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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爐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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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爐煮雪

短暫的顛簸跌宕過後,鎏金官車終於在一間廟宇的後街停下了。

駕車人姓馮,單名一個起,乃是九仙門外左神策軍出身,武藝高強,陛下隱匿行蹤微服出宮,全賴他貼身護衛。

將車急停後,馮起抹了一把額上的汗,勻停了呼吸,方才回身下馬,對著帳中通稟。

“……送信那人身形矯健,輕身功夫實屬上乘。小底眼尖,窺見他那雙招子,分明是南安郡主身邊最得力的護衛梅不爭。”

他說話的同時,將手中疊成方勝的信箋遞進去,帳中人立即接了過去。

阮春小心翼翼地將信箋呈上,偷眼向上覷,但見陛下額心生出一道淺澗,深目高鼻下,薄唇微抿,像是在生氣。

南安郡主啊,總能輕易掌控陛下的情緒。

說起來,倘或不是礙於南安郡主的身份血脈,只是個尋常的女兒家,依著陛下對她這般深刻的情意,也許早就不顧世人目光,納她為後,入主中宮了。

也正是因為這份血脈,令南安郡主比尋常女兒家孤傲、脫俗,不願隱匿身份、甘居人下。

誰教她,偏偏是前朝順太子嫡親的女兒呢?生在南安縣,長在荔陽城,她和陛下原本是兩條永不相交的直線,偏又因緣際會,同少年時的陛下相識相愛了。

孽緣啊!

阮春思緒飛遠,好一會兒才飛回來,卻見陛下早已擱下手中信件,眼底生出了涼意。

“……她既一意孤行,朕也不摜她。“李玄都並非情感外露之人,將信箋輕拍在矮桌上,低了眼睫問道,“門下的聖旨到哪裏了?”

“算著時辰,明晨應會抵達定襄王府。”阮春低聲道,“方才經過定襄王府,門前的旺火一燃三丈高,果真是個鼎盛的門庭。”

門庭鼎盛,又世代鎮守邊境,可謂樹大根深,絕不可小覷。

“立後一事已絕無轉圜的餘地。明晨再往瀚海走一遭,也算不虛此行。”

阮春稱是,他侍奉陛下已有二十年,除了主仆的情意以外,還有一份不可言說的親情,此時此刻,索性說起了這幾日的見聞感悟,意在安撫陛下煩亂的心。

“……到底還是造化弄人。想來南安郡主至純至真,才會堪不破情之枷鎖,把自己困在了其中——要知道帝王之愛乃是大愛,又豈能悉數占有呢?”

“堪破了又如何?”李玄都望著手邊那紙方勝,淡淡的藤紫色,有溫而不燥的氣味,“她有梅家四將護著,願意做什麽就去做什麽。”

身為大梁的天子,他永遠給不了讚讚想要的明媒正娶。有時候他也想過:哪怕她是罪臣之女,他也有偷天換日的本事。可她前朝郡主的身份天下皆知,甚至在整個南境,因她樂善好施,還有百姓供奉她的瓷像。

無可奈何。

“……恕小底多嘴,定襄郡主乃是大娘娘與朝臣共同選定的皇後,倘或南安郡主無意冒犯過去,怕是會——”

阮春的話不過起了個頭,李玄都便冷冷打斷了,“讚讚不會。”

一句讚讚不會,將阮春接下來的話全堵回去了,他附和著說是,將話題轉了個方向。

“瀚海遠在雁門關外,今夜是歇在雲中的官邸,還是繼續趕路?”

其實陛下此行,並非全為追尋南安郡主。

北境平靜了四十年,全賴定襄王一脈,其後北狄作亂,襲擾邊境,瀚海雲家橫空出世,一滅北狄,二收瀚海,三年前又平定了中原的叛亂。

而李玄都,登基不過三年。

魏無敵在萊州造反,不過三五年的功夫,就已在膠東半島構建了龐大的老巢,三年前此賊領三萬造反軍,一路殺到帝京城下,先帝心痛癥發作,就此殯天。

李玄都臨危受了天命,登基為帝。

帝京城一片慌亂之時,有朝臣舉薦瀚海雲家,鬼方軍正在冀北操練兵馬,接此軍令後,圍兵兩萬,將魏無敵的叛軍打出了帝京城,此後三年,更是與魏無敵交戰無數,最終徹底平定了這場叛亂。

李玄都根基不穩,朝政還泰半掌握在皇太後手中,眼下還需培養自己的親信。

他很願意提拔瀚海雲家。

至於定襄王府,那是皇太後看重的門庭,倘或能因立後,而將定襄王籠絡進自己的陣營,倒不是壞事。

“就在雲中的官邸歇腳。”李玄都今日心緒前欠佳,又聽聞關外局勢動蕩,這便擱下了出關的心。

鎏金官車緩緩駛動,往雲中官邸的方向疾馳而去。

雪夜又恢覆了寂靜,北風呼嘯來去,刮過晉北雲中的每一寸土地,在元日的清晨,送來了徹骨的寒冷。

天剛蒙蒙亮,定襄王府的正殿外,定襄王姜嶼穿了青色的短打,正托舉著一坨石鎖,運氣大喝一聲後,開始耍起了各種花樣。

各種造型練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眼見著檐角升起了薄薄的晨曦,定襄王妃蘇盈月托了一盤撒子親自過來了。

蘇盈月出身共州,祖上乃是昆吾蘇氏,百餘年間出了不少大儒文士,書香一脈熏陶出她的清雅靜氣,可惜蘇盈月內裏卻是個極其跳脫的脾性,嫁到雲中這片廣闊天地,倒是合了她的心性。

“老天爺不滅瞎家雀。他有腹肌,你有狗脾氣,他能耍一百二十斤的長/槍,你能踢死二百斤的驢,他有十三個兒子替他賣命,咱們也有個要人親命的活祖宗……”

姜嶼越聽越生氣,把石鎖往地上一砸,氣沖沖地走過來,咬牙切齒,徒手捏碎了一把撒子。

“你不如撓死我。”他看了一眼笑瞇瞇的妻子,又好看又生動,氣就忽然煙消雲散了,“阿圓好了?”

蘇盈月點頭,破天荒地湊上去,啪嘰親了夫君一口,喜不自禁。

“曉起我去瞧她,抱著枕頭睡的可香。伺候她的小丫頭說了,圓兒一夜無夢,夜裏還起身去門前瞧了旺火——這事我知道,雲希聖這十三子果然不負神將的聲名,竟真能驅邪壓祟,提振精神!”

姜嶼美滋滋地聽著妻子的話,只覺得現世安穩,“雲希聖有十三個兒子又能怎麽樣?我叫他送一個最得力的給我,還不是乖乖照做?”

經歷了女兒半個月萎靡不振的病程,蘇盈月眼下最關心的就是女兒的命格時運,就更加關心瀚海雲家了。

“同雲希聖談妥了?幾時能定下?”蘇盈月想著昨兒夜裏那個破雪而來的青年將軍,心裏再滿意不過,“橫豎仗也打完了,父子幾個都得了勳爵,成家的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姜嶼同樣也很滿意雲跡星。這一次鬼方軍平定中原叛亂,這小子立下汗馬功勞,朝廷加封他為雲中牙將,前途不可限量,再觀其相貌氣度,簡直驚為天人,姜嶼立刻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滿意了。

“本王就盼著我那小閨女,能和夫君和和美美,同咱們一般做一對神仙眷侶。”

“誰跟你神仙眷侶?我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你是地上的驢。”蘇盈月笑嘻嘻地逗他,姜嶼也不生氣,就著撒子,呼呼嚕嚕喝完了一碗小米粥。

夫妻兩個吃罷了早點,又相攜著去看了看女兒,瞧她還在床榻上睡的呼呼,只好同女使說了會兒話,把壓歲的銅錢發下去,又叮囑著要及時喚郡主起來用飯,磨了好一會兒才走。

今兒是大年初一,夫妻兩個知道女兒久病才愈,便也不拘束女兒,只在正殿裏坐了,接受府裏人的道賀,再叫人點爆竹瞧焰火,到了午間,又領著長子出門,往永泰門主持年節禮,忙了個不亦樂乎。

姜芙圓醒來的時候,暮色已四合,老鴉冒著雪往城外飛去,黑壓壓一片掠過,險些叫她以為天黑了。

好久沒有睡的那麽好了,以致於這會兒醒來都有點不真實感,小扇伺候著懵懵然的郡主洗漱、用飯,好久才醒過來神來,第一句話先問壓歲錢。

“阿爹阿娘來過了?我的壓祟錢呢?”

小扇托腮瞧著郡主樂,“王妃娘子給咱們上上下下,一人發了兩貫錢!瞧見郡主還在睡,便和王爺一道走了——今兒可是元日,全雲中的百姓還等著給王爺王妃拜年呢!”

“至於您的壓歲錢,王妃娘子說昨兒夜裏,叫瀚海的神將帶給您……”

姜芙圓挑眉驚訝,一臉訝然,“他沒提這回事!就連那枚貓貓符,我都沒要。”

聽到郡主提到雲跡星,小盞小扇都偷偷笑。

昨兒夜裏,郡主同雲跡星一同在門前看旺火,冬夜冷清,唯有旺火堆下和暖,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偶爾仰頭t瞧落雪,眼睛都亮晶晶的。

後來郡主就困了,小轎子等不來,還是雲跡星把困的眼皮直打架的郡主背回來的。

王爺王妃是什麽意思呢,莫不是要為郡主相看郡馬了?

小扇與小盞對視了一眼,都覺得若真是這樣的話,雲跡星好像真的很好。

“王妃娘子原本午後要來看你,可惜朝廷裏忽然來了天使,說是有聖旨宣讀——許是宮裏來了賞賜,年年都是如此,也不稀奇。等會兒王妃娘子來了,您再問她就是。”

小丫頭們絮絮叨叨,姜芙圓卻瞧著眼前精致的餐飯,沒什麽胃口。

她打小就那樣,心裏若是惦記著什麽人或事,就會茶飯不思,毫無心氣。

可她惦記著什麽呢?姜芙圓自己也不清楚。

自打昨夜到現在,她斷斷續續地補眠,可再也沒做過夢,夢裏那個睡魔也徹底不出現了。

那她還有什麽可牽掛的呢?

姜芙圓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只問起阿爹阿娘的所在,胡亂吃上兩口糕點,便提著裙子找去了。

那一廂王府正殿裏卻死寂一片,王妃蘇盈月將女使、奴仆都遣了去,又叫人送走了來拜年的親朋好友,再將殿門關了,背靠在上頭,便捂著嘴掉起了眼淚。

“當真是離奇。我就這麽一個寶貝閨女,怎麽舍得她進宮去?早知如此,大前年鬼方軍出征前,就該讓圓兒同雲家定下來!瀚海離雲中不過隔了一個雁門關,可紫微宮千重萬重,圓兒那般稚弱純良,怎能應付?”

她簡直要瘋了,咬著牙走到鐵青著臉的夫君面前,死命捶打著他的肩膀,淚如雨下。

“孬好鎮守了四十年的邊關,莫不是連抗旨的話都說不出口?你想想法子,走走關系,難不成真的讓圓兒進宮去!”

姜嶼任由妻子捶打著,腦中忽然想到了什麽,面色由青轉白,顯出了幾分震驚。

“阿月,圓兒夢裏那條紫龍,莫不是應在這封後的聖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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