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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翼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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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翼裁風

姜芙圓站在飛鸞宮的門口, 頭上的珠釵悉數卸下,面龐素凈,像一朵清凈不染的荷。

小盞和小扇隨侍左右, 一人肩上搭了個包袱, 輕裝出宮,小盞忍不住回頭看, 謝共秋與樓雙信在宮門裏站著,一個眼睛裏噙了淚,一個緊緊抿著唇, 神情裏都寫滿了不舍。

姜芙圓回頭向她們道別, 謝共秋與樓雙信都撲上來, 跪倒在地, 帶著哭音叩首。

“殿下, 此去定鼎門, 生死難料, 奴婢們與您主仆一場, 心裏實在放心不下。”

實話說, 姜芙圓也不知定鼎門下的情形,更不知雲家崗崗是如何部署的, 但此時此刻的心已經快要飛出宮了, 前路如何,見機行事吧。

“如今陛下以廢後換取南安的退兵,多多少少會對我有些許的歉疚, 所以飛鸞宮裏的人暫時是安全的,你們不必擔心我, 好好保重自己。”

“此去一別,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相見, 殿下才是要千萬保重自己。”樓雙信是內官,不像謝共秋還有放出宮的時候,顯然是抱了永別的心態,含淚說道。

姜芙圓能體會他的傷心。入宮這三個多月來,她與飛鸞宮諸人相依為命,一起經歷過許多,早已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此時一別,何嘗不是最後一面。

她也不知道說什麽,忍住了眼淚,只在謝共秋和樓雙信的手上拍了拍,噙著眼淚轉身。

阮春來接引姜芙圓,制止了禁衛軍想要上前押送的動作,喝斥道:“即便不在位了,也是郡主之尊,註意分寸。”

姜芙圓感念阮春一直以來待她的好,在他身側邊行路邊輕聲道謝。

“……此事因我失德而起,陛下怎麽懲處都不為過。只是萬沒有想到——”她覺得自己這裏好像需要哽咽一下,這便停下說話,醞釀了一下情緒,然而眼睛卻瞥到了一旁阮春的臉上,正好對上了他的眼神,向她狡黠地眨了下。

“廢後的聖意頒布之後,群臣紛紛盛讚陛下英明,以懲治一人換京城安寧。未免自己見到郡主之後無法控制情緒,陛下已先行啟程,往定鼎門城樓上去——”

能出宮縱然開心,可聽了阮春轉述的李玄都的嘴臉,仍然叫姜芙圓覺得可笑。

無法控制的情緒,是指他無法控制要打殺自己的情緒嗎?姜芙圓不屑地想著,若是雲家崗崗遇見同樣的事,他必定不會將自己的妻子交給敵手。

更何況,自己還是一國之後,這樣不要臉面的事,李玄都也幹得出來。

她笑了笑,隨著阮春慢慢走,走到天階的時候,便有禁衛軍的兵士上前,道了一聲得罪之後,為姜芙圓戴上木質的鐐銬。

小盞小扇不忿,欲上前理論,姜芙圓叫住了她倆,搖頭道:“難不成還要八擡大轎地請過去?”

饒是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自由,可小扇仍舊抹起了淚:“來的時候鳳冠霞帔、無限風光,走的時候卻這般樣子——王妃看見,該要掉眼淚了。”

小盞去比她堅韌多了,叫她收起眼淚來,“哭什麽,死外頭都比在這裏強。”

阮春倒是淡定,引著姜芙圓上了輛囚車,關上木柵門的時候,向上拱手。

“郡主,不死總有出頭日。一朝越重山,不墮淩雲志。”

阮春意有所指,眼神裏有期許,姜芙圓鄭重其事地同他道別,也謝他這些時日的善意,“若真有出頭那一日,阮中官可願來?”

阮春微微點頭,囚車隨即駛動,慢慢往紫微宮外去了。

出了紫微宮的宮門,不知是不是心情使然,天都變的明亮幹凈起來,姜芙圓仰頭深吸了一口氣,聞到了沁人心脾的牡丹香。

六月了,牡丹快要雕謝了,她卻還沒看過京城的牡丹花。

囚車離宮闕越來越遠了,行駛在寬闊的大街上,很意外沒有幾個人在外閑逛,往街巷的暗處看去,有人正扒著窗偷偷向外看,只是禁衛軍的馬蹄聲一響起來,那些腦袋就縮了回去。

不到四年的時間,京城兩次被圍,帝都腳下的百姓都被嚇破了膽,沒有人敢走出家門。

京城太大了,越接近定鼎門下,天空就越暗,向上看,雲低霧遮,聞一聞,空氣中滿是硝煙的氣味,到了定鼎門下,雲層低垂著,城墻上的士兵列陣而站,城門裏的士兵蓄勢待發。

李玄都在東闕樓裏坐著,向下俯視大軍壓城的南安叛軍。

南安叛軍穿著的,還是前朝的赤色盔甲,熊熊的火燃燒的熱烈,使他看不清旗幟的字號。

護城河水裏也有火,吊橋壞了兩架,幾輛投石車爛在河裏,有些屍體漂浮著,硝煙彌漫,敵我不分,一整個定鼎門下成了慘烈的戰場。

這個時候,若是能有京畿道、河北道、河南道的軍隊來馳援,定能將這些叛軍全殲,就如三年前他隨鬼方軍進京時一般。

可惜……

母後堅決不發兵。

他又開始後悔當年同南安王府的協定,當年埋下的禍根,終於炸出了雷。

也許是等著天子交出廢後,城下的叛軍沒有再實施攻擊,叫城內的禁衛軍暫時松了一口氣。李玄都將視線移到城內,見漫天的黑煙裏,駛來了一輛囚車。

他曾經的皇後姜芙圓素凈著一張臉,釵環不飾,黑發逶迤在後,神情平靜地仰頭望過來,竟有幾分仙人之姿。

士兵將她押下囚車,又押著她一步步登上東闕樓,她向他慢慢走來時,神情不悲不怕,眼睛裏噙著一些純質和懵懂,倒叫他忍住了想要低頭的沖動。

不知道為什麽,羞慚從他的腳底一路向上,竄入他的四肢心腔,叫他忍不住呼吸急促,好一時才平息下來。

“姜芙圓,你可怪朕?”

姜芙圓戴著鐐銬的雙手自然下垂,眼神寧靜平和,她搖頭說不,回答他的話。

“南安王府是苦主,陛下要用什麽樣的方式,把我交出去?”

她發問之後,向闕樓外看去,視線放遠,只看見茫茫的硝煙與烈火,雲家崗崗在不在?阿爹和二哥哥又在哪裏呢?

李玄都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些許的驚懼,不知道為什麽心裏也顫抖起來,他將手撐住搭腦,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也許是跳下去,也許是從吊橋放下去。”他低聲說,看著姜芙圓面色變了變,他忽然心疼起來,忍不住解釋道,“朕沒有調兵之權,唯有犧牲你。”

姜芙圓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心裏的害怕翻湧著,忍不住又向下看一樣,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城樓好高啊,好在下面是河,摔死是不能了。可這樣的話未免太過兒戲了吧?

“我死後,還請陛下不要為難定襄王府。”姜芙圓鼻子一酸,懇求的話是真心誠意的,“陛下問問他們,我怎麽走?”

她竟催了起來。

這麽些時日,倒忘記了她原本就是個有趣的小娘子。

李玄都覺得手腳都有些麻木,怔怔看了她一會兒,無限後悔在心頭碰撞著,就在他想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打算說出後悔之言的時候,忽然一枝利箭嗖嗖而t來,釘在了闕樓的柱子上。

那枝箭在姜芙圓的臉頰飛過,將她嚇了一大跳,小扇小盞連忙扶住了她。

城樓下就有人聲送過來,只因距離太過遙遠的緣故,倒使人聽不清。

李玄都走出闕樓,走到城墻之上,方聽得有齊喊的聲音傳過來。

“交出廢後,為郡主報仇。”

李玄都覺得很可笑,報什麽仇呢?梅織雨又沒有死,南安叛軍究竟打得什麽算盤?

他不信這些人大張旗鼓地殺入京城,僅僅只是為殺了皇後,為梅織雨報仇。

所以他不相信這些人會退兵。

但母後卻認為自己同這些人合謀,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禁衛軍將姜芙圓帶到了城墻之上,叛軍那裏似乎看到了她,又是簌簌一聲箭音,有羊皮紙落在了地上。

內監拿起來呈給了李玄都看,上頭寫著簡單明了的大白話,叫廢後從定鼎門走出去。

無稽之談!

城門豈可開放?李玄都將手中的羊皮紙團成一團扔下去,索性高喊道:“梅百英,朕若將皇後交給你,你可會遵守承諾,自行退兵?”

過了許久,城下也傳來了回應:“君子一諾重千金!”

李玄都聽到這句話,怔了一下,看向姜芙圓,到底是女兒家,雖然沒有流淚,可眼神裏仍有害怕之色。

“姜芙圓,朕欠你的。”他看著姜芙圓的眼睛,竟沒有察覺自己眼底湧起了淚水,“城中有萬萬百姓,朕不能開定鼎門。”

姜芙圓明白了,她往城下看了看,只覺得心跳加速,閉上了眼睛,站上了城墻邊的高臺上。

她最後看了一眼李玄都,向他笑了笑,旋即閉上了眼睛,縱身一躍,躍下了城墻。

李玄都撲上前去,下意識地去抓,卻空空如也。

姜芙圓下墜的那一刻,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失重感讓她嚇得不敢睜開眼睛,就在這時刻,忽然兩道箭枝開射過來,精準地射穿了她腰間的綁帶,緊接著又有一只無比巨大的紙鳶飛過來,勾住了她腰間,將她下墜的速度放慢。

姜芙圓睜開了眼睛,只覺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向前飛去,雖然還在下墜,可方向卻仍在向前,當她越過了護城河水,快要墜落在岸邊的時候,數十匹駿馬奔騰而來,打頭的那人身著盔甲,在她墜落的那一刻,穩穩地接住置與身前,接著割斷了與紙鳶相連的繩索。

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待姜芙圓回過神來時,駿馬已奔出二裏地去,回頭望,定鼎門隱沒在了硝煙裏。

她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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