑到洗手間去,對著洗漱盆吐了好幾下,霍綏站在客廳上,手裏端著兩碗面,臉色十分的不好看。

卻還是放下碗,走到洗手間,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

蘇花朝幹嘔了小半天,什麽也沒吐出來,最後漱了下口。

擡頭,正對上霍綏的臉。臉色不是很好看,“就這麽惡心嗎?”

蘇花朝回想起剛剛發生的一切,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吐了。”霍綏面無表情道。

蘇花朝笑彎了眉,“我的戶口本好像就在房間,要不,吃完飯,抽個時間去領證去?”

她說完,仔細的觀察著霍綏的反應,光滑的鏡面裏,他的眉眼清晰,瞳孔顏色幽深漆黑,卻隱隱帶了笑意。

他勾了下唇,說:“好。”

·

兩個人換了身衣服,黑色大衣,是G家今年新出的一款情侶大衣,蘇花朝在上市的時候就找人在國外買了回來。之前一直沒來得及穿,今天倒是真真好有機會穿了。

興致高漲的到了民政局門口,結果碰了一鼻子灰。

……周日不開門啊。

蘇花朝眨了眨眼,“這回可不是我不答應。”

霍綏作勢掏出手機就準備找人給他開門,“難得來一趟,還是辦了吧。”輾轉打了幾個電話,最後楞是把局長給叫了過來。

腐敗。濫用私權。糜爛。

蘇花朝心裏連用了幾個詞來評價他剛才的官僚行為,但她轉頭,看到後視鏡裏自己笑彎了眉。

就……難得來一次,還是辦了吧!

省的下次又得抽空過來,麻煩!

那天的陽光很好,曬得人直犯困,軟綿綿的,空氣裏都是塵埃的味道,和著早春不知名的花香。經過一個冬天的詰難,枯朽的枝椏上已經冒出了斑斑點點的綠意,積雪消融,耳邊有著流水潺潺的聲音。

離局長過來還有好一會兒,蘇花朝直接拉著霍綏下了車,說要和他在外面走走。

霍綏拗不過她,只得下了車。

其實外面的溫度並不高,北方寒風凜冽,陽光的那一點光亮實在是算不上是暖和,但她開心,霍綏也只好作罷。

畢竟今天……太特殊了。

他們再過半個小時,就要結婚了。

想到這個,霍綏拉住了蘇花朝。

蘇花朝扭頭,疑惑的看著他,“怎麽了?”

霍綏解開大衣紐扣,手伸進心口處的口袋裏,從裏面緩緩的、緩緩的拿出了一個寶藍色的絲絨盒子。大街上人來人往,而他向來冷毅的眉眼,被春光添筆,帶了幾分春意。

蘇花朝看著他手裏的那樣東西,問他:“是那枚戒指嗎?”

那枚被你珍藏多年,卻一直沒有送出手的戒指?用光你當時身上所有的錢,所買的戒指嗎?

“嗯。”他點頭。

時隔多年,在他購買的時候,是完全沒有想到,過了這麽多年,才把它送出手。

但幸好,時光輾轉,歲月蹉跎,當下他終於可以將它拿出來。

給她。

霍綏摸了摸鼻子,“要跪下來嗎?”

“戴上就好啦。”蘇花朝哪裏舍得讓他跪在這冷冰冰的水泥地上,她伸出手,示意:“戴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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