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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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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薛慎,你來得正好,我有東西要給你。”

俞知光領著他,回到寢房裏間。

薛慎想到的,是衛鑲覆述時提到的平安符。

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一紙朱砂符能護佑平安。

俞知光要是讓他日日佩戴在身上……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聽見俞知光屏退了仆役,連元寶都使喚出去了,確定房內無旁人,翻出一折巴掌大小的紙折:“這是出嫁時,府裏嬤嬤給我準備的。”

薛慎翻開,映入眼簾的是墨水勾畫的圖案,畫得不是咒語佛偈,而是眼花繚亂的簡筆小人兒。蠶纏綿,龍宛轉,魚比目,燕同心……快有二十幾樣花式。

他久居軍中,不會不知道這是什麽。

薛慎聽得自己的聲音透著詭異的平靜:“何意?”

擡眼再看,俞知光打開鎖在八寶八仙櫃裏的箱籠,翻出了她好久沒用的寶貝艾絨條。

哦,又到了他“治療”的時候。

俞知光將堂姐給的穴位圖攤開來,覆習這些日子快被她忘光的穴位,指揮薛慎俯身拔步床上,“我忘記了上次大夫說,若輔助一些起興的避火圖會更好。”

薛慎無言,又看了一眼紙折上幹巴巴的墨水小人。

寢屋燃著銀絲碳,入夜了還燒地龍。

薛慎將外袍、夾衣與中衣都脫了,伏在鴛鴦繡紋的絲絹被褥上,揚了揚露出白虎騰這個體式的紙折,“除了這個,你沒有別的要給我嗎?”

俞知光為難:“家裏只給了我這種。”

她愛看的風月情愛話本子,倒是有一些工筆不俗的插圖,但霧裏看花朦朦朧朧,婉約得很,也能起興嗎?

她坐到薛慎身側,點燃了手中艾絨,對準穴位懸停。  艾絨燃燒散發一股特殊的味道,不好聞,卻叫人想到幹凈亮堂的醫館,以及總是飄散的淡淡藥香味。

俞知光垂眸看男人背上的疤痕。

如今再看,比上次更平靜,她甚至能想象是怎樣鋒利何種形狀的武器,從背後什麽角度襲擊,才留下的傷疤。

“我小時候,爹爹給我和阿兄講過很多故事,有一個是講大將軍的,說大將軍認為背後受傷是恥辱,但大比武那日,我看很多裸身上場的武將,背後都帶點傷疤的。”

薛慎好一會兒沒回答,小折本也沒看,塞到枕下。

俞知光給他擦背上的艾灰,又戳了戳,才聽見他接話:“戰場形勢千變萬化,腹背受敵時有發生。”

“那故事是我爹講來騙小孩的嗎?”

“我想是指逃跑而暴露後背,被敵方所傷是恥辱。”

“你也……”

“我背上是被偷襲留的。”

薛慎截住她的話。

俞知光左手在他背脊安撫地拍了拍,剛泡完澡,掌心還熱著,卻覺薛慎皮肉比她還暖上幾分,男人本來放松的肩背肌肉硬挺起來。

“我是想問,你也覺得逃跑恥辱嗎?明知打不贏,還留在原地對敵,豈不是白白送死?”

“在邊關的時候,家t在身後,國在身後,退不了。”

“可好多忍辱負重、反敗為勝的歷史典故,都是活著才能發生呀。無法戰勝恐懼而逃跑,也不應該被苛責。”

俞知光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薛慎的背脊隨著艾絨散發的熱意,慢慢放松。他陰差陽錯娶的妻子,是個心軟脾氣也軟的大家閨秀,不那麽循規蹈矩,很多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她能夠體諒在戰場上生出怯意的逃兵,那別的呢?

“俞知光,你在永恩寺,聽見姚冰夏那些話……”

“……”

原本打開話匣子的小娘子仿佛又沒了興致,好端端地懸在腎俞穴上的艾絨條,還未到時間,就被挪到另一個地方,“她講過不會再為難我,我往後再遇見她,也繞著她走就是。”竟是連問問緣由的意思都沒有。

薛慎感受著熱意的轉移,有點煩躁地閉了眼。

霜月中旬,俞府迎來喜事,長媳裴辛慧誕下一女,小名關關,大名根據五行備了兩個,長輩還沒決定好。

俞知光得知當日就趕過去看望了,待她嫂嫂休息好,又有家宴。薛慎當日值守宣政殿,特地提前一時辰散值,打馬趕到俞府門口,撞見一輛馬車停駐。

馬車上下來一位年齡與俞明熙相仿的年輕郎君,身著潭水綠如意雲紋錦袍,披著鶴氅,一雙丹鳳眼內蘊神采。

“妹夫來了。”

俞明熙嘴上在迎薛慎,眼神禁不住往那郎君面上瞟,滿是驚喜,待察覺失禮後,連忙朝薛慎歉意笑笑,“這位是我少時在雲城老家的好友,姓杜,名長洲。”

轉眼,杜長洲已到近前,遣隨從送上賀禮:“明熙兄喜得千金,我不請自來,冒昧討一杯酒。”

俞明熙一拳捶他肩頭,“說這些客套的作甚?何時回的皇都?也不說一聲,父親前兩日還念起你來,最看好的得意門生,半路給叔父拐跑去鉆研岐黃之術了。”

杜長洲笑而不語。

兩人熟稔,他這個俞家女婿,倒更顯得像客。

薛慎不太在意,隨府役引路到酒席落座,片刻之後,杜長洲坐在他身側,溫雅目光與他的撞上,“久仰薛將軍大名。我少時自雲城離去,跟師父游歷四海時,笙笙還是個小姑娘,不曾想一轉眼,竟然都嫁人了。”

薛慎轉了轉酒杯,只淡聲道一句“幸會”。

等俞家旁支和母家親眷到齊,就開宴了。

請來的都是親人,只分男女和孩童三桌,不設屏風。

薛慎不用刻意去看俞知光,輕易就從女郎們吱吱喳喳的談話中,辨認出她快樂得飛揚的聲線。

“關關眼睛都睜開了,像顆黑葡萄似的亮,頭發也好多好濃密,眉毛長長的又齊整……”

“知光第一次漲輩分,自然看侄女哪哪都好。”

“對了,知光你方才送小侄女的平安扣,我瞧見瓔珞上還吊著小方片,上頭花紋好生別致,是什麽花樣?”

俞知光輕笑了一聲:“三嬸嬸,那不是花樣,是永恩寺平安符的朱砂墨,折疊起來乍一眼看,就像花紋。”

“我說呢……是感覺不太對稱哦。”

女郎們在席上胡亂笑開了。

薛慎不再關註她們的談話,抿了一口酒。

酒席推杯換盞,宴會主人俞明熙被敬酒敬得最多。

至宴末,俞明熙臉色一片紅潤,已是有七八分醉意,還再喚仆役搬來投壺羽箭,純當飯後消遣。

院中青年一輩,有像俞明熙這樣的文官,也有像旁支堂兄那樣白面微須,模樣斯文的醫者,就是沒有薛慎這樣氣勢逼人,顯得格格不入的武將。

薛慎立在角落觀看,身側忽而一陣暖香。

俞知光捧著手爐來看熱鬧:“薛慎,你怎不去玩?”

“我就算了。”薛慎沒打算參與,目光越過她肩頭,望見一群被俞知光招呼來玩投壺的女郎們和孩童。

小表弟膽兒最小,對上薛慎目光,脖子一縮。

俞明熙擇起一箭,歪歪扭扭投出去,不中。

“還有一箭,我替女兒投的。”他耍賴,還是不中。

院內埋汰聲此起彼伏,眾人躍躍欲試,輪番上陣。

俞明熙拾起他丟歪的箭:“長洲,你來!小時候你投壺最厲害,笙笙天天跟著你屁股後面,只知道長洲哥哥,不知道我這個親哥哥。哈,她還說長大了要嫁給你,自小就喜歡長得文氣漂亮的人,不論是男還是女。”

他醉得上頭,說話沒分寸,被堂姐俞靈犀重拍一下,“喝不喝醒酒茶?路都走不直了你,回去歇著吧。”

俞明熙不肯走,也不承認自己醉了。

俞知光跟著笑,落落大方地看杜長洲許久,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我記得杜家哥哥。前些日子,我在西市商鋪裏遇到,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我竟然沒認出來。”

杜長洲莞爾:“一別數年,笙笙又是喬裝,我亦不敢相認。至於這箭……”他無奈,“技藝早就生疏了,明熙別叫我當眾獻醜,壞了笙笙小時候的印象。”

俞知光同杜長洲敘舊起來。

俞明熙捏著箭,隨手給薛慎遞去:“妹夫來不來?”

本對投壺興致缺缺的薛慎,真的接了過去,掂了掂重量,箭頭箭尾反覆握了三遍找手感,就這麽站在原地,朝著院落最遠處的壺口,瞄準兩下,擲了過去。

“叮”一聲清越鳴音,入壺幹脆利落。

站在白線外努力瞄準的俞家堂兄俞靈柏呆了呆,扭頭一看,薛慎幾人距離他快兩丈,距離壺瓶更遠。

起初害怕的小表弟目瞪口呆,眼神唰地亮起來,顛顛走過來,一把抱住了薛慎的腿:“表姐夫,再投一次。”

薛慎低頭擼了一把他腦袋:“你拿箭來。”

小表弟激動地一下子抱來三支箭。

眾人只見他隨意運臂,連續丟出三支,明明看起來力度與幅度都差不多,卻利索地先後入了三個距離的壺口。

小表弟“哇”一聲。

薛慎笑,牽著他到白線外,蹲下來指點他的握箭姿勢和站姿,不說話時顯得冷肅的面容,異常溫和耐心起來。

他任長公主兒子的射箭師父,教半大小子熟門熟路。

“笙笙?”

“嗯?說了什麽?”俞知光一雙清亮眼眸已落在薛慎身上,驚覺根本沒聽清杜長洲的話。她喜歡看薛慎這樣,熱熱鬧鬧地和大家一起玩,比獨自躲在角落更好。

家宴一直辦到暮鼓響起。

送客過後,薛慎與她留在俞府。府中沒有演武臺,薛慎習慣不改,繞著不大不小的靜水湖跑。

頎長挺拔的影子被拉得斜長,飛速晃過了水面。

俞知光待在閨房裏,給小侄女繡虎頭帽。

她針線技藝平平,想繡一雙活靈活現的虎目,繡成了大而無神的魚眼。重繡第一遍,聽見隔壁凈室門開關,薛慎嗓音低沈,屏退了要伺候的婢女。重繡第二遍,男人穿著灰藍色的棉布寢袍,踏入了她的閨房。

“給你留了杯茶,解酒的,記得喝了再睡覺。”

俞知光撥亮了燈芯,直到繡到滿意,才躺到床上。

薛慎飲盡了茶,等沐浴過後那一絲絲的水汽散盡,來到她身側躺下。閨房繡床不似拔步床寬敞,兩人肩膀挨著肩膀,蓋了同一張厚實的錦繡鴛鴦被。

床帳外的燭燈蓽撥,柔光朦朦朧朧彌漫。

薛慎閉眼,高挺鼻梁的線條延伸,融入鼻頭有點圓潤的弧度裏。俞知光側躺,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手忽然伸過去,指腹摁在他眉心,“薛慎,你今日不高興嗎?”

薛慎沒動:“為何這麽問?”

“你的表情,跟我兄長剛剛調回京兆府時一樣。”

“什麽表情?”

“就像是有點兒失落,但假裝不在乎那樣。”

那日她從永恩寺齋宴回來,薛慎好像也是這樣的。

“我阿兄初到京兆府時,滿心以為要大展宏圖,當時的府尹對他有偏見,認為他靠父親庇護,從來不讓他插手重要的案件。他每日散衙了就這樣假裝若無事回來。”

薛慎靜了一會兒:“沒有,不是這種不高興。”

他拉下她的手,俞知光繡虎頭帽太久了,指頭冰冰涼涼,這會兒躺到被窩裏,還沒捂暖和。

“那是哪種不高興?你同我說說呀……”

她聲線輕柔,帶著好奇探究,呼吸就在咫尺之間。

薛慎手掌攤開,改而捂在她唇上,就像那日他與薛晴吵架,她來勸架時那樣。

俞知光在昏暗裏微微睜大了眼。

薛慎掌心貼著她唇,拇指在她臉頰輕輕摩挲而過,繼而指頭游走,從眼底臉頰最飽滿之處,搓到她小巧但帶點肉感的下巴尖,又原路往上揉。

俞知光耐心任他搓了兩遍臉,皺眉:“揉面團嗎?”

薛慎鼻尖哼出一聲短促的笑,心頭那股郁郁就散了。

平安符不是為他而求,小小烏龍不值得在意。

他不過是意識到,自己比想象中更在意俞知光的看法。來俞府前,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俞知光是受了姚冰夏的話影響,才改了主意,把那枚平安符藏起來。

薛慎t的手從她臉頰移開,溫軟細膩的觸感猶在。

“最近半月,京中治安或許會亂,日常出行帶多點人,不能只帶衛鑲,更不能只同元寶兩人就出行。”

“我記住了。”

俞知光還想再問,薛慎長臂伸出被外一攏,錦被拉高,快把俞知光微涼的耳廓也罩住,“睡了,別問。”

武人的懷抱寬厚溫暖,像個小火爐。

俞知光在他肩頭蹭了蹭,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聞到了俞府澡豆的熟悉氣味,皂角混著沈香和丁香,很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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